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田地了,分田地了,今天晚上八点在公社分田地,各家来一个人抓阄单,不来滴,分不到田地不要怪。”
公社三楼顶拴着的两个大喇叭一颤一颤地吼着,周围楸树上,初春早起找虫吃的麻雀们顿时被吓得一个激灵,张大一双惊恐的小眼睛,叼在嘴里的小虫子不知道掉到哪去了。
“要分田分地了吗?哈哈,好日子要来了!”
小鹏鹏被大喇叭这么一吼,耳边这么一句嘟哝,早已从温暖的被窝里探出小脑袋,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一手抓抓爸爸,一条腿蹬蹬妈妈,嘴里“呜哇呜哇”叫着,仿佛在说:“起床了起床了,没听见喇叭叫了吗?”一岁多了一丁点的娃娃,想说话,但舌头啊什么的还不好使,再吃点喝点就差不多可以简单交流了。
这个点,天刚亮,漆黑的卧室,仅有后墙上一个饭钵大的通风孔射进来一缕亮光。
“起了起了,都起了,自己炒饭吃,吃完克读书。”爸爸下达命令。接着听到楼板上一阵子“叮叮咚咚”的声音,下楼梯的声音,生火的声音,还有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那柴火味道和烟子。
等小鹏鹏和妈妈起来的时候,大哥大姐都上学去了,只有二姐端着个土花碗在“吧唧吧唧”吃饭,用霉豆和一小勺猪油炒的包谷饭,吃饱了有力气去放那头好大威猛的草白牛。四岁,还不到上学的年纪,得八岁才行。那年月,民风淳朴,很少有好狠斗勇的,牛马牲口也一样,很温顺,很忠诚,不用担心它们会伤害二姐,也不用担心出门会跑野路去祸害庄稼,庄稼地里的东西固然是好味道,但是吃不起,被抓到就是一顿胖揍,长记性了。
妈妈的奶水早已没了营养,也吸不出多少来。整天包谷饭和着酸菜豆米,缺乏蛋白油脂的滋润,可没那么丰富的奶水。小鹏鹏嘴痒痒,缠着妈妈吸了一阵子,过把瘾,然后大口大口吃完一小碗加了几颗糖精的米糊。米糊,通常是头天晚上抓一小撮米放在土花碗里泡着,第二天早上起来用勺子磨成糊状,然后放锅里煮熟,放几颗糖精,有丝丝甜味,娃娃喜欢吃甜食嘛!
爸爸妈妈也吃了一点哥哥姐姐们吃剩下的炒饭,然后爸爸穿着最为体面的服装上课去了,一件卡叽布中山装,右上边小口袋别着一支墨水笔。二姐在萌娃与猛兽的情景中放牛去了,小鹏鹏只有窝在妈妈背上的被兜里,跟着妈妈去地里干活。很想跟着爸爸去学校,人多热闹,窝在被兜里很不爽,只能左看看右看看,什么也抓不住,双腿还勒得麻麻的。
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天,这是穷苦百姓盼望了好多年的一天,等到晚上也是很漫长的一天。
晚饭过后,整个村子沸腾了。
“走了,分田地克了。”
“走嘛,分得到一等地就好了。”
“分你爹的一等地,看你这个鬼样子,二步郎当滴,一天到晚头发不梳脸不洗,裤子穿得歪吊起,东家门前出,西家门前进,混公分,看婆娘上厕所有本事得很。”
“我C尼玛,劳资逗着你了?”
张有才和歪脖子杠上了。
“吵囊子?不要吵咯,公社分田地克。”爸爸上前劝道。
“劳资家的那个小花母鸡,着哪个GR滴偷了,他妈的,有些人家,辈辈人是贼,这些贼R 滴,等劳资看到,两镰刀砍死他,太不要碧莲了。”
“你看见是劳资偷滴了?讲得劳资鬼火冒,你家那个大公鸡劳资请它脑壳点掉,一锅熬了。”
“给你们吵,慢慢吵,我克抓阄分田地了,一等地,哈哈哈!”爸爸转移注意力。
“今天劳资懒得和你讲,你给劳资等着。”
“等着就等着,劳资怕个球。”
……
公社门口,早就挤满了热血沸腾的村名,“翁嗡嗡”地闹着,要疯了都。
“踩着劳资脚了,哎哟!”
“砍血脑壳滴,摸老娘屁股搞囊子?回克摸尼玛克嘛?”
“烂婆娘,乃个耐烦摸你?”
“你这个砍血脑壳滴,不是你摸是鬼摸?回克摸你妈摸你妹克嘛。”
这时代,还没有性骚扰这项罪,农村妇女经常遭遇咸猪手也是常有的事。
爸爸抱着小鹏鹏,站在人群后面,垫起脚尖朝公社大门口望去。在被兜里窝了一天,烦死了,还是跟着爸爸好玩。
“不要吵了,再吵劳资不给他抓阄。”
公社龙主任从办公室出来,站在大伙前面大声吼道。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国家政策来了,土地下户,分田地,好日子来了。”
“接下来我们正式分田地。田和地搭配,有好点的,也有撇点滴,看你们运气了。我们编好号了,喊到名字滴,上来抓一个阄单。家家都有,不要挤噶。”
“陈明华,上来抓。”
“卧槽尼玛,这个也讲关系。”
“为囊子让他第一个抓?我不服。”
“我也不服?”
……
“哪个先抓劳资讲了算,不服死开,不要抓了?”
“呸”
“再吐一个?”
“不是不是,水烟筒吸得有点多,有口痰。”
“陈明华,上来抓,快点。”
陈明华是什么人?仗着他爹在生产队当队长,好吃懒做,活不干,好处占尽。
“一等地哈哈,坝子头的田,大石埂的地,又壮又近又多哈哈……”
“笑你麻痹笑,看你这个私儿能种出囊子鬼毛来。”有人小声咒骂。
“下一个,刘得全,上来抓。”
单打开阄,只听到“卧槽尼玛”一声,气冲冲推开人群甩起走了。显然,没抓到想要的地。
……
分田分地,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笑了,有的骂娘了。
“邹国邦,上来抓。”
“来了来了。”
这时候,小鹏鹏正和一条毛茸茸的小土狗逗乐呢,听到有人叫爸爸,一转身抱住爸爸的腿不放,嘴里“呜哇呜哇”叫着,仿佛在说:“不要走,要玩狗。”
爸爸心里着急,一把抱起小鹏鹏就要去抓阄,这孩子也真是的,“哇”一声开哭了,窘得爸爸连忙说“让他们先抓,我等哈抓。”重男轻女的时代,儿子就是心头肉,哭是最致命的武器。
就这样,陪着儿子遛狗。不是,被狗溜了,耽误了抓阄。“抓吧抓吧,反正有我的一个号。”爸爸这么想。
村民们都抓到号,有的笑着走了,有的骂着走了,那条小土狗也跟着主人回去了,公社门口就剩下小鹏鹏和爸爸。
“邹国邦,来拿你滴号。”主人说道。
“好嘞。”
阄单打开,一号地。爸爸乐了,在儿子脸上“吧唧吧唧”啃了几大口。儿子今晚抱腿是有深意的,最后一号是福地啊!坝子头的田,前垭口的地,火头地一大片,周围好多荒山,可以挖生地,以后不愁粮食不够吃了。
“谢谢龙主任,谢谢!”
“莫客气咯,从今往后好好种地,自力更生,让日子越过越好。”
“一定的,一定的。”爸爸连忙说道。
“邹老师快带起娃娃回克咯,开春了,还是有点冷,我也不招呼你咯。”
“要得……”
父子俩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可全家人都还没去睡,都等着抓地的消息。
爸爸一进门就急促说道:“一号地,坝子头的田,前垭口的地,还有火头地,小凹塘大凹塘,哈哈!”
小鹏鹏只见妈妈哭了,也不知道咋的啦,“呜哇呜哇”地从爸爸怀里挣脱下来,跑到妈妈怀里,懂事地帮妈妈揩眼泪,妈妈把他抱得很紧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