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冷宫的路是极僻静的,一路上瞧不见任何人。那样暗无天日、阴森可怖的地方,能联想到的也只有永无止境的冷落和厌弃。后宫那些人谁也不愿与之沾染一点关系,甚至连提都不愿提,就像可怕的瘟疫,人人避之不及。所以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往那去,连宫女太监们也不愿靠得太近。
虽知道如此,我仍旧有些慌张气虚,不敢太张扬,只带着锦时一路低调疾行。
大白日的,我往冷宫去终归是不好的,万一被人瞧见免不了又是一顿口舌是非。
守冷宫的依旧是那三个宫女,断没有想到我还会再来,一个个皆是又惊又惧,大气不敢出。
径直入了内殿,日上三杆的时刻,殿中却昏暗如夜,常年的阴潮,空气里都满是霉味和尘埃。
借着微薄的日光,能看见冯才人坐在地上,已经入了暮秋,她却还穿着上次盛夏的衣裳,单薄凄凉,她却好像并不知道冷,满面嘻喜,轻轻哼着什么。
自从上次见她,我四处打探过她的事情。她原是江陵一个狱卒的女儿,身份低微,入宫后只封了一个六品的才人。
她入宫后及其低调,每日待在自己宫中,足不出户,也不与其他妃嫔联系,别人几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才人存在。这样一个人,却因为冲撞皇后之罪被打入冷宫。
一无身份二无背景,平日连早晚定省的资格都没有,她是如何见到了姐姐并冲撞了姐姐?又怎么会有资格和胆量敢冲撞位分尊贵的中宫皇后?
与后宫中最尊贵的三大妃子萧蕙心、谢盼之、穆婧离皆没有关系往来,凭她一个才人的位分,她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冲撞姐姐呢?
冲撞皇后又是何等的罪过,却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过这件事的发生,反而是那日拖她入冷宫的宫人亲眼见她形态疯癫,神情恍惚,她既有胆量冲撞姐姐,为什么又会突然发疯。
这中间有太多太多的疑点,光凭简单的“冲撞皇后”四个字根本无法解释清楚。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到底这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到底她与姐姐之间发生了什么?
因为她本是低微的位分,又低调得几乎似隐形人,在后宫中又没有一个相熟的人,所以那件事并没有引起后宫中人的兴趣。没有人会在意这种事情,也没有人会管她的死活。
她在冷宫生活了足足两年,我想直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了,也没有人会记得那件事。在这瞬息万变的皇城天阙,连曾经身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姐姐都可以轻易被忘却、被抹去,更何况是她。
所以,我必须听她告诉我答案,从她嘴里,她亲自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冯才人……”,锦时扶着我的手,唤了一声。
她无动于衷,根本没有看我们一眼。一个人哼哼唧唧,不知在唱什么。
守宫的老宫女没好气地上前怒斥道:“发什么疯?”明明知道她已经疯了,她长居冷宫,又是这幅样子,谁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皇后娘娘驾到,还不行礼。”
听到她的话,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身子不由一颤。
我缓缓走上去,蹲在她身边,笑道:“你记不记得皇后,就是住在昭阳殿的皇后……”
她一个激灵,堆满笑容的脸瞬间黑下来,转头朝我看来。
然后那张黑乎乎、瘦不拉几的脸几乎扭在一起。
发了疯似地向我扑过来,我被她狠狠掐着脖子,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却终是无比清晰地听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三个字:“姜慕玥。”
我扶着高高的宫墙步履飘浮,每走一步都是艰难。
眼前一遍遍浮现着冯才人狰狞扭曲的脸还有她狂笑着歇斯底里的那句“老天开眼,收了你的孩子,哈哈哈,哈哈哈,老天开眼!”
胸腹内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我全身止不住颤抖。一心只想离开这里,刚迈出一步,脚下却似踩入虚空,只觉天旋地转。
“娘娘……”锦时担忧惊呼,几乎扶不住我。
一时间,许多日长夜久困扰着我的记忆碎片纷纷在我眼前闪现,拼拼凑凑竟慢慢显露出惊人的面貌。
那浣衣局的宫女语无伦次喊着:“不是我,皇后娘娘的孩子……不是我……”
她猛地一挺身向我冲上来,扯住了我的裙角叫喊:“太子,太子没了……”
那副样子,那些话,好像对着的并不是我。
还有……我拼命压抑着却越发清晰的,他的那句,“你以为朕的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没了的?”
每一个字都像尖刀一样割在我身上,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他的第一个孩子,不是他与凌烟的孩子,是姐姐的,是他亲手杀死了姐姐的孩子。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我一直以为去了永巷才会寻得一丝蛛丝马迹,可却是在冷宫找到了这样叫人绝望的答案。
我从来不知道,姐姐曾经怀过孩子,更不知道,她曾经刻骨铭心的失去了孩子。
姐姐,你忍受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痛苦,可是念儿什么都不知道。
天空阴沉沉得压下来,我几乎要窒息。已经挪不动脚步,泪水止不住涌出,只能缓缓蹲下身去。冷风呼呼吹过来又吹过去,我如堕入冰窖一般,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揪紧衣领,想埋头痛哭一场,却发现喉咙干涩,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娘娘……”锦时红着双眼跪在我身前,担心得哭起来,“娘娘,是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不该陪您来这里……”
她有什么错?错的另有其人,姐姐的孩子,姐姐的死,这一切都是因为……
昱辰朔……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处痉挛都痛得无可复加。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哪怕我明明知道你冷落姐姐,让姐姐受尽欺凌苦难;哪怕我明明知道你才是最忌讳姜氏,最无法容忍姜氏的人;哪怕我明明知道你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对付姑母和父亲,为了所谓的帝业什么也做得出来;哪怕我明明知道,你会是我的敌人。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姐姐的死与你有关,没有想过是你害死了我的姐姐。
昱辰朔,为什么你可以这么狠心冷漠?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你若无其事?为什么你明明害死了我姐姐,对着我依旧平静自如?难道在你心里,我姐姐就这么低微轻贱、无关紧要,我姜念玥就这么愚蠢可欺、随你蒙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