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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父子之争

《妞妞之死》的标题十分醒目,在她的妈妈潸然泪下的大幅照片映衬之下,头版头条的大标题,都显得眉清目秀了。

这位失去女儿的母亲,把那滴饱含深情的泪水,和她永远也抹不去的悲伤,定格在了这张报纸上了。

热线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气愤的读者把蛇蝎张大美骂得体无完肤。

读者们十分关注这对阴阳永隔的母女,出于同情,有些读者还要给她捐款,希望她能平安的度过人生最痛苦的时刻。

丽丽的电话打了进来,冲散了记者们对张大美的声讨言论。

丽丽气愤说:“你们快来吧!那个挨千刀的来了,居然向我兴师问罪来了,认为我搅合了他的幸福!”

吴德贵拿着报纸去找前妻了,正找他呢,他还送上门了。

他这种人真是无药可救!连主次、敌我都分不清。

再次来到丽丽租处。

吴德贵长着一副老实的面庞,正坐在炕上,身子倚在炕柜上。

见到记者,他依然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仿佛全世界都欠他的态度,真是想叫人踹上他几脚不可。

女儿妞妞的死,吴德贵连屁都不放一个,简直是令人发指。

他可不老实,他为了生理欲望的私心,任由张大美摆布的病态心理,让他坏了心肠。

王雨潇看着这副被老实掩盖的皮囊,真想挥起拳头,打他哥七窍生烟不可。可是他这种人打是打不醒的,当然,他还是要保持克制的,愤怒的拳头插进裤兜里。

国栋心眼儿多!

他要想顺利的把张大美送进班房,他清楚,吴德贵是个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

他的证词未必具有采信的依据,但是他们的生活状态,决定着张大美的私心多么的毒蝎,以至于,阻碍邻居对小女孩儿施救。

张大美就是想眼睁睁的看着妞妞死,这样张大美阴谋得逞了——没有了妞妞这个生活的累赘。

王雨潇怎么也想不通,那么可爱的妞妞,在这个家里怎么就这么多余呢?

国栋使出一招杀手锏,那就是哄着来。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能将本案的关键人物——吴德贵拉拢到丽丽这边。

这个农村汉还挺倔强,不管怎么说,他死活不开窍。

他的心思也不难猜测,如果把张大美送进去,他就是孤家寡人了。作为父亲居然如此冷血,大家三番五次的劝说到此,他也不愿意替女儿申冤。

这时,王雨潇脸色一沉,打断了所有人的话。

“他为什么不愿意出面指正张大美?他可不是被那个蛇蝎的女人迷了心窍,他是和那个张大美穿一条裤子。“

”要是他不愿意指认张大美平时的言行,弄不好,是二人合谋虐待妞妞也说不定。“

听到这话,吴德贵坐不住了,像尿急似的,拉开了嘴上那条无形的拉链。

吴德贵言语很憨厚夹杂着鼻音:“我怎么能害死女儿?“

”她平时对女儿不是很好,我也是看在眼里的,我也不是没有警告她。可是,我说的话一点也不管用。“

”我们打在一块儿起,她一直不同意我把女儿带在身边。本来家里条件不好,带着女儿只能让家里更加的困难。”

吴德贵说着自己的难处。

丽丽打断了他的话。

“你他妈的就是个混蛋!我哪个月不给孩子送钱去?你说说,钱都花哪去了?是不是被那个狐狸精给藏起来了?”

丽丽的泪水不住的流下来,却把那双全是怒火的眼睛擦得锃亮!

“我当初,怎么会找你这么个禽兽!我他妈的是瞎了眼了!“

”你们他妈的搞破鞋,我还得花钱养着你们!“

”我就是这样做,你们还把我女儿弄死了?你说说,你还他妈还是个人吗。”

说着,丽丽狠狠的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吴德贵深知自己有错,也没躲开。

吴德贵抬起手,把烟塞进嘴里,猛吸了几口烟。这个老实人有些醒悟了。毕竟,他也是那个长期承受心理压抑的人。

他不想女儿被人当丫鬟一样虐待,她还在那样小的一个年纪。

当然,吴德贵更不想被张大美的魔掌控制,却被生理欲望套上了的枷锁。

慢慢的,他过着像奴隶一样的日子,为了得到满足,他不但要付出辛苦的劳作,他们父女还要受毒妇的折磨。

他的精神世界已经麻木。

吴德贵也后悔,他明白丽丽好,但是他回不了头了。

王雨潇心里暗暗评价,他觉得吴德贵是一个可怜、可悲、可笑的人!

吴德贵的露面,有利于报社把这个千夫所指的罪人张大美给揪出来。

有了他和邻居大妈的证词,张大美免不了牢饭。尽管那个大妈并不愿意作证,不想讨麻烦,但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的能力可不是吃素的。

从丽丽的平房返回报社,王雨潇不再参与事件的后续报道。

他得到了稿件带给他的所有奖励,国栋大手笔的光芒让他的署名显得十分黯淡。就算王雨潇也付出了,也是蹭国栋的热度。

后来,张大美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

整个事件的前前后后,对王雨潇的转变是铭心刻骨的。

只要你肯深入挖掘,保持耐心,完全可以捅破新闻采写的那层窗户纸。

写作水平是可以练出来的玩意儿,即使文凭不高,也不是难事儿。

可是,采访经验不是领导坐在办公室就能传授给你的。国栋无意之中传授的经验,对王雨潇来说受益匪浅,他把握住了这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王雨潇打心眼里佩服他。

从此,王雨潇对深度报道的敏感度,对新闻采写的理解,简直是质的飞跃。

除了工作之外,他和国栋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因为国栋每次喝酒都是一副怂样。

国栋头发稀疏,喝酒之后,脸蛋子和鼻头子儿通红。

这造型让内双的小眼睛显得特别的鸡贼。

一到干杯的时候,这家伙非得做一番心理建设才能把酒干掉。

小丑一般的模样,让人觉得是哥几个炸掉了坟墓,才把他给救出来的。接着,又恨不得把他塞回去,让人心里特别的矛盾。

总之,社会部人聚餐,就是一个无底线的、粗俗的取笑大会。

像人生中去的一次洗手间一样,留在记忆里毫无意义,却又时常想起。

令人想不明白,一个娱乐的场合,老周总是以讲上一周的记者稿件作为开场。这样的酒局开场白,有人高兴,自然就有人压抑。

然后,统统装作没开过会的样子,没心没肺的在酒桌上浪,老周像看脱口秀表演一样。

为了取悦领导,大家一边讲着荤段子,一边轮番敬酒。

老周的酒量不用担心,一桌子人也未必是对手,他是来者不拒。

摄影记者梁子在酒桌上很少说话,轮到他提酒的时候,和赶鸭子上架一样。

“跟着周总编干,累死,我都不知道是咋死的!”

他说完,空气中一片宁静,然后,大家哄堂大笑。都笑话他的嘴皮子笨拙,笑话他的舌头像被绳子系上了,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还前言不搭后语的。

梁子嘴笨不假,但不代表他这人缺心眼儿。

他这句话看似搞笑,实际上,信息量很大。

他表达了老周手下干工作的意愿,也表达了自己在社会部吃苦受累!

王雨潇觉得“别人笑他太疯癫,只是他人看不穿!”

社会部记者无论什么身板,是胖是瘦,都是一副德性——痞性十足。

应该是职业病,让他们觉得自己始终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样子,也正是这种亦正亦邪的气场,让他们在正邪两地来回穿梭。

暗访的时候,甚至伪装成嫖客,直捣淫窝。

在精神上,记者们对于那些不法之徒是全面压制。也有动手打记者的,最终,还是得四处求人说和,损失脸面和金钱。

社会部的白天,每个记者都是包青天。

社会部的晚上,每个记者都是展昭!

在酒桌上,都是撒欢式的释放。年轻人在荷尔蒙的驱使下,谁也拦不住酒杯,更拦不住拳头。

酒后失德是常有的事情。

有记者居然将拳头挥向执勤的交通警察,为了控制事件恶化,龚总编不得不亲自出面道歉解决问题。

这位记者最终被开除了。

直到有记者被其它部门的同事,用打碎的酒瓶底子扎瞎了一只眼,社会部也没有人反思,依然饮酒作乐。

酒在社会部的作用,一直是老周的麻醉剂,他为了展开工作,对下属进行精神控制,酒精不知道从何时提纯成了兄弟情谊的象征。

所以,社会部没有领导,大哥倒是不少。

要是把这地方当做文学的水泊梁山,也毫不为过。

社会部记者们善事没少做,酒也没少喝,祸也没少闯!

令人费解的是社会部如帮派一般,记者们异常团结,兄弟情深。

记者的工作能力异常突出,有记者累得腰间盘都突出了,很多人都有颈椎病的困扰。

社会部的流氓性格,很难得到龚总编表扬。这个部门像个难以管理的问题少年,学习好,还淘气。

只要记者拿出优质稿件,龚总编有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经过为妞妞伸冤的全过程,王雨潇明白了深入采访的重要性。

他觉得采访是获取事件大量信息的过程,然后,是理清思路,抽丝剥茧的过程。就像从麦田里拔出一颗草一样,看似很难,实际上,事件正反两面都存在不同的特征,任何人在处理事件发生当时,或善后事宜时,不可能没有漏洞,都存在百密一疏等待你挖掘。

只有对新闻事件焦点判断清晰,哪怕是小事件也能激发出事件中的人性特点,对社会产生那些负面的、积极的影响。

国栋这堂生动的传授课,像打开了王雨潇的任督二脉,他要捅破新闻采写的窗户纸,还需要领导对他新闻敏感性的认可,那怕是一句夸奖的言语。

闲暇之余,王雨潇来到楼上瞎转悠。

楼上是社会部其它部门,用奖金激发群众提供新闻线索的爆料部,还有讨论法律的法制部。

社会部和民生部在楼下,这些部门都隶属社会部。

都归社会部的二哥郑威主任管理。

王雨潇和他早就熟悉,他们都出生在临江县,所谓无巧不成书,他的姐姐还是王雨潇的英语老师。

只是王雨潇没认真学过,同学们都把英语称为鸟语。

果然是姐弟,感觉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都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笔挺的鼻梁子,笔挺的个子。

有实力培养出这么多优秀的孩子,说明郑威家里的条件十分优越。

郑威老爹是村支书有很强的“外交“能力,她能把女儿嫁给县委书记的儿子,便可说明一切。

时间久了,王雨潇对郑威了解甚多,令他觉得搞笑的是,这哥们家里的哥哥姐姐中,读书的眼神都不错,种地的都近视了!

郑威遗传了父亲的帅气,长期熬夜,让他有些邋遢。

他的服饰从来熨烫平整,一头黑白混搭的头发,将头皮屑掉满了两个肩膀上。

他和老周一样,明明赶上了靠脸吃饭的年代,却在这个费尽心机的单位耗尽心血,真是糟践了爹妈给的脸蛋。

郑威看重的不是枯燥且乏味的工作,别看他的职位不高,但社会地位可是翻着番的暴增,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

用现在的话叫“高冷”!

像国栋这类的算是后备干部,严格来说叫副主任或部门负责人更贴切,只是大家为了拍马屁,故意省掉了很多称呼上的修饰词。

说白了,他是被手下的嘴给提干了。

他们毫不避讳,人无论处在什么的位置都愿意听赞美意味的辞藻!

郑威在社会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老周作为执行副总编基本很少操心,他的工作就是打游戏,斜歪一眼看看版面。

郑威没有多长时间的记者生涯,那不是他擅长的领域,就像他不是厨子的料子,却不影响他开饭店。

他改稿子的水平是响当当的,是未来副总编辑的“材料”,这毫不为过。

社会部记者对他毕恭毕敬,主要是源于对其业务水平的“臣服”。

王雨潇来到楼上,爆料部版面上,一个新闻事件迅速闯入王雨潇的视线。

从图片中,他看到一个老外用钢锯割断路上的胀钉。

不知道是哪位商家用它拴氢气球,宣传时间过去之后,懒得把它拔掉。

老外差点被它绊倒了,担心绊倒其他行人,索性买一把钢锯将其割掉。

平日里,大家都有讨论稿件的习惯。

王雨潇带着自己的观点,给负责人提意见。

“这篇报道放在头条位置都委屈了,放在末条位置要是刊发出来,这种处理方式肯定得被龚总编批评。

王雨潇的话,让负责人的观点有些动摇了,但他不认为这稿子可以做大。

王雨潇十分肯定的说。

“这篇报道就是今天份量最重的深度报道。“

”事件是不大,可是,老外的文明举动所产生的意义,和对社会的影响,已经超越了报道本身的可读性。“

见负责人认可了王雨潇的观点,王雨潇补充道。

“这篇报道和那次韩国人在景点捡垃圾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可以说文明和音乐一样,是没有国界的。”

负责人拿着版面纸样,来到了老周的办公室。

老周仔细看了这篇报道之后,直接拿着版面纸样去了龚总编的办公室。这篇报道从30元钱,瞬间翻了10辈不止,成为了新闻聚焦——当日最重的深度报道。

这件事不关己的小事,检验了王雨潇的判断,他的新闻敏感度也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回到报社寝室,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

这几天,王雨潇连个正经的新闻线索都没有,难道短暂的高光时刻之后,等待他的总是莫名的几日黯淡?

此刻,他毫无睡意,他渴望用一篇深度报道来证明自己。

证明他不光会在领导身边溜须拍马,还有一手真正的新闻采写功夫。

王雨潇暗自鼓励自己,打算明天早点起床,没准能从新闻热线电话中,获得有价值的新闻线索。

在期待满满的期待中,和走廊里来回穿梭的酒鬼吵闹声,他翻来覆去艰难睡着。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

有人酒后鼾声如雷,让人辗转反侧;有人做梦打架,结果打墙声能将你吓醒;有人做梦飞在天上,不唱歌的就得掉下来……

奇奇怪怪的寝室世界,回荡着来自不同星球的压力声音,也弥漫着不同星球的臭脚丫子味道。

王雨潇的鼻子被烟熏火燎之后,除了尼古丁的味道之外,其它的味道都无法刺激到他。

他这个文人的水平没多高,却一身文人的毛病。

他也问自己,是报业集团的人压力都这么大,还是人世间确实生活太难?

王雨潇遇见的采访,绝大多数都是一个人遭遇炼狱一般。长时间接触这样的人群,他已经没有多少同情心给自己了,他已经麻木的和受害人感同身受,着实有些压抑。

立夏的第一缕阳光,从寝室对面楼的窗玻璃上反射过来。

寝室窗户朝向是令人刻骨铭心的西侧,王雨潇每天都能感受到,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错觉。

他掀开被窝,从旁边的书桌上拿起烟盒,拽过玻璃烟灰缸。

然后,点燃一根烟,他眯着眼睛躲过第一缕迷幻的烟气,

楼下的通勤大客点着了火,无论冬夏,他感觉就在脚下轰隆隆的。

想要起大早,通勤车就像闹铃一样准时准点。

王雨潇也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一套便宜的定制西装直到袖口脏得油亮,才懒懒的去隔壁水房泡在盆子里。

另一件换洗的外衣是夹克,他不愿意穿它,因为拉链容不下他日益突出的啤酒肚。

王雨潇推开寝室门,咣当一声门撞在木板做的隔墙上,发出很大一声闷响。

寝室里的好汉都是“觉主”,用脚踹都踹不醒。

洗漱房和厕所是一个套间,在他的寝室隔壁,上厕所方便是他们寝室的先天优势。

缺点是都有提裤子就走的习惯,又脏又臭的味儿传遍了男寝室的走廊。

但是和方便比起来,这么重的味道也显得一文不值。

王雨潇先是把塑料脸盆子扔在水槽子里,然后,来到隔壁的坑位,尽情的排放一下昨天的故事。

完事之后,他回到水池子边,打开水龙头洗脸、刷牙。

伴随着怀孕般的一顿干呕,总算是把牙刷完了。

他还是觉得头有些难受,好像脑子里仍在推杯换盏。

即使如此难受,王雨潇心里也是美滋滋的,他认为,有酒有肉的日子,才能衬托出文人的洒脱。

当然,社会部记者多数都这么想,已经形成了“社会风气”。

王雨潇又回到寝室里,他也不知拿出来的是谁的暖壶,还有一瓶子底儿的温水,凑合着把头发洗了。

只有洗完头发,他才能昏昏欲仙的昨夜,掉落在今日的凡尘。

再用微凉的自来水,胡乱抹几把脸,王雨潇才找回来些许精神头儿。

返回寝室,把梳洗打扮的盆子扔在床底下。

穿上皮鞋,看着伙伴们依然在梦中徜徉,他真希望大家不要醒来,能多睡一会儿就多睡一会儿。

只要睁开眼睛,看到寝室的样子,和活在地狱一样,没有一样东西能证明活在人间。

王雨潇脑子里胡乱的想着。

他从桌子上,拿起小黑包夹在腋下,向办公室走去。

王雨潇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房门。

有这把门钥匙的人不多,实习记者拿到这把钥匙,就像能打开新闻事业的锁一样。

办公室里满是烟味儿,纸杯里已经无法再塞进一根烟头儿,纸杯再利用成烟缸,正压在昨天的版样儿上面。

王雨潇整理了一下,然后,把纸杯扔掉。

从饮水机的水桶上,他又拿一个纸杯做烟灰缸,掩耳盗铃似的接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再放在桌子上。

这样,纸杯的新角色才显得物尽其用,也不会让人因为浪费而心怀愧疚。

他一手拿着垃圾筐,一手拿着拖布,来到洗手间,把垃圾扔进套上黑色垃圾袋的红桶里,又在水池里把拖布投湿了。

其实,打扫卫生是有保洁来做的。

但是,王雨潇厌烦到处凌乱,就像他讨厌报社寝室一样。

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在住进去之后,发现未必是自己喜欢的。

他拖过的地面让室内产生湿气,与窗外的空气相互交织,屋子里算是清新了不少。王雨潇一会坐在长条沙发上,一会躺在长条沙发上,无聊的盼望电话那端能发生点什么事儿。

在上班时间正式到来之前,这个电话里的所有新闻线索,全部归王雨潇个人所有。

上班之后,新闻线索像粮票一样,领导小心分配。

还有一种分配方式是天意安排,谁赶上了,接到的新闻线索就是谁的。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即使分配有序,记者们因为新闻线索而争吵的,已经司空见惯。

今天的报纸,他要等到上班时间才能拿到。

记者若是着急看自己的大作,只能去天都市各大路口去买。

那些卖报纸的像收费站一样,站在路中央,来回穿梭的车辆,不时伸出手来,很多司机为此都在车里备好了1元零钱儿。

很快,清洁工已经开始干活了,距离上班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清洁工看到地面已经收拾了,顺带还问一句,“桌子上的版面纸样还要不要了?”

王雨潇没多言,起身直接把纸样递给了她。

在报社,实习生都没有她们卖废纸赚得多。当然,记者也可以把旧的纸张卖掉,只是没人能放下那份自尊心,清高的人更不愿意去打破那份宁静。

清洁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别小瞧了这个瘦弱女人,能在报社上班的人,都是有些背景的。

说不定她是哪个集团领导的“四舅妈”也说不定。

在报社,不是喝酒之后,就可以胡说八道的地方。只是年轻人居多的晚报,都是一帮愣头青,和稳重、成熟沾边,都对不起年轻人干的荷尔蒙。

有些记者年过40岁,依然那么的“年轻”,像被荷尔蒙冲昏了头脑。

走廊里人来人往,王雨潇心中有一种鱼没有钓到,还搭上了鱼食儿的感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来到食堂,早餐是咸菜、馒头和汤。

当然,要是加钱,还有凉拌的干豆腐丝、海带丝之类的。

没有熟人来的时候,他可是使劲吃。

要是来了熟头巴脑的同事主动把自己的菜推过来分享,他们会说一些今天的菜品是咸了或淡了的家常话。

要是有人用拿节省嘲讽王雨潇,他只需要一句话,既不会丢面子,又不会浪费钱。

“昨天晚上没少喝,现在吃什么都是一股酒味儿。”

王雨潇演绎一副难受的样子,对方便投来羡慕的目光。

喝酒并非一无是处,在这报社这个单位,喝酒能证明你在外面有多大能耐,有多少朋友。

在别人眼里,喝酒是享受,更是一个记者综合能力的体现。

其它部门的同事这样理解也毫不为过,社会部记者确实都具备“演员的自我修养”。

要是在食堂碰见时政部的记者,他们吹嘘的会是去市委那个部门,取了一个别人都看不到的重要文件,或者要准备去市里开会。

从时政记者的口吻,完全可以认定,社会部记者不是报社的上流人物。

社会部记者不断用吸引人的聚焦报道提升知名度,赚取眼球经济,写深度报道的几个老记者,和能力突出的记者,都收入不菲。

其他人在时政记者面前,要显得逊色很多。

很长时间里,表面上看都是晚报的,但是,时政部和社会部的记者聚在酒桌上的机会并不多,社会部记者看不上他们比自己还傲气。

王雨潇剩下半个馒头,撂下筷子便离开了。

他看不上时政部记者,更看不上日报的记者。

他们采写的报道不是给老百姓看的,都是给机关或者企业单位的人看的。

虽然王雨潇看不惯,但是他却是时政执行副总编办公室的常客,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爱看篮球比赛。

王雨潇经常风风火火的赶到他办公室。没有重要的、紧急的采访,他经常把工作都推到中午之后。

时政部李副总编曾经十分坎坷,当年,他为了生存曾做过瓦匠。

坐上这个位置,他还能记起几百辈子之前的苦,和他的性格不无关系。他是一个没有架子,不拘小节的人,他的业务能力也一直备受龚总编的称赞。

他在办公室的状态依然是瓦工成精了,尤其是夏天,他那只抠脚的手常常拿起笔去改标题。

他也没办法,他的脚气十分严重。

李总编嘴唇子比较薄,抽烟的姿态比较销魂。他摘掉方形的大近视镜,换一套破背心和大裤头,他扮演《功夫》里的火云邪神基本不用化妆。

他经常把双脚直接搭在办公桌的角上,悠哉的样子,像在窑子里抽大烟似的。

熟悉之后,他直接把烟盒扔过来一点,意思是不要客气,要王雨潇自己随便抽。

王雨潇心里也琢磨,交朋友要是全看缺点,那肯定一个朋友都没有。

来到晚报办公室,管事儿的大姐个子不高,无论见到谁,她从来都是笑脸相迎。

她每天重复千篇一律的工作,也采写报道的任务压力。

王雨潇拿过今天的报纸,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看报纸,头版醒目的大标题《谁拉屎谁揩腚》跃然纸上。

王雨潇的心却咯噔一下。

他先是以为有人潜入报社内部,想要搞垮晚报呢。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尺度如此之大,也是少见。

当王雨潇读到里面的报道内容,原来是市领导拿出力度,以后谁想干事就干到底,不能虎头蛇尾,把烂摊子交给下一任。

如果用《谁做的事儿谁负责到底》做标题,确实没有这个标题吸引人。虽然标题看似话粗理却不粗,却让老百姓明白了,作为普通百姓该怎样去监督政府的工作。

报道的目的肯定达到了。

作为生活类的晚报,这样起标题更贴近市民。不像日报必须得分清俗和雅的界限。

很快,走廊里七嘴八舌的声音不绝于耳。

都是谈论这个事儿的。

夸赞的不多,但比起那些生硬如水泥一般的政策标题,这个标题像有一只手拽着你去看一样。

办报纸的目的不正是传递思想吗?

没人看,谁来给传递的思想揩腚?

干晚报的工作就得解放思想!

可是王雨潇的思想却解放不起来,一上午的时光,都在吹牛和侃侃而谈中虚度。

其他记者也是强忍着没有新闻线索的苦恼,装作一副毫无压力的样子,其实,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

尤其是到了月底,这种新闻线索的匮乏,造成心虚的毛病便越重。

完不成任务,也有个别记者去找龚总编,希望他能抬一抬手,把报道的分值撩一撩。

龚总编也不是无情的人,只要记者肯抹开脸面子,基本都能能给你重生一般的机会。但是,王雨潇不善于求人,他是那种需要贵人上杆子扶持的人。

帮助过他的人,他始终牢记恩情。

中午,王雨潇又是去食堂吃饭。

花钱吃饭的感觉,令他觉得饭菜不可口,像厨师忘记放盐似的,吃什么都没味道。即使上午不上火,也是这个味道,常年如此。

到了晚上,记者去吃饭的就很少了,吃饭的基本都是夜班编辑。

如果有人看到编辑们头型齐整,这并不奇怪,他们准是梳洗打扮不长时间,他们已经黑白颠倒了。

没办法,他们赚得就是熬夜的辛苦钱。

王雨潇的午饭吃得像机器一样。

他完全是为了应付饥饿,不得不那么做。

吃完了饭,他索性不去想那么多了。这个时间段即使获得新闻线索,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也得是明天才能去采访。

除非是突发事件。

再次打开办公室的房门,电话的铃声正拼命的,急促地响个不停。

王雨潇得让人恨不得像神奇四侠一样,伸长胳膊去接电话。

接过电话,“你们怎么才接电话啊?”

还没等他解释。

”我家楼头儿有个老爷子正坐在床垫子上,准备睡在楼头儿了。“

”邻里都劝说他,他却说什么也不回家。如今他谁的话也不听,希望晚报能帮忙。”

从已知信息中可以判断,估计是家庭琐事引起的纷争,也不算什么重大的新闻事件。

唯一能让这起突发的事件吸引眼球的,便是王雨潇突然想到,今天是父亲节,若是这位老父亲因为儿子受了委屈,无论故事的结局是喜是悲,都是应景的好故事。

王雨潇记下了电话,坐上2路汽车。

事发是十分老旧的老区,距离公交车总站比较近。

跨过铁路天桥,就是老人居住的老区,楼房非常具有年代感。

外墙还是那种喷上碎石子儿的。

在外面跑时间长了,记者对市区十分熟悉,像活地图一样。

王雨潇经过一番颠簸来到天桥,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年人,正扛着一个大红牌子。

挡住了王雨潇的道,他才抬眼一看,牌子上十分醒目的大字儿,全是治疗各种癌症的广告标语。

很明显,老人家是个在江湖行骗的游医。

王雨潇从背后悄悄拍了一张照片,仅有这张讽刺的照片便已经能说明一切问题。

其实,天桥一直是“人才”辈出的地方,刚刚这位“铁扇骗子”算不上最高级的,确实是最明目张胆的,他的境界是自己都觉得不违法。

卖黄碟的小贩,在兜售黄碟时,表情是比电影学院的范本还极为丰富,很多新来的实习生都拿暗访这帮人练手。

稍微高级一点的是算命。

最新玩法是用小黄鸟去选一张卦签儿。

看到一男一女蹲着看,他便用“鬼手”扔一粒小米。

卦签上:“姻缘美满,九个月之内完婚”。看到这样的签表,那对热恋情侣都能相信是天意。

除了是暗访的记者。

这男男女女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实际上是花5块钱买了一粒小米粒,还没捞到手,便喂了那只被人操纵的小黄鸟了。

令剧本反转的是居然一位女记者信了。

甚至到处散播谣言,说王雨潇抛弃了她。

说好的扮演情侣暗访,这大姐居然入戏太深,她明知道是骗子,又是何居心呢?

王雨潇嫌弃她是个胖女子,压根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若不是谣言传到耳朵里,他都想不到,她能联想到王雨潇是用暗访的形式暗示她。

难道月老也吃了她的回扣?

王雨潇万万没想到,笑话人不如人,他身上发胖的迹象十分明显。

他也必将落入“富态”那个俗套中去了,他这是用暗访的形式,试探一下自己,能否经得起肥胖带给自己的精神摧残。

想起实习生时这个哭笑不得的往事,他也按奈不住地摇头苦笑,也应了天桥这个景了。

下了天桥,王雨潇像是触碰了时光机,一片七八十年代的建筑群,将他带入比他出生还早的年代。

和王雨潇家小区的老保安一样,你有勇气和他对骂,若是你敢动他,他能叫嚣道“把你的裤衩子都能讹没了”。

这种赤裸裸的勒索,让你觉得那些老保安一碰就倒,像眼前的老派建筑一样,感觉一碰就倒。

“物业不甘心当儿子,这是雇佣了一帮爹啊!”王雨潇思绪乱飞。

在快土掉渣的老派楼群中,找了几圈,也分不清楼号。

于是,王雨潇根据楼头的人群判断,这几个人在楼头那里吵吵嚷嚷的,绝对不是一般的吃瓜群众。

若不是熟络的,谁会愿意扯陌生人的老婆舌。

王雨潇感觉一定是哪个位置了,再走近一些,他看清晰地看到了床垫子的一角儿。

王雨潇跑上前去,看见大爷正坐在床垫子上,脸上一副气恼的表情,嘴里念念有词,还不忘啯他的烟嘴儿。

他戴着深色遮阳帽儿,身着一套深色外套,与白色床垫子形成鲜明的色差。仿佛在预示着他们父子的脾气反差很大一样。

作为记者,王雨潇还是先劝老爷子回家,若是先了解情况,让围观的群众感觉记者不近人情。

这一劝不起眼儿,又把老爷子的倔劲给拱上来了。

“我他妈的不回去了。那不是我的家。我就在这住了!”大爷的火气依然很大,然后,什么也不说,一直抽着烟。

旁边的邻居也劝他:“你看记者都来了,你就别闹了,这么大年纪了,一会儿天黑了,着凉了怎么办?”

大爷像没听见一样,不去理会。

王雨潇还是坚持劝说,这位不想说话的老爷子。

“这是谁啊,这么大的胆子,还敢惹您老生气?”

没想到,老爷子开了金口。

“还有谁,都是我那个不孝的逆子。“

”他总是管着我,不让干这,不让我干那的。我一把年纪了,连他妈的自由都没有。“

”今个谁说都没用,我就在这楼头了!”

老爷子这么说,人群里有人不干了。

“你说我不孝心,我平时是怎么对你的?“

”天天好吃好喝供着,你还说我还不孝心?那我问你,我为啥不让你玩那个麻将,玩那玩意总得低着头,对你的颈椎不好。“

”再说了,你刚从医院里出来几天啊,再这么打,颈椎病还得犯病?遭罪的还不是你老人家吗?”

听这气哄哄的口吻,不用猜,这就是“闯祸”的儿子。

王雨潇还是核实了他的身份。

面对这个家丑,他也放低了姿态,也不怕外扬了,他小声的告诉记者,只要能父亲能回家,让他怎样做都可以。

脸面都是次要的。

他这么一说,让王雨潇感觉,这小子骨子里是挺孝心的。

这小子也一肚子委屈。

“本来想给父亲过节的,没想到弄成这样。“

”那老爷子直接把床垫子从楼上扔下来了!你可知道,我家是四楼。这要是拍到了行人,后果可想而知,到现在我都后怕?”

他自责的说。

“我确实冲父亲发脾气了,估计是当着他那些老伙计的面儿,让他没了面子,他才大发雷霆的。“

”后来,他把床垫子拽到楼头,这街坊四邻的,他弄这一出儿,我也没了面子。“

”结果,我又指责了他几句。然后,谁劝说什么话,他也听不进去了,说什么也不回去了!”

“是这么回事儿不?”王雨潇转头问向老爷子。

老爷子仍气愤说:“那个瘪犊子说的没错。“

”可是,你看看,谁家孩子能跟他父亲这样讲话?”

王雨潇迅速闪现了这对父子之争的矛盾焦点,他想既然是儿子好心办了坏事儿,也不是铸成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只是大家都不认错,再等上几个时辰,老爷子的倔脾气非得在楼头住下不可,父子之间的纷争真的成了邻里的笑话了。

老爷子下不来台,需要他的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道歉。

王雨潇想到,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父母为尊。

要父母张嘴、低头认错,只会激发矛盾。

于是,王雨潇跟这小子讲中国的理儿。

“你父亲带病打麻将是不对,你也不该不顾及他的感受,当着外人的面数落他,换作是你的孩子这样和你说话,你心里也很难受。“

”就算你的孩子是好心,你也想把他的屁股踢两半儿不可。“

”再说了,关心父亲本来是好事儿,你能弄成这样,说明是你没有心平气和的讲话。”

这小子自知理亏,眼神乱转。

“我看你也后悔了。要不是自己的急脾气,老爷子也不会过激的把床垫子扔下来,让你出尽了洋相。“

”所以,遇事得冷静一些。你赶紧给老爷子真心的道个歉,要是给他气出个好歹来,那时候,可不是面子问题了,而是把不孝之子坐实了。”

王雨潇心里也琢磨,这小子还真是个倔强的种儿。

劝说整整一晌午,居然一句道歉的话都没说。

听王雨潇这么一说,这小子恍然大悟,要给父亲道歉。

王雨潇低声说:“你明白道理了,但老爷子仍在气头上。你现在去道歉,他不接受,还是不能解决他上楼的问题,是不是?”这小子点点头。

王雨潇见他心领神会,示意他,要他见眼色行事。

王雨潇来到老爷子身边,递过去一根烟。

老爷子用堵气的口吻说:“我不抽你那个,你那个没劲儿。”

说完,自己又拿了一根烟,插进老式的烟嘴里。

老爷子一边点烟,王雨潇一边劝说。

“刚才,你儿子都跟我说了,他是好心,不想看着自己的老父亲被病痛折磨。“

”结果惹得您不高兴,都是他的脾气太急躁了,没有考虑到你当时的感受。刚才他跟我说了,特别后悔,想给你道歉。”

听到他占了上风,老爷子来了火气,却没有刚才那么大了。

老爷子气愤地说:“就他那个臭脾气,还能他妈的道歉?”

看似质疑的口气,却是希望儿子道歉。

邻里说三道四,他的脸上也挂不住面子。

王雨潇一口答应。

“我准能让他给你道歉。可是,你把床垫子扔在这,他也没面子。“

”如果他给你道歉,至少你也得表现得差不多。作为明事理的人,你也得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台阶下吧?”

老爷子一听是那么个理儿,点点头。

王雨潇递了个眼色,这小子立马给父亲道歉。

“都是我的错”

父亲呢?“你他妈的以后脾气好点儿!”

儿子憨笑地应承着。

王雨潇坐出租车回到单位,这种奢侈的行为势必会影响他的收入,但是,父亲节里的父子之争,父亲节是发稿的最佳时间。

事件由王雨潇一手说和,写起来,他显得得心应手。

在事发当时,王雨潇真心劝说他们父子和好,他希望结局是大团圆,所以他投入的情感是非常真实的、真切的。

所以,这是一篇上等的佳作,无疑。

拿着打印的稿件纸样,王雨潇直奔老周办公室,希望获得他的认可。

王雨潇急切地说:“父亲节里的父子之争,这是一个特殊的爱之争,在记者的调查和说和下,结局真是皆大欢喜。“

”关键是这篇报道是我最用心的,也是近一段时间以来,采写得最好的报道。”

王雨潇激动的心情,吸引到了老周,此时此刻,他就是一个完美的推销员。

老周抬眼看看王雨潇,保存了一下游戏,又把剩下的半颗烟插进纸杯里。

老周仔细的扫了几眼。

“你小子今儿个是出息了,你早这么写,完成任务能那么费劲吗?”说完,他抬起屁股,直奔龚总编办公室。

两位领导的办公室斜对着,感觉就是五步远的道,王雨潇却像等了五万年似的。

老周一边说王雨潇今天出息了,一边介绍着稿件,他也藏不住喜悦。

龚总编也承认是好稿子,但是距离聚焦版面还有一段距离。

俩人都被这一盆冷水浇回了现实,老周极力推荐了,也认可了,这在王雨潇心里已经足够了。

但是,这篇报道刊登头条是没有问题。

老周决定把版面的版头换成《特别报道》!在他能力范围内,给予了王雨潇最高的尊重和褒奖。

王雨潇终于捅破了那层新闻采写的窗户纸!

他心里十分感恩老周,他的认可,比他经常叫王雨潇去喝酒强上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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