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蒙,月光惨白,暗淡的光亮洒向昌州城的千门万户,也倾洒进刺史府里的那一扇窗。
已是夜半,病榻前的顾愔双手撑着下巴,烛火晃动,映着她柔美的面容,平添几分烟火气,此时的她晃动着小脑袋,正在和困倦抗争着。
“咳~咳~咳咳~”
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惊醒了她。
“你醒了!”她赶忙起身递上茶杯。
“喝点水吧!”
“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做了你喜欢的梨花糕。”
面对顾愔的连连关怀,他竟置之不理。
“你怎么在这?青衫呢?”未君璟面色惨白,说话时言语顿挫,气息不稳,显然是伤及元气。
“青衫守了你一整日了,我让他回去休息了!你就安心休息吧!医师说你出血过多,需要好好静养一些时日。”顾愔认真的叮嘱着。平日里,她对这个冷面静南王总是几分害怕,如今他身负重伤,成了病患,顾愔的害怕似乎也消散了,反倒像是在面对一个倔强的孩子。
“既然如此,你走吧!” 未君璟平静地催促顾愔离开,言语中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该换药了,你昏迷的时候,都是青衫帮忙换的。既然你醒了,换完药,我自会离开。医师特意嘱咐过,你这个药得三个时辰换一次。现下时间正好!”顾愔一边说着一边将准备好的药品和包扎工具端至床边。
未君璟见无法拒绝,便自动褪去身上的衣衫,露出伤口。与伤口一同裸露眼前的,是他壮硕的胸膛和刚毅的腹肌,还有他古铜色皮肤上密布着的刀刻般的伤痕。
顾愔只是用余光轻轻扫过他的身体,颤颤巍巍的伸手去擦拭伤口。这是她第一次见男子的身体,不知是含羞、惶恐还是不忍,只见她低眉颔首,眼神闪躲间,擦着擦着,竟偏离了伤口的位置。
未君璟见顾愔如此拘谨,耐不住性子,便径直抓起她的手,移至伤口的位置。
“看清楚点!”
被这么一提醒,顾愔才发现自己方才的可笑行径,瞬间脸颊通红。
“被看的是我,你怕什么!”这富有磁性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挑逗。许是平日里见惯了顾愔温婉平静的样子,从未见过她如此笨拙慌张的一面,便也心生几分意趣。
“谢谢你!又救我一次。”顾愔一直记得,是未君璟替她挡下了那一刀,可除了说谢谢,似乎也无可报答。眼下能做的,只有好好照顾他,让他早日康复。
“那你要如何报答呢?”未君璟饶有所思。
“嗯~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可以尽管说,我能做的,一定尽力去做。”顾愔满脸的诚挚。
“这次虽然救了你!可那刺客实则也是为我而来。” 未君璟话锋一转,眼神中闪出几分忧郁,似乎忆起往事。
回想当日之事,顾愔犹记得当时那男子言及“屠城”二字,心头震彻,丝毫不敢相信。
“我记得,那男子说,中和三年,你~屠~城~当州……”顾愔试探着说出口,想要探寻其中缘故。
她眼中的静南王,尽管为人冷峻,断不是滥杀无辜之辈。至少此刻,她是这么想。可事实便是如此,没有苦衷,没有意外,都是血淋淋的现实。一切只不过是权势角斗的代价。
未君璟面色凝重,似乎不愿提及这段往事,可越是不敢触碰,越是在脑海中翻涌:
中和三年,距今还不到三年。那一年,未君璟二十五岁,已是名扬东川的一方霸主。人人皆传他少年英才,十六岁便做了昌元县令,抑强扶弱,务织劝农,足食足兵。二十岁那年,黄巢揭竿,大唐震动,天下藩镇皆弱肉强食。弱冠之年的他一呼百应,以镇压叛乱之名,乘势崛起,一统昌州。之后的东川内乱,逢战必出,就这样在藩镇割据混战过程中逐步扩张地盘,势力大增,掌控昌普合渝四州之地。
但他深知,天下纷争,大唐倾颓,可未到高楼坍塌之时。他既以平乱之名出师,必得朝廷证名方止,否则危立于藩镇之中,早晚被分而食之。可当时,僖宗皇帝正避难益州,无心朝政,朝政皆由权臣田令孜掌控,而其兄陈敬瑄则据西川。
于是,在中和三年,未君璟统领二万精锐,进攻西川守备最为脆弱的当州城。而当时朝廷正集中兵力,全力消灭黄巢的起义军,无暇西顾。可若是往日一般的领土兼并,并不会引起朝廷重视。更何况,大唐当时战乱频频,更无人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当州。于是,在叔父未承恭的示意下,他们做了一件震彻两川之举,屠城。
二十五岁的未君璟,以平叛之名下令屠城当州。整整三日,火光冲天,血流成河,如此决绝之举,两川之内,只闻其名便无人不胆颤。
很快,朝廷便颁下安抚圣旨。
“上闻伟绩,特授工部尚书,拜昌州刺史,充昌渝合四州都指挥使,静南军使,累加刑部尚书,左仆射”。
这一道圣旨,所有褒奖都恰如其分,却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而只要朝廷承认他如今的权势,他便能安稳立足于东川,厚积薄发,另立一番天地。
可为巩固自己的势力,不惜牺牲一城人的性命,这无疑也成为了未君璟心底的阴翳。他也曾动摇过、不忍过,可终究敌不过内心的渴望,渴望打破这昏暗的天地,渴望亲手去缔造那个遥远却曾出现过的盛世。
他痛惜,却不曾悔恨。
他说,“东川百姓皆唤我静南王,可笑我这个静南王非天命皇权。百姓需要一个王,我便应了。既执手中剑,何以计生死。”
“那可是一城人的性命……”顾愔声音颤抖着,满是惊恐。自己对眼前的这个男子,竟一无所知。原来,顾愔所认识的他,不过是他千副面孔之中的一面而已,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面对这样陌生而冷酷的静南王,顾愔恐惧,却仍有一丝怜惜。他杀人如麻,却舍命救了她两次,他牺牲一城人性命来巩固自己的权势,却又护佑一方百姓安居,他野心勃勃的争斗,却又心怀天下。这样的人,让人害怕,也让人怜惜。怕他的冷漠、强大,亦怜他的孤寂与决绝。
“我这双手早已沾满鲜血,想杀我的人,又何止他一个!”未君璟面无表情,宛如一滩死寂的湖水,没有波澜,却深不可测。
“你会杀了那个人吗?”
“好了!不说这些了!”
话已至此,顾愔本想说些什么,却再难开口。毕竟,她只是一个十五岁弱女子,又有何话语权。
“怎么?听了这些,你怕了吗?”似乎看出了顾愔的心思,未君璟邪魅一笑。
顾愔眼中的情绪瞬间隐去,用往常般温软的语气说道:“有什么可怕的!佛经里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像你这样的人,必定也活的极苦。”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智。不过,佛经这种东西,还是少看为好!”
“为何?”
“若众生皆以佛法为念,身处苦厄却当修行,这世道岂非沉沦至极!”
“若皇权官吏人人胸中有佛,心怀慈悲,天下怎会有苦厄!”
“理想虽好,但终归是蚍蜉撼树。”
“是啊!我这只蚍蜉,又怎能撼动你这棵大树。”顾愔自知两人经历不同,观念迥异,自无法再谈下去,心中的那份恐惧也只能埋藏起来。
“蚍蜉撼不动,若是蛀虫,日复一日,再大的树也能蚀空。”
顾愔察觉到未君璟有意缓和氛围,便强颜微笑迎合。心中与他却已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不知不觉,药早已换好,两人也已聊了许久。
顾愔缓缓起身,准备推门离去。
“你~”未君璟似乎有话要说,话到口边,却怎么也说不出了。
顾愔回头望着他,等他言语。
未君璟几分犹豫后,还是脱口而出:“你不是说要报答我吗?”
“嗯?”突然这么一问,顾愔愣了一下。
“你可愿做那蛀虫?”
……
顾愔满脸疑惑,并未读懂他的言外之意。短暂的沉默之后,未君璟直言到:
“我的意思是,你可愿~做我的~妻?”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一字一句如利刃般,逐个击中顾愔,她只觉头脑一阵眩晕,仿佛置身于深渊之畔,明明万分惊恐,却仍忍不住望下去。
未君璟望向她,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顾愔呆在原地,沉默不语,缓了缓神后,推门,跑开了。
未君璟亦知自己的唐突,对于顾愔这样的反应,心中似乎也早有预料。求娶顾愔,让她心甘情愿的嫁于自己,再赢得顾言昭的信任,这是他一统东川计划中的重要一步。只是,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说出来。
可于顾愔而言,她的恐惧被无限放大了。他明明是自己心怀感激的救命恩人,却又如此决绝冷漠的陷身权利的战场。面对这样一份让人畏惧的表白,震惊、慌乱、羞涩、恐惧、欣喜,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头,她如临深渊,不知该如何面对,唯有逃避。
或者,那个问题,他不该在那时说出口,也或许,他说的正是时候。
那一夜,月色清冷,却吹来了东风,顾愔屋前的海棠树终生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