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很沉,很沉很沉,其间透着一股懒意。他应该是很随意,很懒散地躺在塌上。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声调没有丝毫的抑扬顿挫,就好像在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风明“噌”的坐直,后背靠在木板上,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何事?”
“我想跟你讨论一下,关于荆州的墓地。”
“嗯。”
然而很快,风明就意识到,隔壁的这个人,估计是来编瞎话的。
他静静地听着陌清羽的长篇大论,听他从“街上的风景很好”到“风明,你长的很温润”再到“朝廷没一个好东西”。
他差点破口大骂,但良好的家教让他忍住了这种有失礼仪的冲动。
陌清羽叨叨了一会,便没了对方“嗯”“是”“对”的回应,于是许久都没有再张口。
总算清闲了会儿。风明支着下巴,坐在床沿边。
正盯着一个地方出神,忽然,陌清羽丢出一个疑问句。
“风明,你知道琉璃吗?”
顿了顿,他接着道,“不知道也罢。”又喃喃了一句,“终归要知道的……”
风明当然明白他口中的“琉璃”是什么——一个忠于朝廷的刺客组织。
等会。不对。
不对!
就现在的陌清羽来讲,他说的话,坏处是百分之九十都不能信,但好处是,他是在无意识下说的,所提的事往往有些特别的价值。
人在醉酒时,通常是神志不清的。平日里头脑清醒的时候,不会把任何自己不想说的隐私说出来,也会特别注意自己要注意的事,譬如言行举止。而神志不清的时候,埋在心底的那些东西都会被自己毫无保留的抖出来,比如:“我杀了一个人”。
此时的陌清羽,就属于后者。
换言之,他既然提了“琉璃”,就一定有什么事情,跟“琉璃”有关。
眼见对方要换话题,风明立即叫住他,“陌清羽。”
“嗯……”
“你方才说的‘琉璃’,是怎么一回事?”
那边顿了顿,良久,都没有声音。
风明侧身躺在床上,贴近木板,以便保证自己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对方耳朵。他正打算开口,陌清羽答话了:“不清楚,随口一提罢了。”
有一瞬间,风明认为他是装醉。毕竟这种斯文的话,非正常人绝对说不出来。
他正要追问下去,隔壁传来了一阵奇特的声音:像是细细流动的空气,很安稳的在抽动。
是陌清羽的呼吸声。
风明动了动身,让后背紧紧地贴着木板。隔着它,风明能清晰的感觉到陌清羽的呼吸声,越来越平息,越来越安稳,就像是天上蠕动的云,所发出的那一点点的,细微的声音。
他现在听到的,不过就是将云的飘动声,放大几倍而已。
他叫了对方几声,都没有回音。
他睡着了。
晚霞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布满繁星的夜空。缺失了一半的月,散发着独有的光泽,却又消褪在葱树的倒影下。
风明想起方才自己的内心波动,觉得大概是疯了。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喜欢介入别人的事的人,可刚才自己本能的追问,彻底打碎了这个意识。
不知为何,陌清羽醉酒下的语气,透着一股可怜。就像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总感觉蕴藏着什么东西,却又有一种无形的距离感。
也许正是这种可怜的感觉,勾起了风明压在心底的欲望。
次日,清晨。
风明提了提袖子,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他看了陌清羽的房门一眼,门仍旧闭着,清晨的阳光从门缝中穿出来,泛着缕缕金黄。
他想要抬手敲一敲门,又觉得陌清羽还没醒,不好意思叨扰,便把手放下了,转身下了楼。
昨日他们二人是在日落时分到的这客栈,一楼的桌凳几乎是空的,只有零星几个人在,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闲聊。
而此时的一楼,人满为患。
风明揉了揉太阳穴,脑海里霎时重现昨晚那个陌清羽,又把手放下。
他现在感觉,睁眼闭眼都是他。
陌清羽。
明明只是一个莫名其妙,因为一些唐突的事认识的人,却不知不觉地爬进了他心里一个很微妙的位置。
风明前脚刚踏出门框,又退了回来。
他忽然决定,跟陌清羽道个别再走。毕竟,他认为,他和陌清羽,不是一路人。他没有必要再跟着人家,人家也有自己的事要处理。
风明返回二楼,走到陌清羽房门前,微微吸了一口气,轻悄地推开了门。
房间很整洁,没有过多的杂饰。墙角有一张单人床,铺着被子,隆起的地方现出一个人形,蜷缩着身子,看不到正脸。
风明想要走过去,但脚底仿佛生了钉子,扎在地板上,死活动不了。
他就在原地踌躇着,犹豫着,心里的活动十分丰富。
他很想看看陌清羽到底醒没醒;想跟他说一声“再见,后会有期”;想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昨晚他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就连陌清羽将要做出的回答,他都模拟好了,甚至是他风明,应该怎么回答。
但他的脚很安分地替他打消了大脑里的一切念头。
半天没动,他打起了退堂鼓,又决定离开了。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在安静中十分突兀。
“风明,转身!”
这声音很熟悉,熟悉到一闭上眼,就是这道声音,只不过懒了点,可怜了点。
也许是太熟悉了吧,他竟没有丝毫犹豫,闻言立即转过了身。
他衣底那透明的轻纱微微荡了下,袖子上一抹淡绿随着动作而往下滑了一点,半嵌在手腕处。
阳光倾洒进来,衬出少年郎的轮廓,长袖底下的白色染了光。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就像在那个雾气缭绕的墓地一样。
只是风明的眼中,没了那种本该因为陌清羽不应出现在这里的愕然,更多的是藏在眼睛深处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