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里的火把静静的燃烧着,仿佛带着心跳的节奏,或许那是风的节奏,从外头的大千世界,顺着通风口,偷偷溜到石室里,再钻到陈秀的心里,麻麻痒痒的,似乎还带着夏日太阳的味道,炙烈而干燥。
“喇嘛死了。”任舟长叹一声,唏嘘不已。
“……”
陈秀恨不得立时掐死这个没一点眼色的死鬼!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一点点变身小怪兽的么!?
心里头那点痒,完全爬到了牙根儿上!那张面带微笑的华贵皮囊下,一只抓耳挠腮的猴子正式上线。
任舟哪里知道这个?跟左右手一样的陈秀,实在太熟悉了啊!只要没炸毛,一切都还可控!
对他而言,二十多年里,一直以两个完全迥异的身份,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骤然失去那一边的一切消息,完完全全画上了句号,反而像是一个完整的人,突然被切成了两半!
哪怕那一半应该是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融入了这一半里,也让他难以适应这种若有所失的空虚。
好不容易把那只不老实的猴子困在内心某个角落的陈秀,也开始感受到任舟那淡淡的茫然和惆怅。
他们俩能走到今天,无论是感情,还是事业,都离不开这位从未谋面的喇嘛的鼎力支持。
不然哪里能有日进斗金的纸张、印刷、沙发、农具、纺织、兵器等产业呢?
又哪能那么顺利的建立起暗军和夜卫呢?
“他,死在任务里了?”
“子弹穿胸,靠修为吊住一口气,回去和战友们开庆功加追悼双料大会,大笑着死在酒桌上了。”
任舟此时已经完全理顺了发生在喇嘛身上的事情。
“听起来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不过这样的豪杰,死之前,怀里没搂俩姑娘,有点遗憾。”陈秀带着哀思的深邃眼神似乎穿透了任舟,看到了那个世界,摇头灯混乱的灯光下,倒在低音炮回响中的枭雄。
“嗯……是吧……”任舟又变得无比心虚,但转瞬间又有点恼。
喇嘛确实左拥右抱了,但那是喇嘛啊,又不是自己!心虚个什么!
不过陈秀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小到大反复跟自己说什么妾啊、通房丫鬟啊、左拥右抱啊啥的,老子三十岁了都还守身如玉,至于时刻敲打老子么?!
说是守身如玉,但也要看怎么理解。
任舟跟着喇嘛经历了二十多年,啥玩意儿没见过、没感受过?可以说,这个古装世界里,只有世人还没想到的,就没有喇嘛没见过的!
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里,却的的确确没沾过荤腥,所以应该也算是守身如玉的吧?
陈秀突然手撑着下巴,看着任舟,恨其不争的幽怨道:“你在这种事情上,怎么这么怂呢!都给你放开了啊!你就不知道去尝尝鲜?嫌外头的不好,家里单单如花似玉的通房丫鬟就有三个,训练有素的漂亮谍子更是数不胜数,可你碰都不碰!你憋得不难受么?还是说你根本不行?”
一听陈秀这么说,任舟笑出了声,小样儿,又给老子挖坑!
喇嘛的未婚妻就没少挖这种坑,看他跳那么多次坑,老子还能不长记性?
说老子不行就说呗,行不行那是靠说的?
陈秀一看这个没长心的玩意儿就气,翻着白眼嗔道:“我看白姬就不错!赶紧偷偷摸摸收了,然后扶持她上位当歌州王,以后歌州就是咱苍州的铁杆盟友,你要是肯多花点功夫,把歌州变成小苍州,也不是不可能!怎么就这么不上心,连封像样的信都不肯花心思?”
任舟哈哈大笑,瞧瞧,这女特务头子还不是露出狐狸尾巴了?
这种事情往白姬身上扯,不就是小心眼么?喇嘛见过的女人里,就没有一个不小气的!
你几岁老子就认识你多久,谁不知道谁啊?挖那么大的坑干啥?
不过,话说回来,以前还能一边靠喇嘛在那边享受姑娘,一边利用童子身在这边加快修行进度,但现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了啊……
于是,他大手一挥:“此事休提!”
陈秀撇撇嘴,最后挣扎了一下:“小心没有后悔药吃!”
接下来,两人又跑到另一个更隐蔽、也更小的密室里,凑在桌案前,一打一打的文件看过去——都是这段时间各个产业的运营情况、财务情况,以及市场动向。
两位绝对控股的大股东的月度会议就发生在这间小小的石室里,一米多一点的桌案上。
可空间就那么小,文件也就A3纸大,不凑一起怎么看呢?
凑一起就少不了肢体上的蹭来蹭去,尤其是那两座喜马拉雅山!真丫的碍事儿!
每当任舟气烦的皱眉瞪着陈秀,她就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样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任舟——你发火呀!你舍得跟比你小六岁的妹妹发火不?
任舟能咋办?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报告上,顺便默念静心咒。
把造纸相关产业的利润,分出整整十分之一,上缴给中州,换来一个“皇室特许经营”的官方旨意,任舟是真的心疼!喇嘛世界的专利费也没这么贵啊!
但没有中州的点头,这产业就是一条瘦狗嘴里的肥肉,身边还有7条恶狗眼巴眼望的盯着流口水!
哪怕沙州这地方以游牧民族为主,文化产业不发达,不在乎他们那点市场;歌州有白姬的关系,多少能被照顾一下;幽州被欺负习惯了,也不会太闹腾;但还有四个州呢!
最近吵着要分家的徐州,周国的交通枢纽通州,富得流油的南州,以及天高皇帝远、地处最西边的庆州!
这一成纯润,说白了就是交给中州的保护费!虽说他们也提供不了啥实质上的保护,但如果在哪个州把事情闹大了,至少是占理的,掌握了一步先手!
当然,这也是替苍州王给皇室正统提供一点支持。
不然,皇室守着那么最小的中州,政令都快出不去了啊!
带着这一腔愁,任舟熟门熟路的来到武威侯府,准备蹭个晚饭,顺便跟陈老爷子聊聊,最近大周不太平,干啥都处处掣肘,就像被蜘蛛网黏住的飞蛾,得听听老一辈的意见。
可刚进门,劲风铺面,半个门板大小的重剑,兜头劈来!
剑未及面,便风压盖脸,吹的任舟长发纷飞。
哪还顾得上晚上吃啥,这一剑要是劈实在了,任舟就可以用两张嘴吃饭了!
或许一半身体归自己,另一半借给喇嘛?
一拳打出,击在剑身侧面,“哐”的一声,任舟借着打偏剑身的力道,闪到一旁,未待开口,那大剑又如影随形,横斩而来!
原地打滚,让过锋刃,虽然没被刮到,但免不了一阵手忙脚乱、灰头土脸。
“打住!”任舟三下两下蹿到武器架子后头,“老爷子,是我啊!”
“劈的就是你!看剑!”
重剑后头的老头须发皆白,但声如洪钟,精神矍铄。
任舟一句话没说完,一肚子憋屈!赶紧从架子上抽出一把横刀,刚架起刀势,就被连刀带人一起扫飞了。
“老爷子,您再打,我就要还手了啊!”
任舟火大,老子又没祸祸你闺女,哪那么大火气啊?
任舟兔起鹘落,老头大开大合,你来我往老半天,虽然任舟处处下风,但老头终归是年岁大了,体力不支。
气喘吁吁的把重剑插在地上,陈老爷子用袖子抹了把汗:“不打了!比泥鳅还滑溜!过来!让我踢两脚出出气!”
任舟嘴角抽搐,非但没上前,反而往后跳了两步。
“老爷子,凭啥踢我!你孙子我教的不要太好!你闺女也被我养的肤若凝脂!”
任舟愤愤不平继续道:“外头那些破事儿,都是我在暗地里处理,你们这些老家伙,一个个都当了甩手掌柜的,说!你凭啥要踢我!”
“哈!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吧?”陈老爷子吹胡子瞪眼,“你先说!你对我闺女做了啥!”
任舟气得眼泪在眼眶里转悠:“我特么啥也没做啊!”
“那你还说你不该揍?!”
“……”
任舟一气之下“嘎嘣”一声把横刀掰成两截,往地上一摔:“你个老不死的,怎的这么不要脸!”
陈老爷子哈哈大笑,捋着胡子上前来,一把搂住任舟的脖子,哥俩儿好一般把任舟往宴厅带。
露出男人都懂的笑容:“我那闺女漂亮的紧,你怎么就不明白其中的好处呢?摆着不动,多浪费啊!”
任舟狠狠翻白眼,也不知道是被勒的,还是被这个不修边幅的武夫给气的:“您好歹是个长辈啊!有这么说话的么?!”
趁两人贴的紧,陈老头逮着任舟说话的空子,冷不防的一脚踹在任舟的屁股上!
“哈哈哈!终于是踹到了!爽!老子让你躲!”
任舟直接扑在了宴厅的椅子里,刚想怼两句骚话,却听陈老头又开始继续他的强词夺理。
“长辈?长辈是个屁!”老头子嗤笑,“不过是早从娘胎里爬出来几年,在战场上,谁管你老少?砍不死对面的,死的就是你!”
“你个老匹夫!武威侯府又不是战场!”任舟差点被气笑了。
“怎么就不是个战场了!?”陈老头不乐意的瞪了一眼任舟,拎起个酒坛子就吨吨吨灌了几口。
抹了把嘴,顺带着把胡子上的酒也擦掉,继续道:“小丫鬟和老妈子勾心斗角,仆役和主管面和心坏,通房丫鬟和主子的老公勾勾搭搭,总指望着有上位的那天,这侯府怎么就不是个战场了?”
任舟愣了愣,看来老匹夫也没白活,心里头明白的紧。
“您老还知道啊?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谁都改不了。您就不能稍微掩饰那么一下?面子功夫懂不懂?”
“老子为啥要掩饰?老子就是这个家的天!谁敢把老子咋样?谁敢跟老子支棱毛,老子门板大的重剑就敢砍了谁!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剑硬!”
任舟能舌战群儒,且战而胜之,但跟这老匹夫争论,却总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
而且不得不说,这老头子好几十年孕育出的处世哲学,透着一股子返璞归真、直击本质的犀利——整个苍州,连苍州王都时不时被他好好教育一番,谁还能拿他怎样?
“懒得跟你争,反正我得管好你孙子,绝对不能让他长成你这样!”任舟撕下一只鸡腿,边啃边说,毫不见外。
“那就是你们师徒之间的事情了,跟老子没关系。咱家跟老徐家不同,那个夯货,连几个儿子都搞不定,争来夺去,明眼人谁还看不出来他最终的下场?”
陈老头对徐州王的家事分外不齿,后院的事情都摆不平,还好意思管一个州?
任舟点头道:“他们家儿子又横又狠、闺女又傻又憨,确实是没教育好,自食其果罢了。”
“还是咱家好哇!我一死,爵位、产业都是我大孙儿的!几个闺女该嫁人的嫁人,该改嫁的改嫁,哪个外姓人都分不走我孙儿一文钱!可是……哎……”老头惆怅的灌酒。
“哎啥哎?”任舟知道这是老头子在等自己搭腔,就配合的做了一次捧哏。
“老子还有一个闺女没嫁人啊!”老头子一把拉过任舟的脖领子,眼珠子瞪老大,威胁意味十足,“说!你啥时候娶了我闺女?”
任舟自顾自的胡吃海喝,丝毫没把这老头的威胁放在心上。
见这龟儿……不行,不能是龟儿子,打击面太广!
见这小兔崽子油盐不进,陈老头松开手,赶紧从任舟手里抢过另一只鸡腿,才道:“你看人家张蚺!十六岁成亲,十七岁就生了娃,现在娃都七岁了!你再看你!眼瞅着就三十了,姑娘的身子都没尝过!不丢人么?”
任舟反驳的时候也没忘了吃:“切,能一样么?首先,张蚺是苍州王!他爹死的时候,他必须娶正妻,不然没老丈人的支持,这个王位他坐不稳!”
“还他妈首先?你再给我说个然后试试?”
“然后!当年人死的太多,他必须得带头生娃!而且,你以为这就完了?为了推行一夫多妻制,他还得再娶一个外州大族的女儿!为这事儿,他可没少被甩脸色!”
“呵,知道的挺多啊?老子都不知道这茬!张蚺那小子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老东西,少在那儿装傻充愣!我们哥俩偷摸斩鸡头拜把子那天,你不就在无忧阁上看着么?跟我这儿装什么蒜?”
被拆穿了的陈老头一点羞愧的意思都没有,反而问起另一个话题:“老子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按说,你完全可以凭着老张和我的宠溺,以及各大家主的看重,轻飘飘的平步青云,那鲜衣怒马、挥斥方遒的日子,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为啥不干?”
任舟扔了鸡骨头,替老头子补充道:“您还想说,哪怕不凭借老一辈,单凭我是张蚺的义兄,都不止这么点名头?还每天窝窝囊囊的被外州人欺负?”
老头子一口酒喷了出来:“谁欺负你了?!你说徐盛?差点被你一巴掌扇成瘫痪,直接聋了一只耳朵,你说他欺负你?前半句才是老子想问的,少装可怜!”
任舟耸耸肩,擦了擦油腻腻的嘴:“可不可怜另说,但你告诉我,我现在怎么跑到台前去?就我这一身敏感的职能,能让人放到太阳底下细细掰扯?”
老头子喝了口闷酒,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家娃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喝了两口闷酒,老头子突然回过味儿来:“差点被你给忽悠了!你没建立夜军之前呢?那个时候也没见你往前凑合啊!”
这次却是任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虽然张叔和您都没跟我说我爹妈的事情,但我又不是个傻子,多少是有点猜测的。这种事情,本来就敏感,我不能太得瑟。而且,”
任舟叹了口气:“总归是要有适合的人去替咱苍州做这些事情的。最初的时候,我也琢磨着人前显圣,扬名立万,反正别人又不知道我的背景。但喇嘛的经历告诉我,这不是个好选择,他爹就死在这上面了。要不是名头太大,也轮不到他带着10岁不到的儿子四处做任务,最后死了不说,还让儿子患上了啥啥啥应激障碍症,一潜伏就崩人设!”
喇嘛的事情,他从来没瞒着苍州王和武威侯,对至亲,没必要遮遮掩掩。
任舟继续道:“后来,据北之战爆发,死的死,伤的伤,小的小,老的老,这摊子破事儿,还有谁能比我这个有喇嘛经历的人来做,更合适的呢?通州辩法那次,已经是我年少轻狂、不计后果的选择了,我后面花了好大力气才再次消失在世人眼前。”
“那和你娶不娶我闺女有啥关系?”陈老头始终纠结他那被誉为北疆第一美人的闺女,为啥老嫁不出去。
“我敢明目张胆娶北疆第一美人?那不等于是让人主动把我祖宗八代刨出来吗?你这老家伙莫不是老糊涂了?”任舟气不打一处来,这老东西怎么这么执着,逮着这件事儿就不撒口!
“那你可以偷偷娶啊!反正全天下人都知道老夫的闺女是个夫人!”
老头子也来气了,黄花闺女还没嫁人就成了夫人,然后正主还不娶,换成哪个当爹的都得气死——但手心手背都是肉,为难不为难?
任舟也来气了:“我他娘的要光明正大的娶老婆!凭啥让秀儿跟我一样偷偷摸摸的?不然,我为啥这些年殚精竭虑的使劲儿发展苍州?等那帮小崽子可以独当一面了,我他妈立马高奏凯歌,娶媳妇儿过门!你个老东西想拦都拦不住!”
刚说完,任舟就发现,陈老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卧槽!上了这老王八的恶当了!
姜还是老的辣啊!
“小兔崽子,今儿你陈叔叔就教你个乖!这就叫兵不厌诈!记着,这可是你亲口答应老夫的!男人,吐口吐沫也得是个钉!”
说罢,老头子哈哈大笑,在任舟身上擦了擦手,转身就走!
任舟无奈的看看身上的油印子,又看看那老货的背影——老东西,你特么一定要多活两年才行!还指着你替我看孩子呢!
“哎我去!被老东西带跑偏了!徐州的一堆事儿还没问呢啊!”
任舟也顾不得继续吃了,赶紧追着陈老头的背影,一路往内堂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