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来这个鬼地方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我和聂远之间也能存在友谊这种不靠谱的玩意,这倒并不是说友谊本身不靠谱,而是说我们两个人身上会产生这种惺惺相惜的情愫十分不靠谱。我们俩完全就是极端的两类人,他走到哪里都代表着正义,做事认真,一丝不苟,而我到了什么时候都代表着没有原则,凡事差不多就行,只要不涉及底线我就不会去管。
要不是当初一时脑抽,我想我都不会为了自己的书能出名就跟恶灵签下那份脑残契约,我得承认,现在我真的后悔了,而且很不能理解自己当时的行为,我这个人活着并没有多大的追求,甚至有些时候过于严重,会被人认为是不思进取。
都说穷人穷是因为缺乏野心,我想我就是那一类穷人,我不会饿死,因为我会想办法糊口,但除了糊口以外,其他层次的追求就可有可无了。除非有人逼我,否则很多事我是懒得去做。这样的个性我也说不出是好是坏,但是谁也不可否认,好坏都是我本人。偶尔觉悟上来了,我会反思反思自己,但大多数时候,我都不以为意。
按理说我这样的性格,不会有太在乎的东西,但人生来矛盾,每个人都不是简单的个体,人性的复杂不用特意了解我们也感觉得到,所以我把这归结为,一时犯病。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渐渐意识到,我那不是一时犯病,而是很少在乎的人,终于在乎了一样东西,以至于到了执念的地步。
一念可成魔。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道理,很多事情也始终想不明白,但让我感到庆幸的是,我的觉悟最终来得并不晚。
聂远说完了那些话之后便又走在前面,低垂着头,罔顾我迟缓的脚步兀自向前,似乎也在思考什么。我沉溺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变化,两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地走在甬道内。
甬道很长,却因为宽度的问题略显逼仄,聂远和我一前一后,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出口处。
先前说话的兴致早已经没有了,倒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经过了刚才的那番折腾,两人都没了精力再说废话,勉强撑着说了那么几句之后就再也打不起精神来,只好闭上嘴保持体力。
看着眼前狭小的入口,倒是让我想起了一条长廊,连着卧室和客厅。
事实上,也正被我猜对了。
侧身从那个小口子挤进去,一个比刚才的卧室更大更宽阔的墓室出现在眼前。高大的屋顶全都是青石砖,彩色的图画漆在上面,不知道是用了何种手段,竟然在我们进来之后,或者说更早之前古墓进了空气之后,也没有丝毫褪色,依然保存着原本的样子,栩栩如生。
望着穹顶上的画,我也不禁感叹于古人的大手笔,竟然在整个石壁上都漆满了画。而且画的内容都很古怪,细看之下,很像是在描绘一些特殊的宗教仪式,我的老家虽然在东北,但是对辽国的历史文化我并没有多少了解,不是没兴趣,而是觉得太复杂,没那个闲心。
现在看来,这些诡秘的宗教仪式在我眼中只是有些特别,却看不出具体的含义。
聂远移动着光线,跟我并肩站在下面,仰头看着上方的壁画。
我没有做声,他也没有发表评论。我不说话是因为看不懂,不想瞎扯,他不说话估计是想酝酿一下情绪。果然,将整个穹顶的壁画看了几遍之后,他了然地开口道:“这是辽国人的一种祭祀方式,献祭牛羊,围在一起跳相应的舞蹈。不过这个场景不是单纯的祭祀神灵,而是惩罚一个罪犯,以这样的方式将他赎罪给神。”
我似懂非懂地听他说着,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壁画上,被一群人围着的正中央,一个浑身被绑缚的人形跪伏在地上,身上还带着奇形怪状类似于刑具的东西,估计就是这群人要审判的犯人。他的头低垂着朝向地面,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是侧面露出的尖利獠牙却显示着他的恶魔形象。
这是一场在佛教中类似于超度的法式,只不过对方不是冤魂,而是作恶多端的恶魔。举着镰刀锄头等工具的普通人站在四周,张大着嘴巴不知道在说什么,一身法师打扮的人在众人之间跳着奇异的舞蹈。
经聂远一解说,我大致理解了画面上的内容,估计是一个象征着恶魔的邪恶代表被普通大众处决的场景。
虽然不知道墓主人究竟有什么样特殊的癖好,竟然在自己的墓里漆上这样一幅内容的画,但是我总算看懂了画要表达的意思,不再像先前那么迷茫。联系古人迷信的特点,我想放这么一幅恶鬼被伏的画,也许是为了辟邪。
当然我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否则一定会被聂远反问,墓里的人死了之后也会变成鬼,究竟要避哪门子的邪?
“你对辽国人的习俗了解多少?”
我看着聂远若有所思的样子,估计是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出声问道。在我的思维里,警察都是常年跟一些刑事案件打交道的,脑子里装的东西也应该都是血液化验DNA之类的,没想到他对于中国古文化和历史的了解,竟然要比我还多。
“只是看过类似的书,知道一些。”
聂远避重就轻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视线继续盯着穹顶的壁画。
我虽然知道他说的不一定是实话,却也没了追问下去的兴致。
又看了一会,我听到他低低的话语声响起:“这个墓的主人应该是生前犯过严重的错误,所以在他死后,墓中会被漆上这样的壁画。”
我看着五颜六色的油彩,出神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墓里埋的人生前是个穷凶恶极的犯人?”
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同。
“犯人都能有这样大规模的墓葬,我还真是长见识了。难道这个族的规矩是人死了,无论生前有多大的错误,最终都会得到厚葬?”
聂远似乎对我所说的情况也感到费解,所以他只是做了简单的陈述,却没有再下更多的结论,目光认真地盯着上面的画细细研究揣摩。我没有跟他一样的艺术家细胞,看了再多遍,画上的内容都是那么些,没有别的含义。
站在一边,借着手机四散的光线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很宽阔,修建得很气派的墓室,地上摆满了各种石头做的凳子桌子之类的东西,桌上摆放着茶具。如果刚才那间屋子算卧室的话,这一间估计就是用来会客的客厅。果然人都有虚荣心,接待外人的地方要比其他地方都豪华数倍,似乎借此可以昭显主人的不同品味。
古人称卧室为卧房,寝室,称客厅为堂屋,眼下的这间墓室,正是典型的堂屋格局。
由于光线太弱,我也只能看到离我比较近的一些摆设,很多还只是轮廓,我得凭着自己的感觉去猜测。看了一圈下来,我的眼睛有些花,不仅是光线问题,也是因为里面的东西本身太花里胡哨了,除了穹顶上的壁画以外,两侧的墙上还有一些或深或浅的雕刻。雕刻的内容也是各种稀奇古怪的图案,由于表面没有彩漆,所以微弱的光线下我也看不清楚具体的细节。
聂远还在研究头顶的彩漆画,我不好意思打扰他,只好默不作声地耐心等待。等他终于看够了,我才出声提醒道:“走吧,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电池的电量还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要是没了照明的东西,今天恐怕就真得交代在这了。”
我说得很直白,意思也很明显,你看一次我就不说啥了,但是往下的时间不能再耽搁,否则谁也没法活着出去。
聂远一皱眉,没有搭腔。
我说这话并不是在危言耸听,这里没有灯火,我们也没有带能照明的其他装置,仅剩的一部手机是唯一的光源,要是再瘫了,我们干脆就变成了睁眼瞎。看不到东西,四周都黑灯瞎火的,还怎么从这里走出去?
我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真要调查也得挑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不是,像这种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真心不适合在这种鬼地方耗着,何况手机的电量已经剩下的不多了,能撑多久还是未知数,想弄清这座古墓的秘密以后还有机会,何必非选个逃命的时候。
我不再多说什么,从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这个时候让他放弃调查可能是有些不人道,但是不人道也比没命了要强。他的心理我不懂,却能隐约猜到几分,从他刚才看到档案上他父亲的照片时表现出来的激动,我就很容易想到,他这么着急调查这一切,是为了他已故的父亲。
我没有相似的遭遇,也不敢用我的心理去揣测他此刻的心情,但是这一次,我是真的很惊讶于事实,聂远这种在我看来性情寡淡的人,竟也会有这样重的执念。
我一直以为他当警察是热爱这份工作,现在才意识到,也许是遗传影响,也许是他想真正弄清父亲死亡的背后真相。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了,因为我自己,似乎也深深地陷在一个执念当中。
聂远沉默地举起手机,对着穹顶拍了几张照片,转头平淡地对我说道:“走吧。”
我无从感受他说出这两个字到底费了多大的力气,因为从他平静的脸庞上,我看不出任何一丝外露的波澜。
他就是这样一类人,永远懂得怎么掩饰好自己的情绪,甚至不用多余的刻意,这张平静的面具就已经被戴在了脸上。
我叹了口气,这样的人也许是活得最累的,打破牙齿和血吞,听起来好像很血性,很硬气,颇有英雄耐得住寂寞的范,但实际上有些时候有些事没有必要太较真,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放过自己,并没有那么难。
我看着聂远向前的身影,有一瞬间呆在原地失神,这个人放在心里的东西不多,压在背上的重量却太重了,重到让人永远无法看清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