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相谈甚欢。酒过三巡,叶振鹰手端酒碗,自顾自仰天叹道:“想当年铁枪谭家,行事正派,光明磊落,更兼家学渊源,人才辈出,可如今......唉,造化弄人,可恨可叹呐......”
那中年汉子名叫谭斌,此时三碗酒下肚,早已是面红耳赤。一听此话,只觉得满肚子的苦水和怨仇又涨了三分,恨声道:“迟早得剿除那帮朝阳会余孽,方能重振我谭家声威,告慰先父在天之灵!”
叶振鹰一惊,旋即问道:“哦?我只听闻谭老英雄是被双燕门所害,莫非此事还跟朝阳会有关?”
酒劲催持下,谭斌怨气更盛,仰头又干了一碗,把酒碗重重搁在桌子上,便把这多年前的往事说了出来。
谭家老祖谭铮,曾以一杆五十六斤重的大铁枪横扫作恶多端的“洞庭十三寨”,闯下赫赫威名后动极思静,定居于君山之南,开枝散叶。一年立春,谭斌喜得千金,取名芽儿,谭家上下无不欢庆,一片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临近的双燕门也派人前来道贺,并送上一株千年人参作为贺礼。哪知谭夫人服用人参后,身体每况愈下,竟在五天后的一个晚上,咳血数升,撒手人寰。
谭家悲怒交集,便由谭铮亲自带着一众男丁前往双燕门兴师问罪。哪知双燕门矢口否认在人参中下毒,加上并无证据,谭铮等人只好悻悻而归。
是夜,双燕门大举登门,口称谭家下山之时杀害了他们历练归来的一众弟子。争执之间,双方皆是面红耳赤,眼看就要刀兵相向,老祖谭铮力压下众人说道:“你我两家并无旧怨,只怕是有人从中作梗,挑起两家火拼,好得渔翁之利!”话音未落,双燕门站在前排的一个弟子便举刀冲了过来,照头便砍。谭家人怒极,纷纷提枪反击,场面乱作一团。
借着火光,谭铮蓦然看清那人样貌,喝道:“原来是你!......”可是此时局面已不受控制,双方皆是杀心大起,一座庄园已经变成血流成河的战场。
剧战一直从半夜持续到破晓,待到天明,昨日还繁华热闹的庄园已是尸横遍地。双燕门全军覆没,谭家也只剩下重伤的谭铮和拼死护住了幼女的谭斌。
弥留之际,谭铮说出了原委。原来两个月前,就有朝阳会的人找上了自己,许以重金高位试图拉拢。谭铮一生嫉恶如仇,自然不会与之同流合污,恶言拒绝了来人,而那人便是昨晚第一个挑起火拼的双燕门弟子,这整个事情始末,都是朝阳会的谋划。
谭斌忍痛埋葬了父亲,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谭芽儿,自此开始了一边走江湖卖艺,一边追寻朝阳会线索的流浪生涯。可是朝阳会行事极度隐秘,十几年来父女俩走遍了大江南北,芽儿早已长大成人,直到一年前才于施南府发现了一丝蛛丝马迹,便一路追查到了邺城。
说到此处,谭斌早已声音哽咽,只能一碗一碗地接着灌酒。坐在旁边的芽儿亦是双眼通红,泫然欲泣。
酒桌上安静了下来。沈捷本想伸手拍一拍谭斌的肩膀,又觉得似乎不大合适。
还是叶振鹰打破了沉默,举杯道:“谭兄不易啊,这浪迹江湖十数年之久,其中艰辛,已不是常人能够了解。幸得芽儿姑娘今已长成,且能使谭家绝学得以继承,也算可喜可贺之事。来来来,我们再共饮一碗,相信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四人一同举起酒碗,忽听楼梯口哗啦一声,原来是店小二手脚笨拙,摔烂了酒坛。叶振鹰笑道:“这厮手脚不灵,怎么做得店小二的......请。”饮罢,叶振鹰起身抱拳道:“在下本欲与三位畅谈,奈何差事在身,不能饮酒误了日程,还望恕罪。”沈捷与谭家父女皆起身告别。叶振鹰走后,谭斌还想再喝,被芽儿劝住,沈捷同情二人遭遇,又见谭斌已是喝得不少了,便要护送二人回住处。
夜已渐深。谭斌低头走在前面,芽儿拖着装满卖艺家什的小车跟着父亲,沈捷背刀走在最后,谭芽儿不时飞快地回头看自己一眼,又飞快地转过头去,沈捷无可奈何,只能报以微笑。
正行走间,沈捷隐隐觉得有人窥伺,正待提醒父女二人时,只听黑暗处“嗖嗖”几声,数支弩箭急射而来,沈捷急闪身躲开,谭芽儿反应也甚是敏捷,双掌拍开箭矢,谭斌却因酒劲上涌,慢了半拍,被一箭射中大腿,当场跪倒下去。
四面房顶响起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猛然间火把齐明,数十个蒙面黑衣人齐齐现身,将三人围在正中。沈捷拔刀,芽儿也早已绰起花枪在手,两人一人一边,将谭斌护在中间。
居中的一个黑衣人冷笑道:“本来只想杀一个,非要搭上俩。那就送你们一起上路也罢。”眼色一寒,喝令道:“杀!”
黑衣人皆使朴刀,围攻而上。沈捷正欲腾身而起,只觉一股软麻从双腿忽地传遍全身,竟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正着急时,只听得一声巨吼,谭斌奋力爬起,反手抄过小车上最大的一杆铁枪,朝着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一枪横扫而出,其势之猛,竟带起一片呼啸之声,当先的两个黑衣人被一枪扫中,登时如败絮一般飞了出去。谭芽儿也舞起枪花,两人护在沈捷左右。
谭家铁枪名不虚传,谭斌铁枪大开大合,一砸一扫皆有雷霆之势,谭芽儿手中花枪虽不如父亲的长大,也是镔铁铸就,舞动之间以力生力,枪势如同潮水拍岸,延绵不绝,黑衣人稍有触碰便是筋断骨折。沈捷虽是提不起真气,但他本来武功极高,此时也能勉强抵抗。
力战良久,谭斌终是酒劲未散,又受了箭伤,渐感体力不支,回头咬牙说道:“芽儿!爹为你们打开一条退路,你和沈少侠先走!”不等芽儿答话,虎吼一声,一枪扫飞右首三个黑衣人,正欲再进一步,只觉背后一凉,接着便是刺骨的疼痛,当即劲力全消,扑倒在地。周围黑衣人见同伴得手,便如饿狼般扑了上来。
芽儿哭喊道:“爹——!”拼死要上前营救,却怎奈黑衣人还剩下十来人,攻势愈强,自己反被困在核心。谭家铁枪的刚猛打法本就极耗体力,谭芽儿终是女子,渐渐也感到手脚酸软,眼看要败了。
正在危急万分之际,只听马蹄声由远及近,仔细看时,夜幕中竟有一架巨大的马车疾驰而来,那马儿后腿上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流淌,骏马吃痛,也不管前方有什么人,带着马车只管狂奔。
黑衣人俱是一惊,纷纷躲避,一时间让出一条路来。马车中闪出一道灰影,幽灵般飘到沈捷,谭芽儿身边,一手一个,旋即又飘上马车,竟是江湖中罕见的“轻云追月”的轻功。等众黑衣人回过神来时,马车早已不知奔出多远,追之不及了。
几条街外,骏马依旧带着马车狂奔不止,眼看要装上一堵石墙,灰影提着两人从马车中飞出,朝城外奔去,身后一声巨响,夹杂着马嘶,又转瞬间没了声音。沈捷体力早已耗尽,绝境逢生,骤然放松之下,不觉昏迷过去,谭芽儿父亲身亡,悲苦不已,万念俱灰,也没了一丝挣扎的力气。
翌日清晨,沈捷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躺在一堆铺好的稻草上,长刀就放在身旁。沈捷挣扎着起身,还是有些无力,但至少已能行动自如。推开门,发现此地竟是一座道观,虽然破落,却收拾得还算干净。院子里蹲着个小道童,正在埋头给青菜拔除杂草。
“你醒来了。”一个和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捷回头,是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年老道人,正在抬手作揖:
“富道人见过斩鬼刀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