经过新世纪小学门口的时候,杨吉宁突然想买一碗豆腐脑吃。像豆腐脑香酥鸡肉丸子这种“垃圾食品”小车摊,通常只会在星期一到星期五小学放学时间的门口出没。自从上初中以后,直到现在高二,一直都是晚自习以后才能回家,自然也就赶不上收摊的时间。而今天星期天,新世纪小学门口竟然还有摊,着实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豆腐脑,或者叫豆花,豆腐花,一直有着南甜北咸的说法,杨吉宁上小学的时候,门口的豆腐花摊就是加糖的。虽然他个人口味偏咸,不过经常买着吃也就习惯了。所以当这个摊的大妈给塑料碗铺上塑料袋,瓢了四五大片豆腐脑,并麻利地淋上酱油香油葱花和榨菜末后,杨吉宁在接过碗递出五毛钱硬币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逼的。好在很久没有吃过,而且这豆腐脑的卖相确实不错,杨吉宁也就直接坐在花坛边上开动了。
“二婶,星期天你还跑到小学门口摆什么摊啊。”一个人一路小跑到豆腐脑摊前,气喘吁吁地说,“亏我还跑了三个菜市场找你,累死我了。”
“是晨子啊,你找我干啥?”大妈整理了一下三轮车上的瓶瓶罐罐。
那人手撑着膝盖,“我爸呢?工地上我没找着他人。”
“你爸啊,他到西区五金建材市场订钢筋去了。”
“订建材这能是他的活?”那人撇撇嘴。
“他说刚到的那一批钢筋有问题,好像是负责人写错一个数吧,还好没费那么多预算,上头给报销了,但是这一批钢筋要重新订。负责人不在,你爸代劳了。”
那人叹了口气,“这死老头子。”
“你找你爸啥事啊?又要钱了?”
“钱我有,”那人拍拍鼓鼓囊囊的口袋,“就是没见他在工地,确认下没出啥事情。”
“你爸一个人把你带大不容易,多体谅他点吧……”大妈苦口婆心地说。
那个人很是敷衍地哦了两声,转身准备离去。
“你要去哪?好不容易过了二中的特招可别再去鬼混了!”
“去新华书店买教辅——”那人头也不回,只抬了抬手示意再见。
大妈噎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
一旁的杨吉宁把这小剧场从头看到尾,配着豆腐花嗦得津津有味。那个叫晨子的他总感觉有些眼熟,不止是在哪见过甚至还有可能印象颇深,只是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等等,鬼混的话,晨……
想起来了。杨吉宁眼睛瞪圆。
他擦了擦嘴,端着剩下半碗豆腐花跟了上去。
“晨哥,哎,晨哥——”
“啥晨哥晨哥的?”叶晨回望一眼这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人。
“你是叫叶晨吧?我在兴安路见过你,跟雷二爷一起……”
叶晨眨了眨眼睛,手脚麻利地捂住杨吉宁的嘴,推着他离开了二婶的视线,转角走进小学后面的公园里。
“什么雷二爷?”叶晨用着审问的语气。
杨吉宁从叶晨的魔爪里挣扎出来,识相地蹲了下去,“没啥,认错了。你是六中的吗?”
“不是,我是二中的。”叶晨指指自己裤子侧边的蓝长条,“这是二中校裤啊。”
“我刚才听见你说去新华书店买教辅?”
“嗯,叫啥……黄冈专题库。对,是这个。”叶晨瞅了眼手心写的小字。
杨吉宁表情诡异,“二中也要买?”
“你哪的?”叶晨的表情变得跟杨吉宁一样诡异。
“我一中的。我们也要买黄冈专题库。”
两个人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奇怪。
高中课程才刚改革两年,全国各地都在努力习惯新的形式,这个时候黄冈的高考成绩横空出世鹤立鸡群,大批名字是《黄冈xxx》的教辅书就如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这次全市高中统一要买这本黄冈专题库,又要给无数高中生带来多少不眠之夜。
“得,一起去吧?我估计三中六中和菁才中学也要买,去晚了怕是买不到了。”杨吉宁苦笑着,迅速解决了手中的豆腐脑,隔着五米远精准地把塑料碗扔进了垃圾箱。
新华书店没有想象中的人满为患,但确实特意摆出来拼在一起的桌子上的《黄冈专题库》只剩下了一小沓。九门课程的教辅叠在一起不到一本新华字典厚,价格却能顶得上一鞋架的新华字典。掏钱的时候叶晨嘴角抽搐,忍不住一阵肉痛。
杨吉宁倒是好得多,他买这教辅也就是走个形式,多半等他毕业的时候,这书还是干干净净,甚至可以送给亲戚家的孩子继续做。
付完钱,叶晨还不想走。他其实挺喜欢来新华书店的,以前他整天整天不回家,所以不管什么季节天气不好的时候,都来这里以看书的名义蹭空调。杨吉宁一个学渣虽然不怎么看书,但是回去了也没什么事情做,于是干脆留下来跟叶晨一起蹭。
熟悉的凉风迎面而来。书店里静得可怕,甚至连发出脚步声都会让正在走路的人感觉到尴尬。叶晨此刻进到书店里,却不知道该拿什么书看了。他拎着袋子四处转悠着。袋子是新华书店专门的塑料袋,装着的书就说明已经付过钱了,这个机制让叶晨一度怀疑是不是只要自备一个这种袋子,就可以混在人群里悄咪咪从书店偷书走,不过既然看书已经免费了,应该不会有人闲得没事干偷书。
反倒是杨吉宁先停了下来,直接靠着一座架子抱起一本书。叶晨用眼角余光看到杨吉宁手里的书名,《野外求生百科·蛇的种类和中毒应急处理》。不知道为什么,叶晨总感觉这书名有点膈应。
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几步,一边伸手在一排排的书脊上滑过。书店的玻璃门再次“吱——”地打开,伴随着收银台阿姨和蔼的声音:“安然来了啊。”
“嗯。”一个偏中性的女声。
叶晨好奇地伸脖子看一眼,见一个女孩朝自己这个方向走过来,他下意识地往边上的书架后面躲了躲。她快步经过了叶晨的这一排,径直走向最后面的宗教书籍区域。
借着书架的掩护,叶晨打量着那女孩。T恤牛仔裤,黑发扎起标准而普通的马尾,线条干净流畅的瓜子脸,肤色异常的白,嘴唇也没有血色,只是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女孩在书架上仔细地搜索着。半蹲下身,一支笔被从口袋里挤出来。
叶晨的反应极快,动作更快,在半空中就接住了那支笔。
“哎,你的笔,掉了。”
女孩转过头,眨巴眨巴眼:“谢谢。还有,我不叫哎。”
叶晨把笔递过去。这时他发现女孩的视线停留在他裸露出的半截右前臂上,那上面有一些疤痕,最醒目的一块有着明显暗一些的颜色和整齐的条纹,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剜过去留下的。
他眼神游移开,避免和女孩对视,同时不露声色地拉了拉袖子遮到手腕。
“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说‘同学’。我也是二中的。”女孩把笔重新塞回口袋。
叶晨开始有些感觉,在校外还穿校裤确实是一件挺蠢的事情。
“好的,同学。再见,同学。”
他觉得这个女生的眼睛太毒了,以至于有一些危险。像个怕被人认出来的嫌疑犯一样,叶晨直接拉上还意犹未尽的杨吉宁出了书店。
“所以刚才那个妹子是谁啊?”103路公交车上,杨吉宁一脸八卦地在叶晨边上转来转去,从一个把手,越过叶晨去抓另一个把手。
“同学。”叶晨看着杨吉宁不厌其烦地随着车的晃动荡来荡去。
“长得那是真不错,”杨吉宁咂咂嘴,“潜力股啊,你别看她不化妆还头发乱扎,也不懂得衣服搭配,但只要稍微整理整理,肯定是班花级别的。就是这脸色和嘴唇都惨白惨白的,看起来身体不咋好……”
“你这么懂行?”
“欣赏和鉴别美女是每个男人与生俱来的天赋,我就是在这方面异于常人而已。”杨吉宁非常臭屁地一仰头。
“每个人的审美都不一样。异于常人不一定就是比普通人强,也许只是比较异常。你该怎么证明不是你的审美比较奇葩?”
这段话刚说出口,叶晨突然顿了一下。他想起来一个很烦人的家伙,烦人之余还有些蔫坏。那个家伙就问了他那个经典的问题“你该怎么证明你不是蓝绿色盲?”当叶晨反问那家伙自己是怎么想的时候,他就回答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有个亦师亦友的人问过他更高层次的问题。叶晨当时就在想,像该怎么证明这种句式那多半是个哲学问题,哲学的终极三问这种事情自己还是不要绕进去为好,于是当机立断掐了和他的对话,完全不给他继续哔哔赖赖的机会。
杨吉宁的眼神一下子变成了虚假的崇拜状,演技非常浮夸地说:“想不到晨哥还是个哲学家啊。确实,审美那么主观的东西,人是没法对人证明的。”
敢情该怎么证明这种句式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认定这是哲学问题啊。叶晨无奈。
就在和杨吉宁聊天打屁的时候,叶晨瞟了一眼窗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站了。还好这个司机师傅在即使没有人按铃的情况下也会每站都停一下,叶晨也就在司机已经把手放在车门开关上那一刻跳下了公交车。
刚走出一段路,叶晨就听见一条巷子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虽然他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人,但是毕竟以前也混过一段日子,这大白天的在外头找事情,那属于行政违法行为。至于晚上和私人地盘上找事情为什么不算,这就不是他能解释的了。
把塑料袋用力打上一个结,放在边上的垃圾桶盖上,走进巷子。果然,一个人蜷缩在地上抱着头,一群穿着特别紧跟潮流的混混围着他拳打脚踢。叶晨远远地看着那身衣服,好像有点眼熟。
他随手从旁边不知道哪家的废品里抄起一根桌腿掂掂重,敲在墙上,发出三声闷响。
混混们煞时停止了殴打的动作,齐刷刷地转过头来。那个额头有条疤的大概是这个小团体的头儿,他是最冷静的,其他好几个都已经摆出架势要冲上来干架了,可是他还迟迟没有下令,只是警觉地看着叶晨,生怕这是个来钓鱼执法的,一旦自己的人冲上去,叶晨的背后就会窜出几个警察或者什么势力的人。
“眼珠子别转去转去的了,就我一个,没别的人。”叶晨不耐烦地说。
就算叶晨这么说,领头的铁头哥还是没那胆子带小弟往上冲。他们这帮出来混的要么是想不劳而获要么是被一个“酷”字和所谓的兄弟义气洗脑,如果真的闯得出些名堂也不会在巷子里打劫一个看起来好欺负的人。街头打架也许有,但是都是人多欺负人少,拿棍子欺负空手,也没什么组织性和技巧可言,这时候突然遇到个见面就一言不合抄起家伙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善茬。
铁头哥往前站了一小步,“你谁啊?那么多管闲事。”
“大白天的,扰民了。”
“大哥,我们跟这小子费什么话,他就一个人,我们干他不就完了?”一个穿着很时髦的皮夹克的杀马特转着手里的弹簧刀说。
铁头哥赏了他一个爆栗:“我说话你插什么嘴!”
终于,在一顿心理斗争之后,铁头哥还是怂了。
“兄弟,你看这样行不,我们现在就走,也不找你麻烦,你也别找我们麻烦。”
“滚。”叶晨侧身让道,用头点了下外面。
铁头哥松了口气,带着一干人贴着墙横着逃窜出巷子,一溜烟就消失在叶晨的视线之外了。
叶晨把桌腿一扔,故意捡了根树枝蹲下去戳戳地上那人的后腰。
“你叫冉寻是吧?”
没有回应。
“你就这么窝囊啊,校里校外都给人随便欺负?”叶晨更用力地再戳两下。
依旧没有回应。
“我特么都想打你了。你就不能活得像个人一点吗?”叶晨把树枝用力摔在一边,起身,“得,是我太闲得蛋疼了。言尽于此。”
冉寻仍一动不动,像是个死人一样。
叶晨只能叹口气,自己走出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