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03房。苏愿默默环顾了一圈四周的布置,下定决心,给顾浚发出一条短信。
那一晚,顾浚在地下道里认出拉琴卖艺的苏愿。
他默然片刻,远远地看着她。正在这时,几位小混混闯了进来,开始调戏苏愿。苏愿微微闭着眼拉琴,不予理会,小混混却更来劲,故意打赌苏愿是男是女,从苏愿纤长的手指说到她的胸部,一位小混混嬉皮笑脸伸手去摸:摸摸更健康!
他的手还没碰上去,就被另一只手用力钳住——几位小混混骂骂咧咧地回头,上下打量一番顾浚技能满点的体格和他冷得让人哆嗦的眼神,不由胆怯心寒,加上被抓的那货痛得哭爹叫妈,最后只得灰溜溜地离开。作为事件主角的苏愿却一直低着头拉琴,琴声如诉,如细微的丝线始终未断,仿佛哪怕天崩地裂,也与她无关……顾浚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掏出装着一个月工资的信封,蹲下,放进琴盒,关上琴盖。
听到“咔嗒”一声,拉完最后一个音符的苏愿睁开眼,此时顾浚挺拔的背影已经沿着来路转身离开。苏愿把小提琴放进琴盒,匆匆追上他。
“给个电话吧。有钱一定还你。”
顾浚摇摇头,继续朝入口走过去,苏愿却再度追上他,十分倔强。
“不留电话,我就不要你的钱。”
顾浚无奈,于是他寂寞无人的手机通讯录里,又多了一个名字。苏愿。
苏愿。苏愿……丝绸一样的悉苏声,再沉降下去,凝成一块玉润的石头。
顾浚正在宿舍吃晚饭,脑子不知为何一再回旋苏愿的名字,就听到手机短促的震铃,像一声叹息。顾浚看了一眼短信,心里一惊,匆匆放下碗筷朝外跑。
“此生善意,来世再报。”
八个字像一阵忽喇喇的龙卷风,把顾浚瞬间卷向8303房。
幸而门并未关严实,顾浚用力推开房门,叫着苏愿的名字,却没有回音。顾浚拍开每一扇门,终于在卧室看到静静躺在床上状况不明的苏愿。顾浚冲过去,正要探苏愿的鼻息,不想被苏愿一把抱住,顾浚猝不及防失去平衡,压到了苏愿身上。苏愿却又疯了一般对他拳打脚踢,大声惊叫:“你这流氓!非礼啊!”
顾浚好不容易才让苏愿冷静下来。苏愿气喘吁吁地看着顾浚:“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想自杀?”
“自杀?开什么玩笑?你看我像是短命的样子么?”苏愿笑了,“大师说我一脸福相,活得比海蛇还要长命,你这不是故意打他脸吗?”
顾浚拿出手机:“这不是你发的?”
苏愿伸手接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干脆地否认:“不是。”
顾浚:“……”
苏愿从床上坐起来,把手机塞到顾浚手里,仰头看他。
“顾浚……”第一次说他的名字,有些拗口。她停了停,再度开口:“你——不如换个工作?”
顾浚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布满针眼的手臂上停留片刻,语气瞬间冷了下来。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难道你打算做一辈子所谓的特勤?”
顾浚垂下眸子,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这跟你无关。”
顾浚转身就走。
“想换工作的话,记得来找我——”
顾浚头也不回地离开。
苏愿默默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无关啊……这孩子还真是单纯呢……哈,算了吧,之所以这么做,不就是因为他单纯吗?”
苏愿稍稍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和头发,用力地揉了揉眼,把眼睛搓红,很快出了门,直奔特勤队。
顾浚从门岗被人紧急叫到特勤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队长一脸怒气:“顾浚,立马收拾收拾铺盖,给我滚!”
顾浚默了片刻:“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特么有脸问为什么?人家都告上门来了!自己的黑锅自己背,咱这儿可没有接盘侠!”
队长朝里面一指,顾浚这才发现,被门遮住大半的沙发上,坐着低头不语的苏愿。
“到底怎么回事?”
队长暴跳如雷:“你还装!你还装!苏小姐,你放心,我绝不允许队伍里出现这样的害群之马!姓顾的,你马上卷铺盖走人,否则,苏小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顾浚几步走到苏愿面前:“苏小姐,你——”
苏愿站起来,眼圈发红,又愤怒又恐惧地看着他。
“顾浚,你没想到吧?你、你企图非礼我的时候,幸好我的手机是摄像状态——”
苏愿拿起手机,放了一段视频,在顾浚眼前晃了晃——正是顾浚以为她要自杀,去摸她鼻息,却被她抱在床上,而后又被她拳打脚踢大叫非礼的那一幕。
苏愿目光紧紧地盯着顾浚,顾浚一言不发地半低下头,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信息,果然,那条所谓错发的短信此前已经被苏愿删掉。他绷紧身体,看着她的眼睛:“苏小姐,你还真是算无遗策!只是不知道,我顾浚哪点值得你这样算计?!”
说完,顾浚掉头而去。队长又吼了两嗓子:“姓顾的,我限你一小时之内必须从特勤队消失!这辈子和下辈子都别让我再看到你!!”转过身,队长又捏着嗓子讨好地看着苏愿:“苏小姐,您看这样的处理您满意吗?我保证,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
苏愿仿佛虚脱一般,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半晌,点了点头,挣扎着站起来,低着头往外走。
顾浚出门之前,唯恐天下不乱的小王小李已经闻风而来,兴奋地贴在门外偷听,顾浚用力一推门,这俩货的鼻子都差点被压扁。小王气急败坏,朝顾浚背影啐了一口:“马丹的,得意啥得意?都被开除了还这尿性!”一边揉鼻子一边对小李得瑟:“咋地?我早说他混进咱们队伍就是为了傍富婆泡马子吧?!哼,又被本帅不幸言中了,以后请叫我预言帝!”
小李泪汪汪地也在揉着鼻子:“我靠他这口味太重了吧?!老女人也下得了手!”
“有志不在年高,富婆不分老小!再说了,没准这个老女人在床上……嗯?有句老话说得好,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小王猥琐地跟小李挤眉弄眼,两人边揉鼻子边淫荡地贼笑,并没发现苏愿已经出了门,正好听到这席话。苏愿脸色变了,还没说话,已经走出十来步的顾浚竟然像风一样蹬蹬蹬地冲了回来,揪住小王和小李:“你们可以非议我,但永远都不要在我面前和背后非议任何跟我有关的女人!”
“凭啥?!”“为毛?”
“我不允许。就这么简单。”
顾浚愤然将两人一推,俩货撞到一起,正好又撞到鼻子,哎哟哎哟地痛得流下了眼泪。
顾浚看也没看门边的苏愿,掉过头继续往前走。小王和小李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小王忍住痛骂了起来:“马丹的都被炒了还这毛拽!”小李也边哭边开嘲讽:“还没上手就护上了!唉哟,我全身上下就这鼻子最帅,给我打歪了我跟你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没完!”
“都怪那老女人……”小王说着说着还是胆怯地压低了声音,生怕被顾浚听到,再杀个回马枪。小李也赶紧转了话题,“哎哟喂,咱们这算工伤吧?一会跟队长说说,咱都是为了代表正义消灭邪恶才受的伤……”
苏愿默默看着这场闹剧,再看着顾浚远去的背影,发红的眼圈似乎更深了一点。
她回头朝里说了一声:“队长,你们特勤队这么闲,是不是该减物业费了?”
说完,苏愿从小王小李身边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俩货顿时面面相觑呆若木鸡,而后,赶在队长出来之前,瞬移大招即刻消失……
顾浚不到一刻钟便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小区,心情难以言喻。那个女人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帮了她的结果,不仅是一个月的工资喂了狗,还莫名屈辱地丢掉了这份工作……
顾浚的脚步顿了顿——在槐荫大道的尽头,他看到了那个女人。
顾浚绕开她,径直朝前走。苏愿追了上来,仰头看着他。
这一刻,淡淡的槐花树下,薄薄的夕阳影中,苏愿单薄的身体像一片即将消溶的花瓣。她眼睛依然红肿,带着十分的恳切仰视面前这位沉默而挺拔的男子——
“顾浚,请你帮帮我!”
“(蛇)——苏小姐,你看我长得很像农夫么?”顾浚翘了翘嘴角,带着讥屑的意味。
苏愿怔了怔,原来他是在说农夫与蛇的故事。她之前说自己比海蛇还长寿,他就拿农夫与蛇来嘲讽。
“对不起——我——是有苦衷的……”苏愿半低下头,脸色有些苍白,像一块寒凉的冰,在夕阳里越褪越淡。
“苏小姐,你的苦衷与我无关。我不想听你的故事,也不想再跳进你的圈套和陷阱。或许你是整个地球上最悲情最可怜的女人,但这不是你由受害者变成加害人的理由,更不是让我停下脚步的理由。现在,你可以让开了吗?”
苏愿的唇色迅速淡成惨白。她想说什么,最终说不出口,只能怔怔地看着顾浚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走到公车站,顾浚其实有些后悔。不是后悔不帮她,而是后悔自己竟然跟她说了那么多话。她陷害了他,让他失去了一份工作,如此而已。生而为人,每天都有可能失业,每天都有可能碰到意外,有什么可说的呢?
顾浚注视着站牌,他必须马上做出决定,今晚去哪儿打发一宿。全部的工资都已经掏给那个陷害他的女人,他几乎身无长物。而他在这座城市,没有朋友,没有依靠,没有任何可以支撑他的关系网。这样说也不全对,毕竟,他的确还有一个需要他照顾、有着亲密关系的女人,但那对他来说更是责任和包袱……
既然没有地方可去,那么,去哪里不是一样呢?
顾浚决定随便上一辆车。就在他抬脚之际,突然敏锐地察觉身后有些异样。顾浚转身的同时,已经本能地伸出强有力的手臂,一把握住那个试图拉扯他行李的“小偷”。
那个被他牢牢抓住手腕的人,腕部已经乌青了一圈,却用力朝他露出一个浅淡如槐、仿佛即将被风吹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