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间,天黑得早,才七点过,早已伸手不见五指。加上带着湿气的雾,没人愿意出来串门子,各自躲在家里烤柴火,往柴火堆里埋几个洋芋,二三十分钟就可以剥皮吃。
还不尽兴的话,抓一把包谷放在火星子旁边,包谷随着受热程度不断膨胀,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发出“嘭”的一声,原始爆米花出炉,火边人连忙把炸开的爆米花从火堆里抢出来,“呼呼”吹去沾着的柴灰,扔到嘴里去,烫得龇牙咧嘴。
这个村子五十六户人家,坐落在贵州西部一个山凹里,三面环山,前面一个坝子,相传很久以前这个坝子是个湖,老辈人为了种水稻,把村后面白沙坡半山腰上的一股泉水堵了。说是当时村里几个有威望的老人,挑了一个好日子,宰一条黑狗扔进泉眼,用一口二水锅盖住泉眼,压上石头,填上好多土,泉水改道,从山的后面出去了。到了缺水的年份,后辈想将泉水挖出来,却怎么也不冒泡。
这村叫杨柳树,人口最多的是邹姓。邹家大爷爷有四个儿子,两个姑娘。大儿子上过几天高中,后来媳妇上吊,被认为是凶手,被坐了几年牢,出来后显得不正常了。二儿子死得早,媳妇改嫁杨胡保,没留下子嗣。三儿子去县城上过几天初中,家中一场大火烧光了茅草房和家什,被逼退学,退学之后被请到村里的私立学校当老师,一个月七八块钱。小儿子从小对书没兴趣,对农活没兴趣,睡懒觉最来劲。
邹家二爷爷有六个儿子,小儿子上过几天初中,其余五个都是文盲,没有女儿。
老哥两个共有十个儿子,不欺负人,但也不受别人欺负,包括土匪。说是有那么一天,二爷爷有事出村去了,大爷爷带着子侄们在家干活,忽然间来了一群土匪,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抢了,其中包括一个铜罗锅。土匪刚出村子,二爷爷就回来了,听说之后,扛起土枪提着马刀去追杀,一边追一边打枪,背着铜罗锅的土匪跑在最后,二爷爷枪法好,想打他脑袋的,却打在铜罗锅上,穿了个眼,土匪吓得丢下罗锅,跟着兄弟们一溜烟跑了。
老哥俩十个儿子当中,那个当老师的叫邹国邦,体格很弱,不是干农活的料,但是能说会道还能写,除了去上课,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都请他去写对联,挂号之类的。遇到邻里之间扯皮的,也被请过去讲理,偶尔帮人看看老黄历,什么时候搬迁,什么时候打灶,哪一天杀过年猪之类的。
邹国邦和妻子方桂分住着老父亲分出来的一间石墙瓦房。这间房子用木板分为里外两隔,里间是夫妻两个的卧室,外间当客厅厨房餐厅用,两个女儿和大儿子晚上睡楼上。两个女儿睡一张铺,儿子自己睡一张铺。这铺在冬天毫无温度,楼板上放一张用稻草编成的垫子,垫子上一张凉席,加一张冷得像铁的被窝,被窝里的棉絮不知道用了几辈人,毫无弹性,一点也不热和,铺中人在冬天真的很难熬到天亮。
据说这里早期是蛮夷之地,老百姓与官绅兵匪周旋了几辈辈人。清朝时期,朝廷指派一个邹姓钦差大臣到这里平蛮,任务完成之后被告知不得回南京,就地驻扎留守。添丁邹姓人家便是那钦差大臣的后人。
今年杀的那头猪,给夫妻双方父母孝敬一些。剩下的,有人有客才敢小心翼翼割下一小块,和着一大碗辣椒炒着吃,猪油罐子早就叮叮当当响了。米袋子里也没多少米了,卖钱啊,交公粮啊,剩下的,每顿抓一把放在包谷饭中心蒸,给家里最小的吃。
就在这个家里,就在这个时间节点,这个家的第四胎已经足月,并且有了响动,动静越来越大,要生了。
邹国邦提上手电筒就冲出家门,请接生婆去了。偏远的农村,新生儿靠运气,靠命大,遇到大出血或者大脑袋难产,最多能活一个,接生婆可没控制出血和剖腹产的能耐。
火急火燎跑到村南边大嫂家,边砸门边喊“大嫂,大嫂。”里边回应:“大晚上的,鬼喊辣叫,有囊事。”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端着一盆洗脚水准备倒掉。“我媳妇要生了。”“快走。”女人扔了洗脚木盆,往邹国邦家方向跑去,边跑边问:“东西都准备好了没?”“准备好了准备好了。”邹国邦答应道。
接生点定在夫妻卧室,邹国邦被拦在卧室外,急得搓脚捻手。卧室内,一个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一把剪刀,一盆热水,一阵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合着加油打气的话语,接着是一阵“呜哇呜哇呜哇”哭声,只听接生婆大声喊着:“得个儿子。”邹国邦忙回一句“麻烦你了大嫂。”然后“咔咔”的、窸窸窣窣声音一阵子,婴儿脐带剪断,清洗完毕,再用柔软一点的破旧衣服裤子剪成的尿片包片包裹好,接生工作完成,大嫂接过邹国邦早就准备好了的六块糕和一把水果糖,送上“长命百岁”的祝福语,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走了,等待下一家来请自己。
婴儿出生的第三天,也就是一九七八年腊月十七,邹国邦早早起来,煮了红糖水和两个荷包蛋,屁颠屁颠送到媳妇手中,笑咪咪地看了又看包片中柔小的二儿子,然后去准备给儿子取名字用的东西。因为穷,所以简单。道具无非就是香纸煤油灯,掌心大小一块煮熟的猪肉,放在一碗诱人的白米饭上面,一杯老白干,一杯茶水,外加几个廉价小菜摆在老人堂屋供桌上,抱着新生儿子,很虔诚地跪在供桌板前,嘴里念道:“祖宗显灵,保佑我家又得个儿子,给我儿子取名邹信鹏,愿祖宗保佑我儿子快长快大,长命百岁,长大当大官,赚大钱,发大财。”不愧在私立学校教了几年书,没整出男猪黑狗这样的名字。站在一边的两个姑娘和儿子一直盯着供桌上的饭菜,馋得口水咕咕咕咽个不歇气,见仪式结束,忙殷勤地帮忙把饭菜搬到自家饭桌上,眼睛里满是小星星,但是不敢乱动,得让爸爸来分配,最终都分到了一口能吞下去还不尽兴的一块肉,先舔舔,“嗯,香死了。”然后咧开嘴唇,调整好上牙和下牙的最佳撕咬状态,小心翼翼的咬下一丁点,慢慢的嚼,慢慢的品。“天天有肉吃就好了。”这是全家人的想法,只不过都不敢说出来,吃不起啊!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钟头,有的人沉浸在儿子增加个数的喜悦中,有人沉浸在猪肉的香味里,有人躺在床上恢复元气,心想:快点恢复体力,人多了,得更加卖力种田地,争取让娃娃们吃好一点,穿好一点。
饭桌上的食物吃干净了,只剩下几块辣椒。开工了,邹国邦带着大女儿去挖芭蕉芋打粉卖钱。二女儿去放牛马,尽管山上早就没了青草,但是要放出去跑跑跳跳喝喝水,不然四肢僵硬来年不好用。大儿子去砍柴,煮猪食用量很大,要一堆一堆的,煤炭太贵,二毛五一百斤,还要自己拉着马去二十公里的煤窑上驮。那些年,砍柴哥们最恨柴草长得慢,周边柴草砍光了,就得跑几十里路去砍,一天只能一个来回。
很自然,这一年的除夕似乎多了些什么。哦对了,年粑多了些米做的,对联写得更工整,家里家外打扫得更干净,鸡呀鹅呀的早早关起来,免得到处拉屎。年夜饭多出了几道菜,肉的分量有所增加,鞭炮也多买了几块钱的。年夜饭,得天黑才能进行,哪怕已经很饿,也得憋着。一碗红烧肉,一钵鸡肉,一盘花生米,还有豆腐、酥肉、煮白菜和长葱长蒜,一条自己捞来的水煮鱼,整整凑足了八大碗,一蒸子米饭。家神板前供桌上点亮香灯,八仙桌摆上饭菜,端到大门口三拜九叩,迎春接福,然后烧纸钱。再把放着饭菜的八仙桌端到家神板面前,重复大门口的跪拜礼,向神灵和祖宗敬酒,烧纸钱,紧接着叫大儿子去外边放鞭炮。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奏响了农村人过大年的乐章。刺鼻的火药硫磺味道从窗户、门缝里往里钻,但这丝毫不影响全家人吃喝的胃口。真要命,都是自己养、自己种的,放心吃,敞开肚皮狠狠地吃,天天都这么吃就好了,全家人都这么想,只不过都不敢说出来。
农村人的生活,一年到头翻不出几个花样,地里田间,上山放牛割草,下山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当然了,这些事都是在教书读书的放学之后进行。到了晚上,兄妹三个围坐在放着一盏煤油灯的八仙桌上做作业,教书匠抱着二儿子一边逗乐,一边指导,妻子忙着洗锅碗瓢盆,还有一大堆猪草等着砍。大家都很累,六个月大的小鹏鹏自然成了全家人缓解身心劳累最好的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