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的一张轻身符,绘制起来却很费心神。
李厉擎放下毛笔,长吁一口气,一抬头便看见藏拙先生手拿着戒尺,气势汹汹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他吓了一跳,根本不知道藏拙先生是冲着侧后方的杨莱过来的。他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卷子,毕恭毕敬地递到了藏拙先生的面前。
“咦?”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卷子,打断了藏拙先生的怒气。
他下意识地接过了卷子,望向上面绘制着的轻身符图案。
图案上的小鸟振翅欲飞,看起来活灵活现,只不过被那一道道纤细的符纹约束住,这才没有破纸而出,但仍能让人感觉到这幅图案的上冲之势。
这是一张近乎完美的轻身符,看起来跟绢册上的符案一模一样。
藏拙先生见猎心喜,浑身的怒气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轻声地赞叹道:“你很不错,此符可称绝佳!”
“绝佳?”
藏拙先生的评语,在学子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很多人都停止了观想,再度扭头望向李厉擎,眼神中满是遮掩不住的震惊和不敢置信。
“我没有听错吧?藏拙先生刚才说的……真的是绝佳吗?我跟随藏拙先生苦学三年,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用这样的词去评价别人呢!”
“我的天啊,这个废物今天到底怎么了?他难道真的脱胎换骨了?打死我也不相信,短短几天的功夫,他居然进步到了这个层次。该死的……他一定是作弊了!”
“作弊?不可能吧,藏拙先生和穷尽大师都是慧眼如炬的人物,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作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说了,如果真的有在两位先生面前作弊的水平,要画好一张轻身符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倒想看看,能够被藏拙先生评价为绝佳的轻身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藏拙先生也没有让大家失望。
他拿着那张轻身符,转身走回了讲台,将它粘贴在了第二张绢册的正下方。
李厉擎绘制的两张牌符,都被当成样板,悬挂在了讲台之上。如果说第一张增力符,多少还有一点勉励的成分。这第二张的轻身符,顿时让许多学子都闭上了口。
“画得确实绝佳啊,无论符形和符纹都无可挑剔……最妙的是那只飞鸟,形态把握得太好了,可以说跟符案上的符形一模一样,这一点我远不如他。”
“没有深厚的功底,是没有办法画出这么好的轻身符的。不过……如果是那个家伙的话也不奇怪。虽说入学时间不长,他却是所有人当中最勤奋的一个,不过之前还未开窍,这才没表现出来。”
“以这个废物现在的水平,要想考上岳陆书院,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吧……哎,真希望我也能有他这样的好运气,一朝开窍,独霸鳌头!”
坐在前排的贾天霸,双眼微微眯起,感觉到了强烈的危机感。
看到第一张增力符的时候,他还觉得李厉擎不过尔尔,远不及他的水平。
可是看到第二张的轻身符,哪怕是骄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认李厉擎绘制的这张符,绝对要远胜于他。
把两张牌符当成两场比试的话,他和李厉擎各取一胜,勉强能算是平手。不过第二张的轻身符,在两位先生心中的地位,肯定要远胜于增力符。也就是说,如果此刻打分的话,李厉擎将会取胜。
以贾天霸骄傲蛮横的性子,自然不甘心就此落败,更不用说是败给这样一个之前连八岁孩童都不如的废物。
“哼,还有第三张符。此刻的时间已然不多,第二张符我完成得比他早,观摩的时间远胜于他。只要我能绘出第三张符,成绩肯定要在他之上……区区一个废物,休想从我手中,将月考的魁首夺走。”
贾天霸心中发狠,睁大双眼,继续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第三张绢册上的符案。
他的反应,也落在了白晓的眼中。
白晓却嗤之以鼻:“切,这个白痴,真以为自己能够悟透这张形意符吗?‘凡品三大神符’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只有资质绝佳的人才能掌握,这样的天才万里无一。连我都做不到的事情,今天在场的人也不会有谁能做到。剩下的时间不多,真是可惜了今天的一场机缘啊!穷尽大师的形意符,可不是随便能够得见的……”
在讲台正中央的桌上,摆放了一只香炉。此刻香炉中的时香,已然燃烧了大半。只待香火燃尽,今天的月度小考便会结束,穷尽大师也会将他的那张形意符收起,让旁人再也无法继续学习观想。
李厉擎绘制好的那张轻身符,就挂在香炉的后方不远,也看在了白晓的眼里。
不过白晓对此却是评价不高:“绝佳?藏拙先生也算得上是宅心仁厚,这才宽慰这些稚子。就这样的水平也敢称绝佳?那么这世间的绝佳作品,可就要数之不尽了……分明只是一幅工匠之作而已,哪怕绘制得一分无二,也难掩其神韵不足的缺点。
以这个小子的水平,考上岳陆书院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在岳陆书院之中,也不过是泯然众人的水平而已,运气好的话,他应该能够成为一名九品制符师,勉强混得几餐温饱。可是要想再进一步,甚至出人头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白晓不知道的是,这张轻身符上表现出来的工匠之气,却是李厉擎有意为之。
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制符,脑海中残存的记忆也并不完善,并不知道什么样的作品,才能真正称得上是杰作。
不过对于李厉擎这样的学霸来说,考试得高分的诀窍,他却是门清得很。
虽然说特立独行的卷子,也有可能得高分。不过绝大多数的老师,都是喜欢标准答案的。
精通机械制图的李厉擎,要复制一张轻身符,自然也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机械化复制,便是李厉擎的目标,而他最终也做到了。
第一幅蒙娜丽莎,自然是世界名作。
而第二幅蒙娜丽莎,哪怕它跟第一幅一模一样,也会被许多人鄙夷,觉得它是仿制的工匠之作,这便是白晓藐视李厉擎的根源。
也只有看到学案上那个符形的穷尽大师,才知道李厉擎的真正实力。偏偏那个不修边幅的干瘦老头,此刻却是微笑不语,还对着李厉擎指了指第三张绢册上的符案——也就是那张形意符,示意要他继续努力。
“你很不错,此符可称绝佳!”
藏拙先生的话语听在李厉擎耳中,却是没在他心中掀起任何的波澜。作为一个曾经的学霸,这类的夸奖和赞誉,他听过太多太多。
“第一张的增力符没有任何的难度,肯定有很多人绘制得比我好。第二张的轻身符,虽然说难度增加了一些,不过对于优秀的学子来说,要画得绝佳也是有可能的……
也就是说,前面这两道题,我的成绩其实是落后的……要想治好身上的病,唯一的办法在这次月度小考夺魁,然后赢得那张褪病符,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输!”
李厉擎深吸一口气,排除了心中的杂念,不再理会旁人的侧目,也没有在意那支已经燃烧了大半的时香,全神贯注地望向讲台上的第三张绢册。
第三张符给人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乱……一团乱麻的乱。
无数条方向不一的符纹无序搭接在一起,汇聚成一张揉成一团的大网,网中隐隐可以看见一团黑影,却根本瞄不清符形的样子。
李厉擎皱起眉头,这是一张陌生的牌符,他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团混乱的符纹,给他的感觉却隐隐有些熟悉。
片刻之后,他便反应过来,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左边这个是水手结,旁边是一个欧洲死亡结,还有捻结、锚结、兔儿结、双渔人结、意大利半扣……”
他的兴趣广泛,有一段时间曾对绳结感兴趣,在网络上搜寻了不少热门的、冷门的绳结图案来研究,还一个个亲手试打过……
无论哪种冷僻的学问,钻研下去自然也有其乐趣所在。
谁能想到,简简单单的一根绳子,还能玩出这么多的花样来,有些绳结的打法,繁琐得简直能够突破人的想象,而在它完成的时候,又有一种特殊的美感,漂亮得简直就像是一件艺术品。
而绢册上的这第三张符,其实就是由无数绳结组成的一张大网……
“不对,上面的网不只一张……”
李厉擎仔细观察,又发现了这张符上的蹊跷。
上面的线条混乱搭接,单单截取一小段的话,确实是一个绳结的模样。可是如果截取的位置不同,哪怕只隔了一个厘米,却又能组成另一个绳结。
那些绳结环环相扣,又似有相隔,关键却是牌符上下左右还有斜侧四向引出的八个线头。如果把这张符当成一个整体,它自然是一张网而已。可是如果从八个线头起步,一段段仔细剖析,却能够分解出八张不同的网。
也就是说……简简单单的一张符,其实却是存在九个式样。
它们看似一体,却又各不相同。
“天啊,到底是什么样的天才人物,才能够制作出这样的符?我单单只是观看剖析,便已然觉得不易……他又是如何把这张符绘制出来的?”
李厉擎心念转动,手中的毛笔微微颤抖,上面的墨险些便滴落了下来。
幸好,他的性格颇为坚韧,而之前养成的数字化思维的方式,也有助于他分解和观想图符……当然,一切的一切,主要还是依靠他有一个足够聪明的大脑。
“总觉得……还欠缺一点什么,让这张符没有办法成形呢?”
从那八个线头将图符解析完毕,李厉擎想要下笔,却总觉得还是欠缺了一点什么东西。他停住了动作,继续凝神观察着那张符案,认真思索着。
“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八个线头,代表图符的八个方向……可是,如果图符不只八向呢?如果它还有前后……”
李厉擎脑中灵光一闪,已然明白自己的疏忽。
假如将这种图符想象得立体一点,慢慢在符纹中寻索,其实在它的中央,也还隐藏着一前一后两个线头。
也就是说,其实它的完整体,是十张小网组成的一张大网。
一条条线索,在李厉擎的脑海中整理完毕,也观想出这张图符的完整模样。而到了这个时候,李厉擎才发现了这张图符的特别,它竟然没有符形……
没错,这张符并没有符形。它的中间部分那一团团的黑影,看起来像是符形的模样,其实不过是那些网结重叠的阴影而已。把那些阴影一层层分解掉的话,却会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想象中的符形根本并不存在。
“怎么会?为什么没有符形也能成符,这跟藏拙先生讲的制符原理不一致啊?”
李厉擎有些茫然,一时便愣在了那里,浑然不觉那支时香仍在不断地燃烧,已然快要烧到尽头。
“这第三张符果然很难,将那个之前大出风头的小子都难住了……没事,大家完成的图符都是两张,虽然那小子要画得稍好一些,也没超出我们多少。他,并不是什么一鸣惊人的天才啊。”
“这样说来,这一次月度小考的魁首花落谁家,也还是一个未知数啊。贾天霸的制符之术,一向在班中名列前茅……还有张龙、赵虎,虽稍逊于贾天霸,制符技艺却也是不差的……如果他们这次发挥得好的话,未必会比那个小子差。”
“不知道这次拿到魁首的家伙,会向藏拙先生求什么样的奖励呢?藏拙先生的强射符和披甲符都堪称精品,在市场上也价值不菲,如果能够求得一张,足够普通人大半年的家用了。”
考试临近尾声,有不少学子已然放下了手中的笔。
他们大多数,都已经跟着藏拙先生修学了几个月的时间,制作前两张符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完成质量的差异而已。
而对他们来说,要制作第三张符,显然有些太难了。
看着时间不多,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笔,静待着小考的结束。
他们也禁不住左顾右盼,猜测着这一次的榜首,会花落谁家。
最热门的人选,莫过于坐在前排居中位置的贾天霸。
学习制符之术的奥妙,不外是名师教导和不断的练习。只有极少数天资卓越的人物,才能够自行领悟牌符的精义。
贾天霸家庭条件优越,家中还有专门的制符师傅,名师自然是不缺的,他又是好强的性子,练习得也颇为认真,因此成绩也一向都在学堂中名列前茅。
张龙和赵虎也是之前考试的佼佼者。
至于这一次异军突起的李厉擎,虽说表现得确实也让人大吃一惊。
不过他之前留给众人的“废物”印象,实在有些根深蒂固。因此大家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废物还会有夺魁的可能。
贾天霸的心中,此刻其实也在忐忑:
“也不知道藏拙先生收不收徒?有传闻说,岳陆书院已经邀请他回书院执教,再过一两周便会启程了……
如果能够进入他门下,成为他的亲传弟子,考上岳陆书院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还有可能代表岳陆书院出战,乃至登录君子榜……倘若我这次小考夺魁,也不用别的奖励,就厚着脸皮求他收我为徒好了!
不过,这第三张符实在太难了,我看都看不透,更不用说要一笔把它绘制出来……不行的话,只能硬描了……”
贾天霸的眼中闪出一丝厉色。
制符是一件很讲天分的事情,想要用一笔将牌符绘制出来,其实非常不容易。
但牌符的需求量又很大,一些特殊牌符的符案,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一件有利可图的商品。
因此除了制符师以外,还有一种名为描符匠的职业,主要的工作便是将牌符的符形和符纹完整地描画出来……两者的区别,其实也就是一笔绘制和几笔描画的区别。
制符师制作出来的牌符能用,从而被尊称为师。
描符匠描画出来的符案,其实只是一张精美的画册而已,因此只能算是工匠。
贾家便养有好几个描符匠,贾天霸虽然瞧不起他们,却也跟他们学了一些临摹的技巧。
他主意已定,便毫不犹豫地动笔,开始在白纸上描绘第三张牌符。
描符匠们有一些独特的技巧,可以通过遮掩或笔尖轻挑的方式,通过许多笔的描绘将一张符临摹完成,外表看来却是跟一笔绘就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贾天霸此刻,便是使用了这种特别的技巧。
“贾天霸果然厉害,他竟然已经悟出了第三张符,开始认真地一笔制符了……”
“第三张符我已经观想了半天,始终摸不着头路,贾天霸居然能够将它破解,真的能称得上是天才了!”
“看来,这一次的魁首,非贾天霸莫属了!”
众人的眼神,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贾天霸的身上。
他的笔很稳,而且一直都没有抬起来过,符合一笔制符的要求,单单从看到的情形判断,贾天霸对那张符,应该真的已经悟透了。
就连洞悉这第三张牌符是什么的白晓,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的诧异的神色:“不会吧,莫非我看走了眼?这个土鳖,还真的有制作形意符的能力?难道,他才是不世出的天才……刚刚受到那个废物的刺激,这才将自己真正的实力展现出来了?”
至于白晓眼中的废物,此刻却也已经悄然拿起了笔。
李厉擎长吁一口气,却是已经从迷惘的状态摆脱了出来。
他的心志坚定,目标也很明确:为了求生,此次的小考他必须夺魁。
为了这个目标,哪怕心中还有不解,哪怕感觉制作出来的牌符可能会存在问题,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必须开始动手了。
毕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也是许多实验狗的至理名言。
第三张牌符,李厉擎刚刚已经重新分析了一遍。
虽然没有符形,这张牌符却是完整的。
只能说世界之怪,无奇不有。
也许这张牌符的背后,也还隐藏着什么他还没有摸清的秘密。
当然,哪怕真的打算动手,从哪里开始也还是一个大难题。
之前也已经说过,这张牌符就像是一张无数绳结组成的大网,而且是由十张小网组成。那十张小网,到底要画哪一张才好呢?
李厉擎飞速地在脑海中思索着:
其实在这十张小网当中,也有难易之分,前后两个线头作为起点的小网,显然是比较难的,以他此刻的水平,也还难以驾驭。
而剩下的八张小网,有几张也要求相当的精度和技巧,李厉擎虽然已经在脑海中观想出它们的模样,但要下笔的话,耗费的心神却极大,很可能控制不住手中的笔。
最简单、最让他感觉舒服和顺眼的,却是由左上线头作为起点的那一张网……大概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阅读方式吧,而且这一张小网的绳结也相对简单一些,绘制起来难度没有那么大。
眼看着那支时香即将燃尽,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李厉擎也毫不犹豫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动了笔。
他的所有精神,都全情投入到了那一条条不断蔓延的符纹和一个个复杂的绳结当中,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忙碌的小蜘蛛,此刻正不断地吐丝,努力编织着那张蕴含希望的大网。很充实,也很有满足感。
李厉擎身后的那个小女孩,也好奇地伸长了脑袋,看着眼前这个聚精会神的少年。
“咦,这个哥哥画的图案……跟讲台上的符案有些不太一样,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却让人很舒服,好像它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时间飞逝,那支时香也终于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香火熄灭,香灰软软地掉落下来。
(香灰:……干嘛用软来形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