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过去,致远的生活终于步入正轨,通过朋友的介绍他顺利找到了份工作。现在每天下班回家,致远都会向父亲汇报今天工作时发生的事。玄诚的病情也因此有些好转,总之脸上的气色稍好了许多。
这天回家,致远一进门就见父亲坐在床上看电视,致远笑道:“平时看你都看抗日剧,今天怎么开始看朱元璋了。”
玄诚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致远接着说:“朱元璋好啊,我们中国历史上那么多个皇帝,就他是要饭出生的,起点比刘邦还低,他的人生真的是一个传奇。”
第二天下班回家,致远看见昨天电视里的朱元璋还在做和尚,今天的朱元璋已经快要当上了皇帝。看来父亲是一整天都在看。
本以为日子能回到从前那样,但一个月后,一家三口围在餐桌前吃饭,玄诚喝了两口粥,便皱着眉站起身说不吃了。像这种情况自从玄诚生病后是经常的事,致远心里担心也没多想,但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和父亲坐在一起吃饭。
隔天早晨,致远看见父亲从床上起来吃了止痛药就躺了回去,出门前电视也是关着没有开。之后的几天里,玄诚一直躺在床上没有起来过,饭也没怎么吃。
玄诚的生命已进入弥留之际。不过现在的玄诚身上还有点力气,秀惠坐在他床边,陪他聊起了天,秀惠说:“这件白衬衫穿了都快一个月了,现在天热,身上容易有味,换一件吧。”
玄诚问道:“家里好像没有别的白衬衫了吧。”
秀惠摇了摇头。
玄诚说:“那不换了,穿着白衬衫人看上去体面点。对了,小远在吗?”
“他在楼上。”
“我想让他帮我刮下脸上的胡子。”
秀惠本想去叫致远下来,但她想了想后说:“还是我来吧,这孩子做事毛手毛脚的,自己的胡子他都懒得刮。”
玄诚点了点头后说:“那等等叫他帮忙把胡须刀清理一下吧。”
秀惠给玄诚刮完胡子后,俩人又沉默了许久。玄诚先说道:“想想爸爸都活了九十九岁,而我现在才五十多,就要走了。”
说着秀惠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在一旁不停的抽泣着。玄诚说:“估计都是我的缘故,如果我不生病,说不定爸爸能活到一百岁,之前你还常说爸爸是村里的活神仙呢。”
“好了别说了。”
“其实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小远,他一个男孩刚成年,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如果我不在了,这以后媳妇都怕是难娶上。”
玄诚长叹一声,仰着头止着眼泪,他自己都快忘记这是他今年第几次掉眼泪了。
半个月后一天回家,致远见父亲的眼睛瞪的很大,眼睛干涩的翻出了白眼,这时的父亲已经没法闭上双眼,就连睡觉也都是睁着眼睛。
致远站在床前一直看着父亲,也不知道父亲能不能看见自己,他只能通过父亲起伏的胸部来确认他现在还活着。致远尝试这想跟父亲再说说话,但此时的玄诚已经没有开口说话的能力。
又是一个阴霾天,秀惠从大街上买了几袋热腾腾的包子。致远知道这包子,这是他读初中时父亲早上常去的那家包子店买的,或许正因为这样,这一天玄诚伸手向致远示意想吃包子。半个月来玄诚第一次想要吃东西,致远连忙掰下一块递到玄诚嘴边,玄诚吃了一点后就又吃不下。说不定这是回光返照的现象,致远到现在都还抱有父亲会好转的希望。
到了中午,致远听见楼下传来了母亲的哭声,他跑下楼去。随后众人闻见哭声纷纷围在玄诚的床边。
秀惠双手放在胸前不停的哭着,玄诚一直看着秀惠,微张着嘴想说话,姑姑见状问秀惠道:“哥哥刚刚说了什么?”
秀惠道:“他说他肚子里难受。”
姑姑哭着,她只能这样看着玄诚痛苦的样子,自己在一旁则束手无策。
致远现在的心情更多的是烦躁,他不相信父亲会死,他不相信,他说着:“都别哭了,都别哭了。”可就这样说,他自己却反而也要跟着哭。
邻居们见玄诚快不行了,按照习俗要在他床前烧纸钱,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致远想阻止他们,他怕烟雾会呛到父亲,这只会让他更快离去,但他又不敢,因为即使这样做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玄诚竭尽全力,缓缓的抬起手想擦掉眼角的泪,可这手就是伸不上去。姑姑上前为玄诚擦着眼泪,说着:“兄弟你慢点走,好好保重,小远以后我会替你好好照顾的。”
渐渐的,玄诚停止了呼吸,他刚一咽气,一旁的人连忙抽掉他的枕头,将被子盖在他脸上。致远立刻上前道:“还活着,爸爸还活着,他还没有死。”
众人没有理会致远的话,只是都大声的哭了起来。致远绝望无助的跪在了地上,胖子在他一旁说道:“喊声爸爸吧,说不定还能听见。”
致远哭着喊着:“爸爸,爸爸。。。”越喊越响。
胖子将致远扶起后,致远一人走向后门,他抬头看到爷爷的遗像,哭的更加厉害。他狠狠的跺着脚,不停的踩踏着地面,拼命的嘶喊着,此时的他已失去了自我。过了半个小时,致远终于停止了哭泣,他坐在椅子上,脑袋有些晕。
下午胖子在检查玄诚尸体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扔没闭上,他叫来致远。致远将手放在父亲的眼睛上,这一刻,致远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冰凉,直到一年后,两年后,十年后,每当回想这一刻,他手中仍残留着这一感觉。致远的心也彻底死了,他这才慢慢的开始接受父亲离世的事实。
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现在的他闭着眼睛十分安详,想起小的时候,致远还是小小的一个,他和父亲母亲一家三口就是一起睡在这张床上,父亲在右边,母亲在左边,自己则在中间,每次醒来看见身旁的父亲和母亲,就有种被守护着的感觉,是那么的温暖、舒适。父亲生前的遗物都要拿去烧掉,这张床最后也被拆卸,致远看着邻居将床的部位一件一件搬出去,也就在此刻,从前的那份一家人在一起的美好永远消失,抓也抓不住,再也回不去,最后只能将这份难忘、幸福的记忆痛苦的埋在大脑的最深处。
玄诚生前曾交代,自己死后最好在第二天就下葬,也不要管是不是好日子。自从病情越来越严重,看不到好转的迹象,玄诚再也不信这些所谓的信仰,他曾信佛,以为只要多做善事,孝顺父母,菩萨一定会保佑,可事实并非如此。
出殡这天,是阴天,天空灰蒙蒙一片。致远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一步一步的走到父亲的坟前,这是一场安静的葬礼,没有炮声,没有唢呐声,只有轻轻的几片哭声。
致远将骨灰盒放入墓中,看着一块块泥土盖在父亲的坟前,就在这和父亲永远的告别了,哭干的眼睛里又渗透出了眼泪,致远强忍着,告诉自己这必须是最后一次哭。
在致远读初中的那会儿,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玄诚像平常一样下班回家,进家门后秀惠便告诉他父亲感冒了。
听闻后玄诚来到父亲的床前,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玄诚很是心痛,像父亲这样高龄的老人根本没有医生敢去给他开药。四处求医都没有结果,无奈的玄诚最后乞求道:“不管怎么样,只希望你能想办法救救我爸爸,即使出了事我也不会怪你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医生也只好同意。
回到屋内玄诚问道:“好好的爸爸怎么感冒了。”
秀惠回答道:“可能是下午出门看戏的时候着凉了,人岁数大了,身体难免会不好。”
玄诚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原地来回踱步后又去了父亲的房间。
打完吊针,睡前准备吃药时,国松却一口回绝道:“不吃!”
玄诚心急如焚,他说:“不吃,不吃药就只能等死!”
被儿子这一吓唬,国松愣是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将药喝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正好今天星期六,致远在家,六点多天还有些朦胧,玄诚便起床跑到致远床前也叫他起来。致远自然是不肯,想赖在床上不走。
玄诚便皱眉叹气道:“爷爷岁数大了,昨天又感冒,早点起来给他穿好衣服,好去吃早餐。你看爷爷对你多好,小的时候你走到哪儿他跟到哪,什么事都护着你。”
爷爷是致远心里最脆弱的地方,这听的致远忍不住又想哭。
玄诚一直讲究要言传身教,对孩子不能光是口头上的教育,更多是行动。他曾对致远说:“爸爸现在对你好,也是希望以后爸爸老了你能对爸爸好点,给爸爸买点酒,爸爸就会很开心了。”
来到国松的房间,玄诚扶他起身,给他穿衣,倒尿壶,致远则在一旁看着。玄诚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儿子都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将来也能像自己照顾父亲一样照顾自己。
每当致远回想起父亲的话,回想起曾经他的教诲,不禁又陷入悲痛之中。他也曾在心中默默许愿,希望将来自己也能够好好的孝顺父亲,让他的一生能够像爷爷一样,即使没有物质上的财富,也要让他精神上得到温暖。可惜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回报,父亲就不在了。
在今后的几个月里,致远常常会想起和父亲生活时的点点滴滴,回想起父亲离开的那天上午,想着那天的一切,想着父亲走前脸上的神情。致远不断的想着:爸爸在临走前心里都在想什么?他或许很恐惧,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一定很痛苦,好在当时我们都在身边,不知道能不能让爸爸缓解这份恐惧。爸爸那天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走的,更多的应该还是遗憾吧,只怪自己太没用,如果自己能有点出息,或许爸爸走的也会安心些。
致远开始会自责,再后来,他总是问自己:为什么我要在意一个不在了的人的想法,虽然那是自己的父亲,但不管怎么样他都已经不在了,他对我的生活不会有影响。
于是他又不断的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去想了,一切都过去了。
过年了,过了新年致远就二十岁了。除夕夜的晚上,团圆饭上只有秀惠和致远两个人,这也是致远人生第一次过年没有父亲的陪伴。
外面的烟花仍是那么明亮,人们庆祝新年的歌声仍是那么欢乐。致远和母亲坐在一起,就像平常吃家常饭,没有过去新年时的生气。
记得也是在致远读初中时的一个新年,除夕那天的下午,玄诚给致远塞了五百块钱说:“这钱拿去给爷爷,你去送给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过年的时候人身上是不能没有钱的。”
以往过年,在关门前都要在门口放两冲炮,但今年没有,一切都像平常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夜深了,致远也感到困乏,准备上床睡觉时,母亲给了自己红包。过去都是爸爸给的红包,但今年是妈妈给,可致远从高中起就再也没收到过红包,他认为自己长大了,早已不需要这些。
丈夫的离世让秀惠格外心疼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就没有了父亲,她笑着将红包塞给致远,但这笑的很苦涩,心里有千般的痛。
致远也感觉的了今天的母亲和过去不同,他接过红包开玩笑说:“不会第二天就要收回去吧。”
秀惠笑了,这回笑得相对欣慰了些,她说:“你都这么大了,妈妈怎么可能还会收回去。”
回到房间后,致远将红包放在了枕头底下,他又开始想念父亲:不知道爸爸在天上怎么样了,那里也在过新年吗?他和爷爷正看着我吧,也不知道该对爸爸和爷爷说些什么好。如果人死后真的会投胎转世就好了,希望爸爸和爷爷能够去一个富裕的家庭,这辈子他们遭受的罪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