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三日,天纵大雪。
我在宗室祠堂里足足跪了三个时辰,接受净水焚香、叩神祭祖的仪式。
一夜朔雪,此时虽已停了,却显得越发森寒。
我微微拂手掀开罗锦帘帷,步辇已过了宣和门,算是真真入了宫廷的世界了。
那道与皇城外的平民百姓只有一墙之隔的宫门已离我越来越远,我知道,十六年来卑贱生活在此时也被隔却在外,我不再是原来的我。
我如今是姜念玥。
念及这三个字,我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只觉心底某一处,在一点点变得坚硬。
我极目眺望,目光所及尽是残雪缟素。
东风呼啸,天色沉沉,那两旁的明廊在这样的天气也只得点了宫灯。两排红光蜿蜒前去,似没有尽头。
积雪中崭露的一角琉檐,一方翠瓦,在这片惨淡的白,刺目的白中显得越发鲜明、醒目、惊心动魄。
这是我第一次入宫,以前我总在宣和门外隔着那道宫墙壁垒遐想这里面的奢华繁丽。如今我真的进来了,却只见满目空寂惨淡。
我不禁想,如若三年前被一道圣旨选入宫中的不是姐姐,而是我……然这个念头一浮上脑海便让我顿觉手脚冰凉,寒意刺骨几近窒息。
我不觉苦笑,无端端地怎的想这个。
辇车在后宫停了,已有宫人等在宫门前,见了步辇,她迎上前微微伏身道:“二小姐”。
我有些恍惚,从小除了鸳鸯,不会有人这样唤我。
她没动,只又开口:“老奴云袖”。
我这才回过神来,轻轻唤她“姑姑”,她是太后身边的宫人,我唤她一声姑姑应不会错。只是来的只有她一人,我不由有些不安。
云袖笑着轻拍我的手道:“小姐放心,太后既已允诺了你,事情自然妥当。”
我这时才安下心来将她瞧仔细了,五十多岁的年纪,面上已能见风霜,却是极慈祥亲切的,她面带笑意说道:“太后交待,二小姐初次入宫好生休息,明日再去拜见。”
“有劳姑姑了。”我轻声回她。
她领着我一路向内宫深处,九重天阙,越往内就越是阴寒森严。
正走着,遥遥见有步辇行来。姑姑拉着我让在一边。两架步辇近了,我这才看清辇上的女子,一个身着杏黄色鸾纹宫装,双凤衔珠的步摇,另一个则要简单的多,不知是哪两宫的娘娘。
姑姑已欠身示礼:“参见贤妃娘娘,韩昭仪。”
贤妃,左相谢朗之女,家世显赫,贵不可言,这后宫中除皇后外位分最高的女子。我从未想到,我入宫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她。
贤妃身边的宫女也已看见了我,踉跄退了一步,浑身颤抖,惊呼出声:“鬼。”
“大白日的,哪来的鬼。”韩昭仪低低骂了一声,向我望来,她讶然,声音有些轻颤:“姜慕……”她到底没将姐姐的名字念完。
贤妃倒是要冷静的多,微微抬眸,目光望向我,挑眉道:“姜家的小姐?”
我一时也不知如何,只静静站着。她细细将我打量一番,眼中分明有惊诧的,因着我与姐姐极为相似的面容,然而只是一瞬。她蹙眉笑道:“姜氏莫不是没人了?”
她这话说得轻浅隐晦,但话中意味我听出来了,云袖姑姑也听出来了,只见她微微皱眉,正要开口。
我已挺直了身子看向她,嘴角扯了笑道:“贤妃娘娘高见,如娘娘这般得意的人儿怕也只有谢氏所有。”
“大胆,竟敢如此与我家娘娘说话。”她身后的宫女怒斥一声,转了语气道:“到底是贱婢出身,不知礼数。”
好,很好,看来我的身份过往这偌大后宫都已明了,也省的我多费唇舌。
我笑道:“贤妃娘娘礼数周全,往后我一定好好学学。”
“你……”
“你放肆。”那宫女还想喝我,我已狠狠掌掴过去,“我与你家主子说话呢,你是什么身份,贤妃娘娘礼数周全,没教过你这宫中规矩不成。”
无论我从前是何身份,如今入了皇宫,我就是姜家的人,是宁越第一门阀氏族名正言顺的二小姐。
那宫女似被我打懵了,捂着脸不敢再发一言。我静静望向贤妃,她的脸色亦是不好,扶着步辇扶手,睁着双眼死死盯着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摸样,明明是有气的,但如今云袖姑姑在呢,她也不敢太过分,恶狠狠吩咐起轿。
我知道,才第一次与她相见,我已经将她得罪了。不过我不怕。
我亦动了步子向宫中去,云袖姑姑追上来,似要劝慰我:“小姐莫要生气,贤妃素来嚣张。”
生气,我为何要生气,且不说我如今身份尴尬,仅凭姓姜这一点,她恨我也是应该。
姜氏与谢氏势如水火这是天下皆知。宁越立国两百余年来,一直是门阀氏族分割权力、相互制衡,其中以姜谢穆萧陈五大家族为权力中心一直纷争不断。自十五年前先皇驾崩,姜氏在宫变中重创谢氏,剿灭陈氏,以雷霆万钧之势拥立只有三岁四皇子登基,赢得这场权位之争的胜利之后,更是权重九州,凌驾皇权之上。而此后谢氏一直养兵蓄锐,不再与姜氏正面交锋。不过,左相与我父亲右相素来不和,明争暗斗这么多年,虽面上没撕破脸,背地里谁也不会对谁客气。
心中一沉,我急急问她:“她待姐姐也这般吗?”
她刹时沉寂了,眸光流转隐有深意,良久才轻叹道:“皇后娘娘生来宁静。”
生来宁静,只这一句,我已明了。
生来宁静,受欺负便是难免。
太后将我安排在染月楼,一路越走越静僻,我便知道这染月楼是极偏远隐秘的所在。竹影萧萧,满院雪梅开得正艳,清幽宜人,环境倒是极好的。
才入内便见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姑姑告诉我,这些均是太后的旨意,殿内伺候的宫女三人,太监一人,剩下的十多个宫女太监是殿外的,负责大院,偏殿,花园和膳堂,只愿我住的舒心安逸。
然后我在那一群宫人中瞧见了鸳鸯,她消瘦了不少,样子有些狼狈,想来这十日她定吃了不少苦。
她见了我,已有泫然,却是强忍着。
我送了姑姑,又遣了宫人们下去,才和鸳鸯一同入了正殿。殿内清新雅致,精细瑰丽,我们二人静静站着,一时无言。
鸳鸯开始向我禀告染月楼的情况,那两个大宫女一个叫良辰,一个叫锦时,太监叫福星。她说,这宫中的宫人皆是太后亲自为我挑的。
我终是忍不住,冲上去攥住她的双手,一针见血:“姐姐是怎么死的?”
她豁然跪下,张煌万分:“大小姐因病薨逝。”
“你还想骗我吗?”我咬着牙,心中痛的厉害,“我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
“二小姐,”她听我这么说,忙止住了我“这话不能乱说,大小姐她……”她顿了顿,向我伏身叩拜,“二小姐,鸳鸯知道,如果不是您向太后要求,奴婢一定活不到今日,奴婢是断然不敢欺瞒您的,大小姐她就是因病薨逝。”
我心中恨的不行,我就知道,她不会轻易告诉我。我缓缓跪在她面前,在她慌张急乱中开口,“鸳鸯,你知道从小到大,就只有姐姐这一个亲人真心待我,你告诉我好不好,鸳鸯,你告诉我。”
“二小姐,”她已经泣不成声,泪水不停涌下,“您既来了这里,大小姐……大小姐也一定希望您好好的。”
我松了手,只静静看着她,一字一字说得清晰,“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来的这里?”
“二小姐,”身边的女子刹时哭出声来,重重伏下身去,“大小姐死得冤枉。”
我静静抱住了他,轻轻笑起来,却只摸到了面上冰凉。
是为了姐姐,我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我来,就是为了替她讨回一个公道。
姐姐是姜氏嫡女,从出生那一日起,便以一个皇后的标准来塑造,然后送入皇宫,掌管凤印,执掌六宫。然而不到三年,姐姐就莫名其妙的薨逝,未免权力外落,姜氏急需从宗室女中选取一人,以最快的速度推上后位。于是他们想到了我,要将我推上这至高无上、万人景仰的位置,推上这权势的高端,哪怕我只是庶出,哪怕这十六年来我从未被族人认同,哪怕这十六年,一日一日我过着如同下人的卑贱生活。我亦是庆幸被选中的是我,这样我才能进入这尔虞我诈的世界一点点查明他们想要掩盖的真相。
“他们?”鸳鸯不解。
我笑了,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会慢慢知道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