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浚正在门口,低着头,边向里走边看着手里的一叠登记表。
不提防被那个狂奔的女人一头撞了上来!
顾浚本能地抱住女人侧身一带,以减缓冲撞力,不料怀里的女人却跟疯了一般,挣扎着对他拳打脚踢!
围观党们立即凑了过来,小王过来拉扯,女人抬头怒视顾浚,墨镜因为这一撞而歪斜。顾浚看到,她只描了一半的眉下,露出了一半眼睛,那里面燃烧的疯狂憎恨和愤怒如烟花般炸开!
顾浚怔住。
小王不怀好意地借拉扯之机,手指头擦过苏愿耳边,墨镜掉落……小王如愿以偿,跟苏愿打了个照面。
“就是她!就是她!”
小王挥舞着通缉令,兴奋地叫了起来。
顾浚伸手,半空中捞起墨镜,递给苏愿。
苏愿愕然慌乱的表情持续了三秒,而后恨恨地看了顾浚一眼,低头从他手里抓起墨镜戴上,推开他就跑。苏愿的指甲在顾浚手上无意中划了一道,顾浚手掌上顿时像开了一道沟,野火从里面哔剥烧过,沿着某根神经一直烧过去,烧向他的脑门……
顾浚眼瞳有点难以名状的刺痒。千年不变的冷清目光不由微微一缩。
小王拔腿去追,顾浚一伸手,把他拦住。
小王不满地瞪顾浚。“你要干吗?”
“不是她。”
顾浚简单冷静的三个字,让小王暴跳如雷。
“就是她!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她!别拦着我立功!”
“立功……就可以不顾一个女人的声誉吗?你不想想,弄错了的后果?”
小王看着周围一堆好奇的观众,有些悻悻然也有些不甘。
“哟你谁啊?刚来就指手划脚。我说小顾,你要弄错了这后果你能承担吗?!”
“我担。”
“话说得轻巧,你担,你怎么担?行,既然你有这贼胆就看你有没这贼心,你说她不是这个通缉犯是吧,那你搞清楚她是谁?!要是你搞错了,哈,你就等着瞧。”
小李在一边悲天悯人地咕嘀:“杯具!谁不知道小王最恨长得比他帅的,比如我!说句实话,虽然你比我差远了,但还是比小王强那么一丢丢,这就注定了你的杯具啊小顾……”
顾浚沉默地离开,小王还在恨恨然。
“我看他八成是看上那个老女人了。她家娃都打酱油了他也好意思惦记……嘿,我听说有些小白脸专门混进保安队伍就是为了傍富婆钓老女人……”
“我去,小白脸他也配?黑得跟奥利奥似的!要当小白脸也是我当,你看看,你看看,我小脸多白,每天都擦高级名牌护肤品大宝……”
“别拉我,我都快掉进你脸上的天坑里了!就你这痘痘脸还敢出来瞎得瑟,基本能当砂纸用,桌子不平家具毛刺你直接出脸就行!还小白脸呢?你当富婆都是瞎的吗?!”小王一捋头发,掏出镜子一边自恋一边高屋建瓴地——
“人贵有自知之明啊小李……真正的帅哥,敢于直面惨淡的屌丝,敢于正视淋漓的自我,法国大文豪高尔基说的就是本帅,懂了吗?!哎哟没文化真可怕!”
那一天,顾浚一直候到深夜,也没有等到苏愿回来。
第二天、第三天……
苏愿就像人间蒸发了。
顾浚再也没看到她的房间亮起过灯。
8303房门口,随着脚步声,廊灯慢慢发出一团昏暗的光芒。
顾浚在门前站住,眼前再次出现那一天,她眼睛里的疯狂,憎恨和愤怒。顾浚闭上眼,一帧帧放映这个画面,最后定格:在她的眸光深处,隐藏着一种恐惧……
她在恐惧什么?
顾浚睁开眼,伸手纤长的手指,轻轻抹了一下门板,指头沾着轻灰。
她不是避过了他,而是自那天之后,真的没有再回来过。
为什么?!
顾浚默默站在房间外的过道里,直到灯光渐渐被沉默覆灭。
顾浚的目光随着灯光一起黯下去,但又没有彻底黑透。仿佛黑曜石终归于黑夜,于隐隐中透出一丝难以捕捉的不明光芒。
那一夜,风起。
那一夜,苏愿抱着依然高烧昏迷不醒的小小,闭上疲惫的眼睛,泪如雨下。
凌晨五点,正在洗漱的顾浚看到8303的灯亮了,心里竟然微微一颤。但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女人,她回不回家关自己什么事呢?至于通缉犯这事,小王小李早已经忘在脑后,他俩最近迷恋上小区一位新搬来的肉蛋傻妞,每天忙着对肉蛋献殷勤,并各自立下泡妞“完蛋三五计划”(至于是三个五天还是三个五年就只有天知道了),划下道来,看谁能率先拿下肉蛋——还好不是天鹅蛋。
擦完脸,顾浚还是不由自主地地往8303走了过去。
8303房。苏愿红肿着眼,从床底下拖出一只上锁的大箱子,手指在锁上抚过,轻轻颤抖起来。
“叱咤,叱咤……”
苏愿愣了愣,自己发抖的声音有这么大?再侧耳一听,是从门外走道传来的摩擦声,像是很轻的步履。苏愿猛地直起身,猫一样地冲出卧室,惶恐不安地把眼睛贴到猫眼上——
走廊里的声控灯还亮着,却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
苏愿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还是被发现了吗?!已经追来了吗?!……还是一个意外?!……该怎么办?……别慌,千万别慌,苏愿,你一定要冷静!
苏愿不安地回到卧室,心乱如麻地坐在床上,直到手机的嗡嗡声把她震醒。看到上面的信息,苏愿悲凉地一笑,努力挺直了脊背——无论即将到来什么样的风暴,都必须让位于迫在眉睫的压力!
苏愿走进洗手间,揭开马桶盖,从水箱里拿出一个矿泉水瓶,叮铃倒出一堆杂物,一枚钥匙滚到她的脚下。苏愿捡起钥匙,毫不迟疑地转身回房,打开尘封已久的大箱子,里面被布层层包裹着另一个长形的盒子,像一只被捆成木乃伊的美人鱼。
苏愿狠狠地把泪水咽了进喉,一片凉意从喉间直渗胸臆。她戴上墨镜和口罩,再戴上鸭舌帽,在镜子里看了半晌,把帽子压得低了又低,终于低下头,抱起那只长形的盒子,视死如归。
顾浚一直走到8303门口,才意识到,自己毫无理由在一大早去叩响任何一间房门。顾浚听到门内苏愿急促的脚步声,赶紧闪身到安全通道,待她没看到人、不安地回到房之后,再一级级地走下安全楼梯,心里浮出一种莫名不舒服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这种难以分说的情绪一直持续到黄昏,顾浚拿到一个月的薪水,便向队长请求调休,要去医院探病。队长有些不乐意,但顾浚十分坚持,队长听说是他妈生病住院,最终还是点了头,但等他走了之后,却满脸不爽地发牢骚:“第一个月就老妈生病,我倒要看看你有几个妈!”小李在一旁傻笑:“小王的姥姥都死过俩回了,老娘生病算个球?”小王在一边严肃地反驳:“你大爷的!谁说俺姥姥死两回了,明明是两个姥姥各死各的!”
“哎哟我说你家开姥姥专卖店的呀,大姥姥,二姥姥都挂了,下回不还得蹦出个三姥姥?真是一窝栲栳栳……”
“队长,还真是被他说准了,这回我三姥姥病危了,让我请几天假呗?”
“滚!”
“别啊队长!真病了真病了,都怪小李子这张乌鸦嘴,把我三姥姥给咒的!队长,行行好啊队长……”
顾浚其实还能听到他们的奚落打闹,却恍若未闻,沉默不语,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暮春的晚风卷出几丝轻薄的凉意,带着槐花清清淡淡的气息。
顾浚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遮遮掩掩于建筑之后的一家医院。
手机一直在震,屏幕上反复闪烁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像一束无形的藤蔓,牢牢地捆束着他细长有力的手指,并一股一股绞进他的心脏。顾浚目色沉暗,站立于人来人往之间,有如一座丰神俊朗却又高拔孤独的方尖碑。
灯半昏时,琴半隐时,最是令人惆怅难言。侧耳捕捉并不陌生的琴音,顾浚恍然想起他的童年时光,多少次躲在别人的楼房背后不愿回家,曾经无数次听过这首曲子,曾经无数次地羡慕着那连剪影都透着骄傲的少女,和他们家中的欢声笑语……
顾浚低下头,看着闪烁的手机,按下接听键。
娇娇柔柔的女声在发着嗲:“老公!……你什么时候来呀,你的宝贝儿可想死你了……今晚一定要来啊,我做了很多好吃的耶……唔,还有你最爱吃的……嗯~~”挑逗的气息和淫/荡的鼻音,最后这句说的明显不是食物。
顾浚狠狠掐掉手机。绷着脸,沉绵半晌,最后还是走向不远处的地下通道。
半明半暗的地下道,琴声婉啭缠绵,像一根一根的丝线包裹一只粽子,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他。地道尽头,是一个黑色的人影,口罩,墨镜,全身包得严实,正在拉着琴,仿佛整个世界一无所有,只有那把琴。琴声激荡回旋,像一朵一朵打开的花瓣,又像水流里一蓬蓬摇荡的水草。地下道俨然华丽转身为卡耐基音乐厅,不幸的是,面前那只打开的琴盒,出卖了演奏者卖艺乞讨的残酷真相。
顾浚心里不由一抽,朝卖艺者走了过去。尽管包成了难以分辨性别的木乃伊,他仍然认出了她,8303住客,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