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绿绦楼内。
两位身量未足的少女衣衫褴褛,鲜血染红了擂台,其中一个女孩在角落狂抖着蜷缩成一团,如一只漏糠的筛子。她一只眼睛鲜血如注,另一只眼睛惊恐地瞪着对手。对面的孩子满脸抓痕,眉头拧成了一股绳,漆黑的瞳仁里氤氲着惊怖,脸上簌簌泪下。
“牡丹,你在迟疑什么?”台下坐着一个白衣美妇,轻轻抿了一口茶,“此时杀她,易如反掌。” 那语气清冷得仿佛是让她捏死一只蚂蚁。
站着的孩子走过去,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一直滴在对方折断的小腿上。她提起拳头向地上女孩的脑袋击去,拳风刮过,独眼女孩紧闭双眼,等待死亡的来临。
世界一片漆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独眼女孩转转眼珠,以为自己已到天上去了。她战战兢兢地睁开那只还能看见的眼睛,却发现自己仍存活于世,对手的拳头就停留在自己太阳穴附近,似是不忍杀她。唯一的机会!独眼女孩连忙拔下自己的发钗,急急地向对手的颈部刺去,一击即中,那仁慈的女孩顿时僵直了身板,眼珠瞪得如铜铃般大,颈部喷出极粗的血柱,射入独眼女孩的眼睛、鼻孔、嘴巴。独眼女孩尖叫起来,那鲜腥味儿在她喉间翻涌,她浑身似火烧像针砭,不停抽搐着,她感觉身体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那位还未绽放便已凋零的牡丹,缓缓倒在了独眼女孩身上。
“啊——啊——啊——” 独眼女孩疯了似的想推开那具温热的尸身,撕心裂肺地尖叫着。
“哼。”台下的白衣美妇拂袖而去。
锵—— “并莲胜!”台边的小厮喊道。
并莲叫着叫着没了力气,一蹬腿,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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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梗娘,少见你如此动怒。” 贴梗堂内,一书生模样的男子笑着问眼前的白衣美妇。
“哼,今日一战,牡丹本稳操胜券,谁知心慈手软,竟被并莲那丑丫头杀了。气煞我也,气煞我也!”那白衣美妇狠狠道。
“梗娘宽心,并莲虽不似牡丹国色天香,却也是个稳重好调教的小丫头片子。牡丹心慈手软,此役不死,今后办事怕也是凶多吉少。”男子道。
“唉,你说的是,”梗娘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并莲虽姿色稍逊,却性子倔强,有几分潜质,若日后能为我所用也是好的。只是…”梗娘摇摇头,“可惜了我这些年在牡丹身上倾注的心血,原本给她挑了一个最弱的对手,为她铺路,结果……”
梗娘似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般:“并莲那丫头在我手下多年,我一看见她便想起那个甩不开又除不掉的西府贱人,真真是头疼。”
“梗娘,十年了,前尘旧事你又何故一直放在心上呢?”闻言,男子微微皱眉。
“何故?哈哈…”梗娘突然笑起来,“大状元的记性竟越发不济了。”诚然,女人便是这样,在意的人在意的事,便是三十年四十年化成灰了,也能记得清清楚楚。男人不同,他们会急急忘却,无论是悲伤的或是开心的;或许他们不是忘了,而是时过情迁,昨日之事浮上心头,心中却已无昨日之感受罢了。
“若你只是记恨我和西府,那便罢了。何故处处置并莲这个无辜的小丫头于死地?梗娘,我心里是你,你为何总是不信?”焉樊握住梗娘双臂。
“是我?那为何每次西府哭的梨花带雨地找你帮忙,你从没拒绝过一次?”
“我…”
焉樊亟待辩解,梗娘已挣脱焉樊的手,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我不欲同你争吵。”她越过屏风,往里屋走去:“焉樊,给我焚一炉檀香,我乏了。”
……
“是。”
贴梗堂一片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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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 一阵冷风刮过,一位身着红粉色衣裙、鬓间簪满海棠花朵的妇人推门而入。屋内陈设虽素净,却极精致,那白玉般的床榻将外头的隐隐日光反映在妇人脸上,把妇人的脸衬得似一个娇艳的白玉盘,雍容清冷非常。屋左的梳妆镜旁的桌子上,便用十数个象牙托盘陈列着九把梳子、十八种花钿、二十四节气的永生鲜花、三十二种胭脂水粉、四十九枝发钗、六十四样式的珠宝首饰,清一色以白粉色为主;屋右矗立着两大排白玉衣橱,其间的云罗裙裳更不胜枚举。
屋中大大的白粉色床榻上躺着一个虚弱的小姑娘,她均匀地呼吸着,却紧蹙着眉头,面色苍白,额头渗出许多汗。妇人用手帕给她擦拭,感到女孩的额头滚烫非常,唤来郎中诊治了一番,女孩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西府姐姐?”女孩虚弱地唤了一声。
“孩子,是我。”那妇人微笑着答道。
“姐姐!”女孩汪的一下抱着妇人哭起来,孱弱的身体小小的,似乎那一阵倒春寒的冷风就能将她刮走。
“小莲,姐姐恭喜你,你通过了晚媚派门童的一对一决杀选拔,从今往后便是这绿绦楼正经的姑娘了,你再不用吃冷食,再不用和一大群孩子在暗无天日的古墓里为了一点点可怜的水米争斗不休了。”西府轻轻拍着小女孩的背,“今后呀,你不仅能时常见着姐姐,还有这无尽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和胭脂水粉供你挥霍,这可是世上多少女子想要都得不到的东西呢。最重要的是,你今后一年可得两枚霜丸了。” 西府环顾四周,语气中带着些许欣喜。
“呵,姐姐在和小莲说笑呢吧,”并莲冷哼一声,推开西府,“且不说需要吃九十九枚、方能解古墓之毒的霜丸,就说这亮堂堂的屋子、光彩夺目的珠宝绸缎,哪一件没有牡丹姐姐的血?”并莲抬头,冷眼瞧着这珠光宝气的屋子,脸上露出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古怪表情。
“小莲,”西府嗔怪地看着她,“既受了门派恩惠,自当遵守门派规矩,这些你们从小便清楚的。比赛赢了就好,何苦发此言论。”
并莲不语。
“你与牡丹在古墓中便情同姐妹,你遭人欺侮,她总是第一个为你出头的,这些姐姐都知道,只是门规森严,比赛残酷,不是她死,便是你亡,生死关头,你并没有做错,明白吗?”西府攥着并莲的手,安抚道。“小莲,你还记得今日是何日子吗?”
并莲略一沉吟,答道:“三月三,上巳节,是芈爹爹的忌日。”
“走吧,八年了,他该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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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城外,天高地阔,芳草萋萋,晚春时节的风仍是刺骨,却已蕴藏着蠢蠢欲动的生机。一大一小戴着面纱,手捧海棠,慢慢步上城东门外的一个土坡。她们在一个土堆前停下,木碑上刻着极其稚嫩的字迹:先公芈乙之墓。
二人动手将坟头的杂草拔除,在坟上洒满钱币,燃起香烛,西府跪在坟前潸然泪下。
“芈爹爹,阿府带着小莲来看您了。”西府垂泪道,“我原只道小莲回不来了,我那狠心的结义姐姐安排她与牡丹对阵。宝玉显灵,宝玉显灵,她终是平安归来,只是…”西府低头,“小莲受了很严重的伤,左眼眸子虽依然灵动,却是什么也瞧不见了…”
并莲眼底幽幽,却并不见半点眼泪,她干干地说道:“什么宝玉,我看分明是块害人的怪石。”西府惊讶地看向她,并莲继续道:“我左眼被击伤,就是因为牡丹抓下我颈间的石头向我掷来,我躲闪不及。我眼前血肉模糊,差点毙命牡丹手下。” 并莲从怀里掏出那块浑体晶莹通透、无丝毫杂质的白色美玉,玉的边缘在阳光下泛着粉光,美的摄人心魄。说着,并莲便要将它扔出去,西府大惊失色,“万万不可!”
“小莲,你疯了!”西府将美玉一把夺下,揽在怀里,“这是你从小攥在手里的天赐神宝,也是唯一能找到你爹娘的物件,怎可随意扔之?”
“爹娘?”并莲冷笑道,“我的爹爹就躺在我面前,哪里来别的爹爹?”
“小莲,十三年前战火纷飞,遍地孤儿,你的爹爹娘亲一定不是故意抛下你的。”西府轻轻摸了摸并莲的发髻,“当初,芈爹爹和我就算快饿死了也没把你的宝玉当掉,就是为你留个念想。”
并莲冷哼一声,抢过美玉,在芈乙坟前跪拜三下后,便径直离去。
“恕罪则个,恕罪则个!”西府向芈乙墓叩头,“小莲命运多舛,脾气古怪非常,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保护好她,贴梗武功、权势日盛,我无法违拗。芈爹爹若泉下有知,求您庇护小莲平平安安!”西府又咚咚地磕了几个头,便起身寻并莲的身影而去了。
大风起,城外树林沙沙作响。天空飘起细雨,农夫们欢呼着,在田间播下稻谷种子。天地万物瞬息万变,世间爱恨亦辗转反复,只是爱难得,恨彻骨,世人若要追寻永恒,恨便是了,寄希望于爱,梗娘这样的偏执人物便是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