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梦龙出生那年,正是那场全面错误运动开始的时候。其父单宝生,这些年来一直带着一家老小到处流浪,不为别的,只为了让孩子们能吃饱饭。三.年.自然.灾.害,给大多数国人带去了可怕的后遗症。
宝生的父亲,曾经在黑土地上当过兵,但他不是共和国的军人,而是国民党的兵。他虽然不是血债累累的反革命,却是“顽抗到底拒不接受改造的死硬分子”,六年前饿死了。
老人家临终之前,拉着宝生的手,断断续续的交待着,“孩子呀...走...走吧...带着我单家的根儿啊,走吧...这儿,不是我们的家,在这永无出头之日啊...去..去东北...我在白旗镇的老爷庙那旗杆旁啊,埋了一点东西...去吧,白山黑水它也好养人呐不是...听我的,别拿介绍信去,现在大家都在逃难,去了那儿啊,也就没人知道你们是反革命的后代啦...给梦金梦银呐,找条活路去吧...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呀...那儿好...好啊...这辈子,我是回不去了,下辈子吧...我...我...”老人家一口气没上来,只留下两个“我”字,就散手人寰了。
单宝生忍着悲痛,草草的料理了老爹的后事,带着一家大小在两天以后失去了踪迹。
六年后的枯树岭下,白旗公社瓦匠堡村,来了一家六口要饭的。一对饱经沧桑的夫妻,领着四个破衣烂衫、干瘪枯瘦的孩子,挨家挨户的讨吃食。
瓦匠堡是个小村子,只有二百多户人家。这两年村民们的生活相对安稳了些,虽然偶尔也会有要饭的路过这里讨个活计,但像这样拖家带口的却也实不多见。
村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徐贸成,在听说村里来了一“伙”要饭的以后,还以为是附近的村镇出了险灾,是难民流落到了这里。
联想至此,刻不容缓,徐贸成马上组织起人手,在村里对这伙人进行了地毯式的搜寻。费了老大的劲,一直到了晚上八点多钟,终将这一伙两大四小凑齐。
通过简单的询证后才发现,这伙人根本不是什么受了灾的难民,就是一家子被生活所迫的流浪者。对此,徐贸成有些失望。
他本想着通过“搭救落难群众”为村里树立个典型,不成想人家本就是职业乞丐。搭救乞丐可没什么可值得标榜的,只能说明你比较有公德心,有人情味。
徐贸成兴趣索然,借口家里有事,就先闪人了。临走前,他嘱咐治保主任狄百秋,负责安置并调查清楚,他们这一家子的来历。
大队部里,狄百秋坐在板凳上,看着眼前这一家大小狼吞虎咽的就着咸菜疙瘩吃着高粱米水饭。见他们闷头吃得那叫一个香,狄百秋嘿嘿乐了,掏出烟袋锅子,点着了吧嗒吧嗒吞吐了一会儿,慢悠悠的冲着领头的那个男人问道,“欸,老乡,你们是从哪旮旯来的啊?...这几个,都是你孩子么?...欸,你有介绍信没有?...”
被问话的男人,正是那个受了老爹临终之命,领着老婆孩子来白旗镇讨活路的单宝生。
单宝生这会儿嘴里塞满了吃食,喔啾喔啾的咀嚼着,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听到对面的半老头子问自己话,他赶忙放下碗筷,又用力嚼了几口,抬起袖子擦了擦嘴,才点头哈腰、含糊不清的回道:“欸,有、有!俺们一家是从灵宝那边过来的,本来是投靠俺姨家的,可她们搬家了,找不着了...嘿嘿...这个是俺婆娘,这是俺大儿梦金,那是小儿梦银,那两个小的是双胞胎,叫梦春梦灵,是来时路上才有的,所以介绍信上就没有她俩...嘿嘿..欸,那个,谢谢大叔给口饭吃啦!”
单宝生说着,将两只手放在破衣服上胡乱抹拭了两下,接着从里怀掏出了一张已经皱巴不成样的破纸片子,腆着脸递给了狄百秋。
狄百秋迟疑了一下,接过单宝生递来的纸,眉毛不自觉的扭成麻花状。看着眼前的纸,皱的跟粑粑介子似的,这玩意能是介绍信?
果不其然,等到狄百秋把那破纸摊开以后发现,上面除了一个不完整的红圈和“介绍信”三个字还能勉强看到点轮廓以外,其余写的是啥,就完全得靠猜了。
狄百秋攥着破纸片子的手,不禁有些颤抖,是气的。“你这是啥玩意呀?你管这叫介绍信啊?你说这是通缉令,我能信...这么重要的东西,咋就不知道好好保管呢?这一天天的...真闹挺...你这么地,咱也别信不信的了,你把你老家地址说说,我记一下。回头啊,俺们再调查调查...欸不,你到底咋想的啊?这马上就入冬了,还带着老婆孩子遥哪儿乱走啊?”
狄百秋之所以会这么问,是有原因的。瓦匠堡全村仅有一百八十八名青壮男人作为主要劳动力,另有一百八十六名妇女和一百二十三名老弱,是全公社劳动力最少的大队。
瓦匠堡村子虽小人虽少,却有着比其他村都要多的土地。村里有六千多亩耕地和半个枯树岭的荒山改造任务,人少地多根本种不过来。毗邻的南北马场村都是有几百户人家的大村子,但土地却是没有瓦匠堡这儿多。所以,那两个村子一直变着法儿的向上级申请,希望可以把瓦匠堡的土地分给他们一部分。
瓦匠堡地势独特,三面环水,一面靠山。解放前,这里是大地主郎万才的私人土地,住在这儿的原来几乎都是郎家的雇农。解放后,政府本想把这里并入南北马场村或东侧的朱家窝棚,可那三个村子都是宗族大村,非常排斥这些杂姓,且瓦匠堡的人也不愿意搬走。后来,上级政府权衡再三,决定以青皮河为界,划定了各村的土地范围,才弄出来这么个只有八十六户却坐拥六千多亩土地的村子。
现在的瓦匠堡,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慢慢壮大起来的。所以,但凡有外来人口到了这里,只要是身世清白的,村里都会想方设法的把之留下。
徐贸成临走前,特意把狄百秋叫到一旁,严肃指示过:看着差不多就行,条件允许的话就不能让这一家子走咯!
狄百秋作为村里的二把手,也想着为村里尽可能多的补充“有生力量”。在他看来,健康的乞丐,也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