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最近收到的一个再审案子：一对情侣谈恋爱，在恋爱过程中男方先后多次给女方微信转账，一般都是几百元，最多一次十万元，总计金额七十多万。后女方提出分手，男方遂向法院起诉，以上述转账系女方借款为由，要求全部返还。一审和二审法院支持了原告的请求，女方不服，要求再审，请求撤销一、二审判决。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主要是适用法律存在争议，男方认为这是借贷，应该返还；女方认为这是赠与，不应该返还。金明看了一遍卷宗，初步意见是，有两笔数额较大的转账，一笔五万，一笔十万，这个在微信里有明确的聊天记录，女方因为家庭原因向男方借钱，男方马上在微信里转账。所以这两笔可以认定是借贷关系，而其他几十笔转账没有任何借贷的证据，而且都是几百元或几千元的数额，多次数、少金额，这个不符合借贷的习惯，更像是恋爱中的赠与行为。根据法律规定，赠与物的所有权自交付时转移给被赠与人，也就是说你送给人家钱，人家收下以后，那钱就是人家的了，那就不能再外回要了。所以金明的想法是：女方返还男方15万，其余的钱就属于女方了。
等到合议庭三位法官合议的时候，金明先介绍案情，展示证据，然后把自己的意见说一下。合议庭其他两位法官斟酌了一下，也认为金法官的意见是正确的，最后形成了一致意见，报领导批准后，撤销了一、二审判决，改判女方只返还15万。事后，金明和合议庭的白法官聊天的时候，金明说：“白哥，我那个案子当事人可真奇葩，给出去的钱还要往回要，睡的时候想啥了？人家小姑娘比你小那么多，你不给钱人家凭啥和你睡呀？睡完了想要回来，哪有这好事？这也太不要脸了。”
白法官说：“你当法官还是时间短，不要脸的人多了，时间长你就啥案子都能见着了！为了利益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那真是不择手段啊！”
“白哥，你可是咱院里的全面型人才，刑事、行政都干过，现在干民事，审判口干全了。”
白法官笑着说：“那说明我干啥啥不行，在哪都混不下去，辗转于各部门之间，没人要啊！”
金明赶紧说：“白哥你太谦虚了，你可是院里评选出来的审判专家，这还不行呢？这还没人要呢？白哥，你干了这么多部门，你觉得哪个部门案子难办？”
白法官考虑了一下，说道：“要说难，都难；要说简单，都简单。就好比是羽毛球和乒乓球，你说哪个难？没法比。但相对来说，咱们民事案件压力大，当事人上访的多，而且容易对法官产生仇恨心里，你看最近发生的几起报复法官案件，都是民事案件，甚至有个别法官自杀的，那也是审理民事案件的法官。”
金明很疑惑地问：“那是为什么呢？”
“首先还是案件总量太大，咱们法院受理的案件大多数都是民事案件。而且随着人民群众法律意识越来越强，社会规范越来越细，以后民事案件数量会越来越大，你看这几年，民事案件收案量逐年创历史新高。但刑事案件和行政案件增长速度就没民事案件快，甚至在不久的将来，我预计刑事案件和行政案件甚至会下降。”
“还能下降？”金明从来没听说案件量还能下降，所以感觉很不理解。
白法官说：“这只是我个人的判断。先说刑事案件，现在随着科技带动侦查手段的进步，破案率越来越高，侥幸逃脱法律制裁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也就是说犯罪成本越来越高，选择去犯罪的人就会越来越少。现在这个监控几乎遍布城市各个角落，这就让很多犯罪无所遁形。前些年总有打架的，打完就跑，除非是认识，要不都没地方找去，现在还有几个打架的？再比如随着支付手段的便捷化，咱们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身上都不带现金，都是手机支付，这让盗窃、抢劫等很多传统犯罪快要绝迹了。我来法院之前是铁路刑警，专门负责反扒。”
金明很惊讶地问：“白哥你以前还当过刑警？你可太厉害了，我可羡慕刑警了！”
白法官淡定地说：“没啥羡慕的，看着挺风光，抓人的时候挺拉风，但背后付出太多了，外人也看不到。有的时候在一个地方一蹲就是好几天，不能动地方，几个人轮着休息。困了躺车上眯一会，饿了吃点干粮。但把坏人抓到那一刻，那真是开心，觉得多少苦都值得。”
“刑警特帅，就是太危险了。”金明对刑警充满了崇拜。
“其实警察都危险，每年因公牺牲的警察有四百多人，就是每天都有战友倒在了罪犯的屠刀之下。这个数字不包括积劳成疾病死的，仅仅指直接牺牲的。但非要说哪个警种更危险，我个人觉得其实刑警不是最危险的。”
“刑警居然不是最危险的？”金明很惊讶。
“刑警包括特警在内，我们看着很危险，和各种刑事罪犯搏斗，甚至枪战。但你要知道，最危险的情况不是敌人多凶残，而是你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刑警一定是知道敌人在哪的，而敌人不知道刑警在哪，刑警抓人的时候都是便装，也不会用警车。警报拉得漫天响去抓坏人，那都是电视剧桥段。刑警抓人的时候，警察数量一定是几倍于犯罪分子的；犯罪分子如果徒手，那刑警就有警棍；犯罪分子如果有刀，那刑警就有手枪；犯罪分子如果有手枪，那刑警就有长枪；犯罪分子如果有长枪，那就得请武警支援了。总之，刑警抓捕的前提是‘敌明我暗、敌寡我众、敌弱我强’，所以风险不是很大。”
金明着急知道答案，连忙问：“那什么警种最危险啊？”
“没法说最，我觉得派出所民警和交警格外危险，是不是很意外？”
“确实很意外！”金明一脸蒙圈。
白法官笑着说：“你们可能和警察接触少，最多是有同学、朋友是警察，在一起吃个饭啥的，你报过警吗？”
“没有。”
“所以你们对警察业务不熟悉，都是想象的，或者是电视剧里看的。派出所民警是处理各种突发事件的，啥事都是派出所民警先去，而派出所民警对于可能出现的危险无法事先预估。比如前几年，有个饭店有人打架，派出所正常出警，结果人家打架的把出警的警察打了。谁能想到打架的当事人去打警察？警察准备不足，而且对方人多势众，其中一个民警被当场打死。再一个交警也特别危险，要说派出所民警不知道危险以何种方式出现，但最起码还知道危险来自哪来。交警根本不知道危险是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出现在什么位置，危险可能是没控制好方向的车辆，可能是没控制好情绪的驾驶员，也可能是交通事故现场的二次车祸，等等情况。尤其是北方的冬天，路面上都是冰，交警执勤不仅辛苦而且危险，就光咱这城市，哪年冬天都有几个交警被撞的。”
金明若有所思地说：“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白哥，我觉得消防武警也挺危险。因为有的时候需要冲进火场救人啊！你不能看着人民群众烧死啊，舆论压力受不了啊。你记着前些年的衡阳大火吗？”
听到“衡阳大火”四个字，白法官的心灵仿佛受到了电击一样，表情一下子凝重而痛苦起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窗外。
2003年，湖南衡阳发生特大火灾，在组织救灾过程中，楼体倒塌，20名消防官兵当场牺牲。
看到白法官突然像雕像一样凝固了，金明想和他说句话，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了，金明就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这位老大哥。
白法官沉默了好久好久，那次送别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一个青春阳光、满脸稚气的大男孩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舅舅，家里就拜托您了，我妈身体不好，您多照顾她。妈，你别哭了，两年我就回来了。”男孩坚定地转过身去，拖着自己给他买的迷彩行李箱快步向前，登车前扭头回望，摆了摆手，依稀见到他眼里的泪花。自己和姐姐目送火车离去后，久久地伫立在原地。他那个外甥小军是姐姐的独生子，从小就喜欢军人，立志长大去当兵，18岁那年如愿以偿，去了衡阳当消防武警。当时通信手段不太发达，就是偶尔打个电话，报报平安之类的。等再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噩耗了，年仅19岁的小外甥牺牲在这次救灾的战场上。姐姐早年孀居，独自把孩子抚养长大，老年丧子这个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自己也不记得陪姐姐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好在姐姐从小就坚强，深明大义，还反过来安慰弟弟，说孩子是为国捐躯，是烈士，我们当家长的感觉自豪。马上就是外甥的忌日了，每年都会在这天陪姐姐给外甥扫墓。
白法官回过神来，缓缓地说：“20人，太惨烈了。难得你还记着这事。”
金明也很悲痛地说：“我有个同学是衡阳的，听他说的，所以就留心了新闻，当时感觉特别震惊，也特别难过。但我始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消防官兵不撤出来？当时那楼里不是没人了吗？”
白法官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也是我一直想要知道的。按照官方的说法，在救灾过程中，因楼体质量存在问题，导致楼体突然坍塌，致使20名消防官兵牺牲。”
金明说：“那按照这个说法，责任在楼体施工单位了？”
白法官说：“事后国务院也来调查组了，最后给几名楼体的设计、施工、管理人员和单位负责人追究了刑事责任。但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楼体质量不合格，为什么可以投入使用？为什么没有相关单位去监管？如果质量没问题，那就是救灾指挥的问题。应该能想到大火烧了这么长时间，楼体是可能坍塌的，那为什么不把消防官兵撤出来？是谁负责指挥？这些问题恐怕永远不会有答案了，但我认为需要有这个答案，来告慰烈士的在天之灵。”
白法官说完这番话，两个人都沉默了。金明很明显地感觉到，白法官对这次火灾的敏感程度远超一般人，但他不说自己也不能问。
过了许久，白法官开口说：“刚才的话题太沉重了，接着往下说吧。这个消防警察确实危险，但严格地说，因为咱们都是法律人，说话要严谨，这个消防警察不属于警察，属于武警。”
金明想了一下，很疑惑地问：“武警不就是武装警察吗？武装警察不是警察吗？”
“这有点复杂，你可能不太懂。从逻辑上讲，你的理解没有问题。如果只看文字意思，武装是警察的定语，那武装警察应该属于警察。就好比民事法官、刑事法官，这都是法官。但是啊，武警全称叫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你看这名字，主语是部队，所以武警是隶属于部队的，他不是警察序列。”
“那武警就是军人呗？”
“这个问题怎么说呢，可能更不好解释。严格说，武警是军人，属于国家的武装力量，但他不是解放军。中国对外公布的军队数量是二百多万，这二百多万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不包括武警，全国武警数量上百万。所以武警可以理解为是受中央军委管理的和军队并列的一个单独序列。你看咱们院的转业干部，有武警，也有解放军，他们的政治待遇都是一样的。”
白法官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刚才说到哪了？啊对，刑警。这个刑警不一定是最危险的，但刑警绝对是最辛苦的，别的警察还有个上下班，这刑警有的时候赶上个急的案子，吃住在单位，出去就是蹲守，回来就是分析，经常通宵，太辛苦。后来我自学法律，过了自考，调到法院系统工作，现在想想，挺怀念那个时候的。扯远了，一说起警察，勾起了我的往事。没想到啊，将历史如此悠久的盗窃、抢劫犯罪消灭的，不是警察，是微信和支付宝。
咱们再说行政案件，最近几年行政案件数量较多，但随着行政行为越来越正规、行政机关法制观念越来越强，违法行政会越来越少，这类的诉讼也就会越来越少。但民事纠纷没办法，只能越来越多。虽然民事法官数量也多，但人均案件量还是远高于其他类型案件。所以民事法官相对来说累一些，但确实锻炼人。民事案件的类型太多，尤其是新类型案件层出不穷，什么案子都有，刑事和行政案件，相对就单一一些。像你这年轻人，在民事口好好锻炼锻炼，有助于你以后当领导。”
金明笑着说：“我可当不上领导，我也不适合当领导，我不会管人。”
白法官说：“那有啥不会的，给你放那个位置你就会了。再者，退一步讲，万一以后去当个律师，民事案件标的大，案源多。你看咱们院，每年都有几个辞职的，都是业务骨干，出去之后自己当律师，听说发展得都不错。”
说到辞职，其实金明也不是没想过，尤其是有几个当初关系不错的大学同学，毕业后直接选择去当律师，现在每次通话都劝自己赶紧出去吧，趁着年轻。但金明还是下不了决心，用他和同学开玩笑的话说就是“驽马恋栈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