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静,静得连案台上沙漏簌簌的声音都清晰无比。
他站在门边,垂头沉默。
没关系,我可以等。我静静起身,拉开一旁的窗柩。夜风一下子灌进来,带着初春的清新与香甜。
外面月色如水,昭阳殿的月色总是这样好。两旁长廊里星星点点的宫灯蜿蜒,像是没有尽头。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
从这里望出去,刚好可以看见院子里的那两株海棠树。
又到了海棠含苞待放的季节。随风翻飞的是深深浅浅的草叶,一色的枝柯,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在满阶清光中,倒像一幅多年的图画清幽而迷蒙。浓密树荫中花苞点缀斑斓,似胭脂点点,娇艳欲滴,随风游离浮动。染着月色光华,朦胧烟霄,美得那样不留余地。
如此星辰如此夜,良辰美景总是在前人的诗里画里反复出现。这星夜宵离、海棠缤纷总叫我忍不住会想起以前姐姐吟过的那些诗句。她最爱的东坡居士酷爱海棠,不知留下几多笔墨几许名篇,而此刻最是应景的当数那首“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在四月的末梢,在沉寂的夜晚,风里云里皆酝酿着一种芳醇清新的气息。让人忍不住闭目细品,品这一朝芳华、转瞬欣容。
这世上再没有比春光乍泻,春色撩人更美的事了。我不由扬了唇,那些花骨朵儿缀在枝头已是这般光景,待到纷纷绽放、洋洋洒洒时必定美不胜收。
夜寂无声,唯有耳畔夜风低吟密语。
打破这夜的寂静与温柔的是他无悲无喜的声音。
“臣已向太医院请辞。”
恍若一个晴天霹雳劈在我心头,他说了什么?明明是不长的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简单、字正腔圆,我却仿佛如闻天音,混混沌沌想不透彻。揣摩思虑了许久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瞧着他,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平静。就好像他什么也没说。
但正是他这幅平静的表情,叫我清楚地明白,覆水难收。
窗外的花香、月色,窗子里的沉寂、冷清,这一切都显得这样不真实。我站在窗口,风带起我的衣裙与发梢,我却仿佛忽然回到许多年前城外的土坡。冷风猎猎,站在土坡上为他送行,目送他跃然上马,扬尘离去。
仿佛往事重演,仿佛历史更叠。
从那日我在烟水阁看见他跪在珠帘下,我就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说离开。
我僵硬着不能动,他隐有不忍,欲上前来安慰我,却又伫足在几步之外。
这种刻意的疏离与无意的责难,我不觉苦笑:“你曾经说过会帮我,难道你忘了吗?”
“你根本就不需要谁帮,你将每一个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杀伐决断,你自己早就安排计算好了。”他依旧平静,只那一对眸中神色千变万化。
云涣,你这是在怪我为谢盼之设下圈套?可是无论是谢盼之还是之前的韩绯艺,我并没有做错。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我为了保护自己我有什么错。
“这都是借口。阿奴,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但你有你姐姐,她那么疼你,那么善良……”
“姐姐是善良,可是她得到了什么好下场?”那不是善良,那叫天真。她有天真的权利,可我没有。
他沉默了,眼中刺痛,仿佛有无数的话,却终究悉数化为长久的叹息。
“师兄……”我心中悲哀万分,我不敢想象他离开后,我该怎么走下去。
他脸上尽是动容的悲哀之色,分明压抑着,却不肯松口答应留下:“阿奴,你明明知道越下去越是黑暗,为什么一定要追根究底,你非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做错了吗?”
我不说话,眼泪已悄然滑落。
“就算是为了姐姐,你也不愿留下吗?”我只能妄求他看在姐姐的情分上,不要这么绝情。我知道姐姐在他心中的分量。
“够了!”他却忽然激动万分,似受了不小的刺激,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那个处处容忍我,发誓誓死效忠我的人,此刻对我说的话却是,够了,阿奴。
“到了今时今日你真的不明白吗?”他竟是要哭了,双眼发红,沙哑着隐有哭腔。
我吓了一跳,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由挣脱着要往后退。
“是,你姐姐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救那个小孩子是叫我由衷敬佩。但那日我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你。是你奋不顾身拦下我和师父受惊的马车,我掀开车帘那一刻,看见的是你的脸。”
不着边际的一段话,我已惊得目瞪口呆。耳边有无数个声音轰鸣,搅得我无法平心静气思考。我看着他,他似一下子憔悴了许多,一如既往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可又陌生得让我想要逃避。
他冷静下来,脸上尽是懊恼,见我惊讶不能自已,缓缓松开了我,走向窗台。他向窗外溶溶夜色投去无尽的温柔。明明笑着,那笑容里却泛着无限心酸与哀伤,他开始讲述一些我早已忘记的往事:“我永远记得我们初见那日,你姐姐为救人闯入我与师傅的马车前,我掀起车帘,就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你姐姐,也是在那个时候,我见到了你。明明怕得要死,可你闭着眼站在你姐姐身前,想要拦下受惊的马车。哪怕在此后日长夜久的相处中,我渐渐明白你的本性,你并不善良,你自私任性,咄咄逼人,你根本不懂为他人着想,你做任何事情都只在乎是否能从中获利,你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择手段,甚至连自己都可以利用。但每每想到我们初见那日的光景,我便能够原谅,因为在危急关头奋不顾身是你留给我的最初的面貌。”
他的声音平静、温柔,徐徐传入我耳中,敲击着我的耳膜与内心。我几乎无法思考,我听不懂他的话,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与师傅入住相府的那半年,那些相同的时光、相同的经历好像有着全然不同的面目,顷刻之间全盘翻转。在姐姐与他温柔静谧、妙不可言的姻缘情愫中,我原本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记录者,如今却忽然在他三言两语间,莫名其妙被穿插进那段故事里。往事纠扰,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真真切切发生过,任谁也无法变更的往事,竟会以全然不同的面貌、如此诡异地存在于我们彼此的记忆之中。
他在我面前跪下,重重伏首叩拜,然后,他说:“娘娘,你知道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他是为了离开,他是为了离开才编出那些瞎话。我不能放他走。他的存在,是我在这后宫之中最后的庇佑。在我受伤的时候,有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可以依赖的人。这个人答应过我,会护我助我,绝不反悔。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你说会护我助我,现在你要反悔,你背信弃义,没有关系!但你以为编出这些荒谬绝伦的理由就可以蒙骗我,吓唬我,就可以离开,云涣,我告诉你,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