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元太自随徐惟学团队离去。尚源道督促梁椿、杨隽、金良、金言诸辈,护送黄金和银两装车,起运至堂号。集市人多嘈杂,为掩人耳目、不起事端,王直让大家低调行动,分三批次车队搬运,并各有护卫保镖。部分水手留在港口修整,另外一些王直跟尚源道合计了一番,令他们回城中休息和自由活动,舒缓、抚平之前遭灾的创伤。叶宗满、方廷助二人跟随王直。
王直刚登商馆,遇着久时不见的亚历桑德罗·佐治(即“火者亚三”)和客师龚春姑娘,他们正在门口迎接王直的回归。王直对亚历桑德罗行明朝抱拳礼道:“亚三先生,我回来了。这里的金子银子,你可以清点,账目都在梁椿那里。只是可惜,我们遭了风暴……唉,金子还……”王直想了想,紧张道:“还剩4万多两黄金……”王直是紧张怕亚三骂他成事不足,哪知火者亚三只是作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叫王直跟他进去。王直续道:“白银大概9万……”没走几步,亚三转过身,打断王直的思绪和言语。只见火者亚三神情忧郁,欲言又止,最后终忍不住吐出几个中文字:“宋大人死了。”之前目视王直,打个点头礼,此刻龚春亦不言语,在一旁站着。
“宋?”王直愣了愣,大惊道:“你是说宋姐吗?不是吧,开什么玩笑?”王直愤怒得走过来,走过去,手里握紧丙子剑的手柄,道:“……我这才走个把月。回来……你告诉我这个?”王直歪着头质问,欲哭无泪,嘴唇在颤抖,然后又道:“我不是安排陶翔他们照顾好宋姐了吗?”火者亚三道:“你先冷静一下。她并不是被杀头,而是病故了。”见王直无奈,火者亚三拍拍王直的肩头,继续说道:“宋素卿是在宁波大狱里病故的,这个事情陶翔已经告诉我,并且打了照面,之后官府通融我们:让我们将宋老板安葬于城外。所以宋大人的案子也了结了。”
王直一脸茫然道:“坟墓在哪?我要见她。不说那些钱,我还欠她一把扇子呢!明明她的病不是足以致命的吗?”火者亚三道:“我等已经求医问诊,她肺痨已久,加上伤寒几重,以前积苦劳于一身,一时半会又出不来,是忧郁死的。”王直自然相信了亚三的说法的一半,“肺痨”可能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只是那平日看上去乐观的宋姐,怎么也不像一个会是抑郁而死的角色。火者亚三随后便应要求,饭也顾不上吃,带王直出城,去往东南边的荒山。叶宗满、方廷助两人没有同去,留在府中。宋氏商团的女商会长宋素卿被火者亚三亲自安葬于荒山之中。王直问:“宋大人什么时候死的?”火者亚三边走边回答道:“有半个月了。”
王直到了荒野里,一堆坟茔中,火者亚三往石碑那遥遥一指,还没来得及张口,王直小跑了过去,往小坟头石碑处,扑地一声跪下,磕了个头,一时不敢起身,暗自默念道:“姐啊,我有负你所托!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火者亚三赶过来道:“跪错了,不是这里。”王直擦干泪眼,仔细往碑上一瞧,上刻“宋素卿之墓”五个字,他蓦然问道:“好像没错啊?”火者亚三拉王直起身,继续往坟堆的后头走,到了一处宽阔幽寂地,草丛内别有一处龙虎居。亚三先生指道:“这座才是。刚才那个是座假墓,按你们明朝人讲,仅是个‘衣冠冢’。这座才是。阿门。”亚三自有他的信仰,但此刻叫下人拿来先头备好的黄纸蜡烛等祭品,交给王直使用。王直没有用黄纸,只是点了蜡烛。他心中还在懊悔从日本带回的扇子、漆器什么的都泡在了大海里。宋素卿以歌伎身份吟唱诗歌的音容笑貌反复浮现在王直的脑海中。
王直追问火者亚三:“怎么不把宋姐葬回家乡鄞县?离这里并不远的。”亚三道:“是不远,可他们朱家人是不会容纳她的。”王直道:“也是。宋姐虽不能说离经叛道,但也是一个异类,普通人哪里知道她的苦衷。”王直心想:原来宋姐的秘密,亚三先生亦是知道的。火者亚三说道:“这处制造了一个假墓,就是怕不理解的人,或者想害她的人来打扰她最后的清净。”王直闻言,便朝坟头拜了三拜,随着站起身,驻足很久,他低声说道:“亚三大人也算是用心良苦,宋姐你请好好安息吧,再也不用跟这喧嚣的尘世争执不休了。”火者亚三道:“所以你要打起精神,照看好商会啊,以后你就是宋氏的继承人了。”
见王直不吭声,火者亚三接着道:“如果你还这样悲哀下去,那宋大人肯定不会开心的。”王直又正跪坐瘫于地上道:“我把用来救宋姐的十万两黄金都掉到大海里啊!”的确,这事,对于一个20来岁的明朝小商人来说,太难承受了,过去的坚强都是王直勉强忍住的。火者亚三安慰说:“你的口气好大啊。上天要刮风暴,也是你能管理的事情吗?这段故事我先头已经听尚王子和无想丸说过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无需自责。金子钱财,都是身外物,况且赚也赚不完,我们以后从长计议吧。”王直见火者亚三的眼珠子在火焰中闪亮,透露着一股气势,被其感染,就再次站起身,对亚三道:“我不悲哀,未来还有许多路要走,还要你多照顾了。”火者亚三点头道:“这就对了。对我来说,宋大人她并没有死。她的梦想,你一定要拾取起来!”王直想了一想,“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往坟头铲了几把土,把印有红色通宝花纹的黄纸压在里头,这寓意在极乐世界,宋素卿也不会愁没钱用。
待一切礼节(礼仪)完毕,亚历桑德罗·佐治就领王直等人回商馆了。刚到商会门口,王直看见了老伴当陶翔。王直问:“你来了!”陶翔道:“刚听说你回来了,我就来看看你。宋素卿大人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王直点点头道:“知道了,这几时有劳兄弟了!”陶翔补充道:“不劳不劳,高大人已结了宋大人的案子,并发了文书到朝廷说明一切。你安心吧。”王直便邀道:“走,进去吃饭。”进商会食堂吃饭的人还是不少的,从日本来的道陈、才助、绫、无双丸、恶兵卫他们都去了,在安排好金银存放事宜之后,尚源道、梁椿、无想丸诸人也都聚到一起。叶宗满向火者亚三、龚春介绍了琉球籍贯的红花、易药师等人。红花旅途劳顿,王直自然也不会命令她去食堂给大家做饭吃,而是让她同行。
大堂中,火者亚三居于最高席次,是头一把交椅。亚三敬告各位道:“大家一行辛苦了,天有不称之灾,但人有可量之福。晚饭大伙儿好好吃它一顿,不要客气!”于是便示意下人开始上酒席。这火者亚三,有外国人的外貌,却有华人之心,中文说得溜而得体,气度不凡,大家也都服他。
尚源道居二席次,因琉球王籍身份,贵在王直之上;且因年长于王直,理当如此。尚源道命侍婢端黄酒与各位,然后双手捧道:“进餐之前,敬我们的会长,宋大人,以及使者郑大人,还有我们的那些事故的同舟兄弟!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愿他们安息!”
王直居三席次,因为继承人身份,梁椿和无想丸两人已恐不能及。王直举杯敬天地道:“这杯酒就洒给宋姐,还有那些没能回来的同舟同志们吧!”说着,把黄酒轻轻洒落在地上。三席次顺序以下的大伙儿,都举杯,先后洒酒到地上。亦有人碎碎念叨:“安息!”
晚饭主要是宁波咸鸡块、酒酿圆子以及各种糕点。大家从海上回来,不适宜吃得太饱。酒酿圆子等增加一些御寒能力,是夏天的美食。至于家常的“甬帮菜”,还是留在白天吃的好。无双丸照顾宋五右卫门吃饭。王直向火者亚三介绍说:“这就是宋姐的嫡子,名字叫做五右卫门。快来叫叔叔!”火者亚三目视小五右卫门,用拉丁语(后来的意大利语)问候道:“CIAO!”这其实是“你好”的意思,但五右卫门见亚三长得古怪,吓得立即躲到无双丸身后。本来严肃的火者亚三忽然笑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笑起来,之前硬邦邦的气氛得到了缓解。王直知道火者亚三之前是教习过武宗皇帝拉丁语的,结果朝廷的许多官员听不懂,以至误会他是个间谍。吃完饭,亚三先生跟大家说:“有什么事情,明天再开个会议再说吧。”所有人安静地散席了。火者亚三让梁椿、无想丸安排大家在商馆的房舍休息。
第二日,吃过了早饭。众人在大厅与会,参加者都是船队里有名号的人士。大家座位顺序、礼法如旧。王直首先命梁椿向亚三报告船队运送资金数目和损失情况。梁椿报告说:“目前成功收回堺港资金4万3千两黄金,这不包括王桑在日本投资或做其它事情用掉的一些,其中1万两是纳屋天王屋等堺众资助回馈给宋氏的。所有的黄金中,大部分都是甲州金,纯色良好。另外,我们运去日本的一千余斤丝织品等各种贸易物,换回了共计9万两白银。注意,日本现在开始开凿了银山,但是银子还未大规模的使用,我们赚回来的银锭,其实都是日本商人通过各种手段获取的明朝银子。而要是用永乐通宝的话,我们的船肯定是装不下那么多的。”永乐钱在日本被称为渡来钱,广泛通行,是铜钱。但为了将来方便与欧洲、阿拉伯等世界交易,王直他们尽可能地赚取或交换及使用金、银制币。自葡萄牙的使者皮雷斯十年前始通中国以来,葡萄牙的银币单位,一个克鲁扎多,即一块银币,就相当于一块明朝白银银锭的一两,两者能够在世界范围互相流通。而此时的黄金,按一两来算,根据行情,相当于6至8两银子。
梁椿继续道:“这次风暴,我们损失了宁字乙、丙两艘船,十万两黄金和不少货物。淹死了本来以为5位水手、昨夜回来一位、共计4员富有航海经验的船员,以及琉球中山国的使节郑绳郑大人。他与我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是我们商会的朋友。在这里再次表示哀悼!宋大人去世,现在商会剩余的财产,和船队指挥权,都应该交由先前宋大人指定的继承人——王直先生,和商会的其他份子钱额度最大的掌柜来接收。”所谓份子钱额度大的,便是指的像火者亚三这样的大股东,尤其是被任职商会代理人或者掌柜身份的。目前的大股东,也就3位:亚历桑德罗(火者亚三)、宁字船队的首领王子尚源道以及波字船队的首领。王直凭借念珠和文书继承宋素卿的那部分资产,成为第4位大股东,当然也是最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