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大哥都是北方人，老家都是务农，我们上完初中就都不上了，十六岁我们就来了这边打工，这都二十多年了。我十八岁就跟了你大哥，当时在饭店打工，在菜场卖菜，在工地打工，住过十来个人的混合大宿舍，住过工地临时工棚，也算是什么都经历过了。”大姐眼有点泛红，似乎沉浸在回忆里。
“大姐，你们真不容易。”吴木佩服的说。
“咳，”大姐回过神，接着说，“直到后来我们攒了点钱开了家小饭馆，生活才算慢慢好了起来。那时候我们生意有了些起色，住的条件也好了些，那时候我二十三，怀上了孩子，当时就觉得好日子就在眼前了。”
大姐又顿了顿，叹了口气，“怀孕后，大哥让公婆从老家过来一起，一方面帮忙照顾下店里生意，另一方面也是照顾下我。当时其实我是不太乐意的，不怕你笑话，我们老家那边……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太严重了，公婆都是盼着抱大孙子给家里续香火，你大哥虽然没那么在意，但是也孝顺，也想着要个儿子让公婆高兴。当时虽然我不太乐意，公婆还是过来了，一起过了一段时间，公婆对我都很好，也能帮衬着店里生意，我也就放下心来不再多想。”
“那是怀孕大概四个月了，有一天你大哥晚上回来支支吾吾和我商量，说找了个大夫能帮忙看看孩子是男是女。我当时一下子就急了，和他大吵了一架，质问他就算验出来是女孩还能怎样。他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也就没在说这个事情。谁知道，过了几天例行产检，他还是背着我查了，而且，是他们不希望的结果。”
“从那天起，公婆对我的态度明显就有了变化，你大哥他，也是隔三差五的暗示要不要打掉这个孩子，后来也不再避讳直接明说了。不过我当时一定要这个孩子，我一定要这个孩子，这是我第一个孩子啊。”大姐眼中露出坚毅的眼神，吴木不由的有些佩服。
“但是，事不由人啊，六个多月时候，有一天突然我的肚子就疼了起来，送到医院时候，孩子早产了，没活下来。我当时难过啊，真的恨我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老公没有责怪我，一直安慰我，让我度过了那阵难熬的日子。但是，从那以后我们再试着要孩子，要么要不上，要上的都过不了一个月，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各种大医院都跑遍了，婆婆还从老家找了仙婆给看过，各种方法用遍了都没有用，这一过，就是十三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也早就放弃了，就一天天的过日子呗，但是没想到今年年初，我这竟然是怀上了，到现在都八个月了，这对于全家人都是天大的喜讯啊，公婆和老公都加倍小心的照顾着，生怕有一点差错。我知道我这个年龄生孩子风险很大，但是我一定要这个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啊。”大姐开始抽泣起来，吴木连忙拿了一张纸巾递给她。
接过纸巾大姐说了声谢谢，随后像想起什么一样突然抓着吴木的手说：“小吴啊，你是不是真的能看到我家大丫头，你给大姐说说，她在哪里，大姐很想她，我最近也光做梦，梦里的大丫头看的那么清楚，就和我想象她的样子一模一样，就那么远远看着我，叫她也不答应，大姐对不起她，没能照顾好她，把她生下来。”
吴木有些明白了，也明白为什么自己白天说完两人为什么这么大反应，还是拍了拍大姐的手说：“大姐，别着急，别激动，您慢慢说。”
大姐抽泣着，稍微平复了下情绪，又和吴木说起来：“就在怀上这个孩子后不久，先是，半夜经常听见小孩子哭，开始以为是闹猫，但是后来经常能听到声音是从房间里发出来的，还经常有小孩子跑的脚步声，起来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到，搞得全家人整夜睡不踏实。紧接着就是我和婆婆都会天天网上做梦梦见个小女孩，远远看着我们，然后转头就跑没影了，醒来以后我和婆婆对了一下孩子穿着长相，我们梦到的是同一个孩子，肯定是当时没生下来的老大。再后来，就几个月前，婆婆下楼时候摔了一跤，把腿摔坏了，还好骨头没有事，但也是卧床休息了三个多月，上个月刚能下床走路。我们都以为是婆婆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才摔的，谁知道，婆婆和我们说，是下楼时候被推了一下，倒在地上时候回头还看到了一个小姑娘……”
“大姐，你的意思，是老大回来闹腾了？”
“大丫头多好的孩子，她可能还是恨我们啊，没有好好的把她养大，唉。”说罢大姐又开始抹眼泪。
吴木想了想，说：“大姐，你可别激动，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也别多想了，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丫头当年没了完全不是你的错，只是你一直再自责，所以才会做这些梦。你刚说梦里的孩子就是你想象的大丫头的模样，也证明了这就是你想象出来的。”
“可是你中午不是也……”
“大姐，可能是我眼花了，后来再也没看到过。”吴木笑笑，扶着大姐躺了下来，说，“大姐，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顺顺利利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大姐半信半疑的看着吴木，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啊，小吴。”
“没事大姐，好好休息。”吴木把墙上电视关掉，拉上病床中间的布帘，重新靠在床头上，目光落在了一直站在大姐病床尾的小姑娘身上，小姑娘也看向他，报以浅浅的一笑，随着房间灯关掉，消失在黑暗中。
吴木想了想，在心里问到：“干爷，你能看到那个小姑娘吗？”
“你能看见，我自然也能看到。”老鳌声音有些疲惫，似乎还没休息过来。
“那我，和她聊聊？”
“随你，想聊你就去，我还要再休息一段时间。”
吴木听了听隔壁病床大姐的呼吸声已经平稳，披了件衣服轻手轻脚的走出病房，不知不觉两人聊了一晚上，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大多数病房都已经熄灯了，走廊的灯很昏暗，只有中间护士站灯光还比较明亮，远远能看到两个护士坐在那里。吴木走向走廊另一边的卫生间，远远就看到刚才的小姑娘站在走廊尽头，等他走到一闪身进了卫生间对面的楼梯间。吴木跟了过去，楼梯间的灯也很昏暗，就看到小姑娘坐在楼梯台阶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吴木走过去坐在旁边，试探着问到：“小妹妹，你在干什么呢？”
“没人和我玩。”小姑娘抬起头看着吴木，一张小脸很让人疼爱。
“都这么晚了，大家都睡觉了，等天亮了就有人和你玩了。”吴木说，“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小姑娘天真的眼里露出一丝黯淡，“奶奶不要我。”
“奶奶不要你？”吴木重复了一句，心里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奶奶不要我，”小姑娘又重复了一遍，“她让妈妈肚子疼疼，不让我出来，奶奶不要我，奶奶只喜欢弟弟。”
“小妹妹，是不是弄错了，妈妈肚子疼疼和奶奶有什么关系？”吴木虽然心里已经明了，还是带着一丝侥幸，他不相信人性会这样。
“奶奶不要我，”小姑娘声音带着哭腔，“奶奶的药药让妈妈肚子疼，不让我出来，奶奶不要我。”
吴木觉得心中有些憋闷，仿佛压了一块大石，伸手在身上摸索出烟，才想到自己还在医院里，又重重的塞了回去。伸出手来，吴木试探着摸了下小姑娘的头，发现自己竟然能碰到，随后摸着她的头说到：“小妹妹别哭，这边奶奶不喜欢，还会有别的奶奶和妈妈喜欢你，你这么聪明可爱，大家都会喜欢的。”
“真的么？”小女孩的大眼睛忽闪着。
“肯定是真的！”吴木坚定的说，“所以，忘掉这个妈妈和奶奶，会有更好的家庭等着你。”
“嗯！”小姑娘露出甜甜的一笑。
“答应叔叔，别再找这个妈妈和奶奶的事了，好不好。奶奶腿摔到了，也算有了报应。”
“可是，奶奶的腿是弟弟弄的，不是我。”小姑娘仿佛懂事一般，知道吴木的意思。
“弟弟？”吴木一惊，心想难道自己弄错了，问到：“哪个弟弟？”
“就是弟弟啊，”小姑娘甜甜一笑，“我有好多弟弟，弟弟可好了，天天陪我玩。奶奶的腿也是弟弟觉得奶奶对我不好，替我出气，不是我。”
“小妹妹，那你和叔叔说，弟弟在哪里呢？”
“我找不到弟弟了，他们都藏起来了。”小姑娘跳了起来，对吴木说：“我要去找弟弟玩了，叔叔再见！”随后也不管吴木回答，就从楼梯间跑回了走廊。吴木跟回去再看，走廊已经是空空如也。
吴木刚想再问问老鳌，就听到老鳌的声音在脑袋里想起。
“你知道，你们人造了多少孽啊。哼，重男轻女，人为干预投胎，就因为自己的喜好，就因为自己的偏见，让一个本来应该出现在世上的生命，生生的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戛然而止，他们都来不及呼吸一口这个世界的空气，来不及看一眼这个世界，来不及叫一声爸爸妈妈。”老鳌的声音显得很激动，“人是不是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这些就是他们的代价。”
吴木默然，他无力反驳，也无心反驳，但他还是问到：“干爷，小姑娘说的弟弟，是谁？”
“万物都有它的规律，每个灵魂该投入的身体都是一定的，就像这个小姑娘就应该投入到这个家里，这都是安排好的，但是，但是，他们人为改变了这一切，所以，一切都乱了，哼哼，说起来真的是报应不爽，顺序乱了，这家人再怀上二胎就不再有安排，不再有确定的灵魂来投入这个身体，取而代之的是，很多灵魂都会来抢占这个身体，大多数情况都会是没有灵魂能够进入，因为未安排的投胎灵魂进入身体要比安排好的投胎难十倍，就算勉强进去了，也会不断有其他灵魂来想把他拉出去取而代之，能活下来的，也不过十之一二，能生下来也会身体羸弱。”
“可是，干爷，”吴木问到，“现在这个孩子都八个月了，应该没事了吧。”
“那就要，看这个孩子造化了。”老鳌叹了口气，“灵魂入体，坚持了八个月，他恐怕也已经强弩之末了吧。”
“就不能，”吴木有些不忍心，他想起了大姐的眼泪，“帮帮他？”
“这件事情，我不会插手的。”老鳌声音逐渐变弱，“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随后就是一片寂静。
吴木还想说什么，却如一块石头卡在咽喉，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好摇了摇头缓缓走回病房，看着窗外的月光久久不能入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