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册封大典是在半月后的上元节。
这半月,我每日都呆在染月楼,只偶尔在姑母传召时去陪她用膳。每日看书写字,烹茶观雪,日子过得很平静。
染月楼从来没有外人来,内宫寝殿更是只有良辰、锦时和福星能出入。他们三人均十分机灵谨慎,待我恭敬有礼,处处妥当,从不多说一句、多问一句。其实自从第一次见我,他们唤我“主子”开始,我便知道他们均是聪明人。我在宫中身份不明,他们唤我娘娘万万不可,随鸳鸯唤我二小姐不合规矩,唤我姜小姐又是大大的不敬。
太后挑的人的确是上等。
我暗中吩咐鸳鸯找借口打发他们去外面侍候。她有些不解,大概又想说,他们均是太后亲自为我挑的,让我不必避讳。
但正因为是她挑的,所以我不敢用,不能用。
终于到了这一日。
我身穿大红色九重繁复凤凰金绣的宫装,那琉金宝月凤冠压得我脖子都快断了。我一步步缓缓步上徐长徐长的玉阶,走过紫宸殿中一个个庄重恭敬的文武百官,走到那一身龙袍的男子身边。
姑母亲手将那象征无上权要的凤印交到我手中。
那站在最高处的男子微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我一时有些呆了。自那日他抱了凌烟出了长乐宫,不久便传出凌烟小产的消息。他此刻脸色亦不是太好。
他低低咳了声,我这才反应过来,忙伸了手牵住了他。那只手滚烫得厉害,我惊骇抬眸。他在发烧。可他笑得更浓了,那握着我的手用了力,我疼得几乎要哼出声来。
站在他身侧徐徐转身,玉阶之下百官纷纷下跪,俯首叩拜,高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声声荡漾在这金碧辉煌的紫宸殿中。一时间再没有人比我站得更高,我却徒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他是皇上,他在生病,下面叩拜他的人那么多,可是没有人知道。
一个也没有。
册封大典后的宫宴一直持续到辰时。
他一直笑意微浅和王公大臣们饮酒欢畅,不曾表现出他丝毫的不适。
我一直坐在他身侧,看他时而举杯时而欢笑,心里越发觉着他的悲哀来。
他是至高无上皇帝,但他没有实权。他受姑母、受姜氏、受四大家族牵制。底下的王公大臣也没有几个是真心效忠于他,在他们眼里,他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傀儡皇帝。
我强忍着心中难受,他忽地偏过头来看我,眼底暗潮汹涌。我却什么也看不清。
只那一瞬,他又立时瞥了目光。
宴会散了,我们共乘御座回了昭阳宫。
此时昭阳宫里早已张灯结彩,那素捥白幔也换成了红罗锦帷。只是因着我的请求,宫中摆设不曾动过,一如我进来那日。
屏退了下人,我忙上前扶住他,“皇上。”
他拂开我的手,笑到:“想讨好朕?”可他自个儿根本站不稳,我只好又上前扶他躺下。
什么时候了,他竟还有心思赌气,看来真的烧得不轻。所幸我早吩咐了鸳鸯偷偷煎了药。
想来,他也是不愿宣太医的,我也不敢伸张。今日这样的日子,王爷侯爷们都从封地赶来,他生病的消息传开,不是叫他们笑话吗。
喂他喝了药,他也没力气再起来了,只嚷着难受。
烧成这样还喝那么多酒,不难受才怪。
我唤鸳鸯拿来了我的药包,替他施了针,他终于慢慢睡着了。
我吩咐鸳鸯偷偷将药渣埋了,又命她不得让宫中其他人知道。她显然有些不解,“娘娘,这宫中的宫人皆是太后亲自为您挑的,您不必避讳。”
这话我刚入宫那日她也说过,我不由笑了,正因是她挑的,所以我不敢轻信,我能信的只有鸳鸯。
为示与民同庆,宣和门上放了一夜的烟火,此时终是停了。
宫中一下子静了下来。他躺在床上,我也不好上去,只好枕着床沿迷迷糊糊睡着。
房门被轻轻推开,有雪花纷飞吹进来。
“外面竟又下雪了吗?”我疑惑着轻声问。
听不见鸳鸯的回答,只一个女子的身影缓缓步入。
她穿着雪色貂裘,里面是朱色绣着七彩火凤凰的宫装。她走进来,就那么静静望着我,笑容温柔似水。
我睁大了双眼,几乎快要哭出来,那两个于我心头百转千回的字眼此时哽在喉中,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姐姐。”
我豁地挺直了身子,这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梦,那扇房门紧闭着,看一眼窗外的天色,天还未亮。
再回身才发现床上的男子已经醒了,此时正一瞬不瞬、饶有趣味地盯着我。
我一时什么话也不会说了,只静静回望着他。
他笑了笑,道:“朕倒不知道,皇后竟还精通这个。”
我的目光扫过床边案上的银针药包,明白他说的是医术。我也笑了,“只是以前学过一点儿,谈不上精通。”
“朕倒是惊讶了。”他眯着那狭长的双目,悠悠感叹,我听着并不像说这件事。果然,隔了会儿,又听他说,“这一夜竟这样安稳。”
我明白了,他以为我会跑去告诉姑母,那样姑母早领了太医赶来,必是一夜折腾。
他以为,我是太后的人。
我不禁暗自笑了,我是太后的亲侄女,在谁的眼里,我都是太后的人。
我静静开口:“臣妾这就差人去一趟长乐宫。”
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显然已有了怒气。可我就是想气他。
我起了身,“差人去怕皇上也是不满意的,不如臣妾亲自去。”说着我已大步向房门走去。
“姜念玥,”身后传来他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连名带姓,可我听得出那声音中不带丝毫愠气,他在笑。
我回身,见他已站在床边,那狭长的双目微迷,流动着异样的光。他在笑,他说,“朕喜欢聪明的女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
他说他喜欢聪明的女人,姐姐从小聪慧过人,可是他却不喜欢姐姐,将她冷落了三年。
想到这,我心中懊恼,轻轻跪下,竟也笑了,说:“可那由不得皇上。”
他深邃的双瞳撑了撑,这次是真的怒了。他俯身扼住我的下颚,缓缓凑近了我的脸,可眸中依然溢着笑意,一字一字咬得清晰,“你信不信朕废了你。”
我也笑着,心下平静无波,“皇上可以废了我,却废不了宁越的皇后。”
他眼中分明闪过惊异的神色。他比我更清楚,他可以废我,甚至可以杀我,但过不了多久,这昭阳殿便会迎来另一个主人,这个人,只会姓姜,不会是别人,更不会是凌烟。
他起了身,冲门外喊道:“常翼”,候在门外的常公公立马推门进来。
不待他开口,我已俯身叩拜:“恭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