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纸上栩栩如生的梅花金簪,回想起何大善人的忠告,江正品如遭五雷轰顶,呆若木鸡。江母发现儿子神情有异,赶忙走了过来,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问道:“儿子,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江正品默然良久,说道:“妈,儿子被人算计了,我们走投无路了!”江母安慰道:“儿子不要着急,人生总有坡坡坎坎的。是舒老爷借你钱的事出纰漏了吧?”江正品愣了一下,有气没力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江母叹了口气,道:“妈活了一辈子,就知道个理: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儿。给妈说说怎么回事吧。”江正品就把夺金簪结怨于舒老爷的前前后后的经过给母亲说了:“舒老爷因此找人断儿子活路,又设计让儿子欠下巨额债务,儿子是在劫难逃了,以后儿子拿啥去给你治病啊?”一边说,一边嚎啕大哭。江母听着,眼神渐渐恍惚起来,说道:“儿子不用怕,咱家有很多很多钱,都在地下埋着呢,咱去掘出来,给你还债,给你娶媳妇儿,给你开糕点铺子,把舒老爷家祖坟给刨了,让他家断子绝孙!”江正品看母亲又要发疯,害怕起来,急忙劝慰着把母亲安顿睡下了,就坐在凳子上发呆,不知道如何面对来讨债的债主。看着天渐渐黑了下来,也无心做饭,干脆去床上躺了下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直到天都快放亮了,才迷糊中一头睡着了。
睡梦中似乎一直处于恐惧当中,没有过一刻安稳。突然间,听得外面人声鼎沸,还有人似乎大喊着他的名字。江正品一激灵坐了起来,想着是讨债的来了。他实在无法可想,就呆呆地坐在床上,准备着承受债主们愤怒的打骂。昨晚没栅上的睡房木门哐地被推了开来,一群人焦急地涌了进来,有债主也有族人,望着江正品大喊道:“小江子,你怎么还睡?你妈在后山上吊自杀了!”
江正品吓得魂飞魄散,从床上滚了下来,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往后山走。到了地方,气绝多时的江母已经被乡亲从树上取了下来,平放在地上。她的左手心紧紧捏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一枚梅花金簪。乡亲们看江正品脸色惨白,连路都走不稳了,就公推江家族老出面主持局面,用个门板做担架,先把江母抬回了家。债主们看江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就暂时不提追债的事,个个悄悄地各回各家去了。
第二天开始,关于江家湾原来被打死的江大黄的老婆手里捏着一张画有一枚梅花金簪的纸片上吊自杀的神秘事件就在蓬溪县里传得人尽皆知,这枚梅花金簪跟舒大老爷家的鬼怪有关的传说也同时绘声绘色地四处流传开来,说道是那恶鬼不忿鬼胎被灭,不敢找上阳气正旺的童男子江正品,就找上了他那疯疯癫癫的老妈,接下来还会找上舒大老爷的家人。家家户户都吓得天黑前就赶紧收拢了孩子,关紧了门户。舒大老爷明知那江母捏着簪画上吊是要去阴间申冤的意思,却还是被那传言滲得慌。芝宝斋的何大善人专门放了蒋二的假,让他去江正品家中探听虚实,听蒋二回来垂泪说到江母确已自杀身亡,江正品神志恍惚,前途堪忧,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件奇事,也飞快地传到了小潼场。这天下午,小潼场任大老爷家,只见任老爷急匆匆地来到了三夫人房间,把丫鬟撵了出来。丫鬟从来没见过老爷这种表情,情知有大事发生,不由好奇心起,大着胆子偷偷把耳朵贴到门上去听,只听屋里隐隐约约的任老爷的声音:“小江子家破人亡了!”三夫人发出一声惊呼道:“怎么家破人亡了?”老爷道:“他嘛(妈)……上吊自杀了,临死前手里还捏着一张画着淼儿的梅花金簪的纸!”三夫人又是一声惊呼。丫鬟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轻轻退到了过道,直奔小姐闺房而去。
小姐闺房内,任大小姐对小翠说道:“母亲这病总也缓解不了,那就不能怪江公子了,你说是不是?为什么母亲还死也不让江公子来呀?我看她就是故意不让江公子见我,你说是不是?唉,她偏生又是重病之人,我也没法跟她计较啊。你上次去真的跟江公子说清楚了吗?他不会怪我吧?”小翠木然不答。小姐嗔道:“你在想啥呢?自从上次去见了江公子,你回来后就跟走了魂似的。你不会是瞒着我什么事吧?”小翠一惊,正想接话,只听门外三夫人丫鬟的声音低低传来:“小翠,小翠快出来!”小翠也轻轻地应了一声,赶紧开门出去,带上门,只见三夫人的丫鬟又紧张又难过的样子,忙问道:“怎么了?”三夫人的丫鬟急急地道:“不好了小翠,江公子死了,上吊自杀的,死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张画,画的是小姐头上的那个金簪。你千万不要告诉小姐,我得走了。”说完,就急急忙忙走了。
小姐听得三夫人的丫鬟离去的脚步声,却一直没见小翠回来,微觉奇怪,就打开门一看,只见小翠站在门外,脸色苍白,双目含泪,浑身瑟瑟发抖。小姐大惊,一股极度不安的情绪突然从心中升起,一把把小翠扯进门来,关上了门,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小翠?江公子发生了什么事!”小翠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小姐脸色大变,气急败坏地抓着小翠的肩,怒道:“你快说话啊你这个死丫头,江公子他怎么了?!”小翠道:“江公子他……他……他……自杀了!”小姐一下子松开了手,身子晃了晃,向后退了两步,眼睛死死地盯着小翠,颤声道:“你……胡说!”小翠泪如雨下:“是我逼死了他!”一边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小翠一边断断续续地把真相一一道来:三夫人那病是假的,她不仅没有病重,其实压根就没有病,装病就是为了借机把江公子和小姐分开一段时间。那天小翠受小姐委托去见江公子,刚出去就被带到任老爷房间,任老爷命人把小翠装进了一只麻袋,说她诲淫诲盗,想败坏小姐声誉,要把她丢进河里喂王八。小翠在麻袋里被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求饶,最后不得不答应跟另外一个长年王狗儿以小姐名义去骗江公子手里的金簪,骗来后交给了舒老爷过目,让他知道他们被江公子骗了,好报复江公子,把江公子往死路上逼。不知道江公子是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心里念着小姐,又不能坏了小姐名声,就画了金簪代替小姐的形象,捏在手里上了吊。
小姐刚开始一边听一边颤抖着,连面部都抽搐了起来。等小翠讲完,小姐却平静了下来,沉默良久,回身取了把剪刀,开始剪床单,剪成一条条的,然后开始动手绑小翠。小翠一言不发,就让小姐把自己结结实实地捆绑了起来。绑完后,小姐坐到床上,喃喃低语道:“你被活生生逼死,该有多绝望,多凄凉。你满腔的才华,却一辈子被人轻视、被人欺负,妈妈也疯疯癫癫,就没有一个人疼着你,爱着你,连我都成了骗你、帮着逼死你的人,你临死前一定是这么想的吧。我一点也不冤枉。要不是我逼着你去舒家取回梅花金簪,你就不会得罪舒家;要不是信任我,你就不会交出梅花金簪,让舒家明白了真相。你要是不认识我,现在还一定好好地活着。你那么有才,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江哥,是妹妹毁了你。但妹妹会弥补的,妹妹会在阴世伺候你一辈子,护着你一辈子,在阴世再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一边说着,那泪水这才瓢泼似地哗哗流出来,身上的衣服、身下的床垫全都被泪水浸湿了,然后站了起来,走到书桌边,取出笔墨纸砚,开始写起信来。小翠渐渐从麻木中醒了过来,惊呼道:“小姐,小姐……”。小姐写好信,走了过去,抓起一团搅碎的床单,塞进了小翠的嘴里。小翠越发惊慌,口里发着呜呜的声音,眼见着小姐用几条床单绞成一根绳子,做了个活扣,搭在了梁上,再拿了房间的椅子,踩了上去,把头套进绳子里,一脚踢翻了椅子,整个身体立即剧烈地扭动起来。
小翠大骇,但无论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几番挣扎之后,只得往地上一躺,拼命试图向门边滚去,但滚来滚去,方向都把握不好,好不容易滚到门边,用头去撞门,却使不了力,撞在门上,声音轻得就在门外都不会注意,就在徒劳地挣扎中眼看着小姐的身体逐渐停止了抽动,不由得绝望地闭上了充满恐惧的眼睛。
却说江氏族老帮江正品草草地发送走了江母,江家老屋又只剩下了父母双亡、形单影只的江正品。等到江母刚出头七,债主们再度涌到了江宅。众人说道:“贵宅发生了如此不幸的事情,我们原不该前来惊扰。但我等也都是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命人,就靠着点劳作养家糊口,如果连材料钱都亏了去,只怕家里也只有走令堂一样的路了!”江正品木然道:“我被奸人算计,欠下诸位偌大债务,欠债还钱,本来天经地义。但我家原本就是艰难度日,家徒四壁,如今更是家破人亡,怎么有心,也是无力了。”众人都发起急来,纷纷谩骂道:“你既然没有这个钱,奈何要装那个逼!要害得我们也家破人亡吗?”还有一个汉子,说到激动处,抬手就给了江正品脸上一巴掌。其他人念他年幼,齐齐阻拦。江正品也不理会。
骂了一阵,其中一人说道:“你既然拿不出钱来,我老婆孩子却要吃饭,你这家里有啥能换钱的,说不得只好取了去换点粮食。”一语提醒了众人,纷纷自发去各屋搜寻了起来。举凡锅碗瓢盆,瓜薯麦稻,一扫而空。江正品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由得众人施为。突然,有人大喊起来:“这好像是江正品他妈给他留的信!”说着话,一人从江母睡房出来,把一张纸片递给江正品。房子里这时候早已空无一物,有人提议拆了房子,把瓦梁等物卖了抵债,有人反对说这事需得跟江氏族人计较后再说。正讨论间,见有人拿了江母的信出来,又都围拢了过来,但谁也不识字,就静静地看着江正品。江正品接过信来,确实是母亲的亲笔,信中写道:“儿子,妈妈一直赖活着,就是想看到我儿子结婚生子。在妈妈心目中,只有这个时候,我儿子才算成人了,妈妈才能放心离去。但是,妈妈的精神病,却成了孩儿长期的累赘,儿子挣的一点辛苦钱,全给妈妈买药花了。现在儿子又被坏人陷害,欠下巨额债务,再也没法背负妈妈前行了。我儿才青春年少,人生的路还很长,不应该让妈妈拖累一生。所以,妈妈不得不怀着巨大的内疚,在儿子最艰难的时刻,离开妈妈万分不舍的儿子了。妈妈死后,你移开妈妈的睡床,把睡床地下埋着的100两纹银掘出来,把债还了。剩下的银两,你就让族公做主,给你娶个媳妇,过自己的小日子吧。这笔银钱,妈妈原预计着给你娶媳妇、做大生意用的,所以家里再难,妈妈也没舍得拿出来。任家小姐虽然和你真心相爱,但打你爹冤死,我家一落千丈,和他家门户差距太大。门户之见,很难以一己之力相抗。自从跟任大小姐相好以后,你的人生就风波不断,个中缘由,值得儿子深思。你爹神医之名,响彻蓬溪南北,但最终落得家破人亡下场。医道之路,实在风险莫测,吾儿当谨记当年立誓之语,终身不履医道。为娘在九泉之下,自必庇佑吾儿一生平安。娘去之后,吾儿当体念娘的一片苦心,不可哀痛过度,自残身体,而应振作精神,光大你苦命的爹的门楣,切记切记。心碎的娘绝笔!”江正品泪早已流干,却仍看得心痛如绞,心道:“娘啊,是任大小姐让孩儿从父亲横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对孩儿是再造之恩啊!”抬头见众人都盯着自己,淡淡地道:“家母生前精神错乱,认为家中地下藏着银两。”众人却心中大动,追问道:“你娘说没说地下哪里?”江正品道:“说是她床下。其实是没有的事。”众人听了,早一拥而入,抬床的抬床,找锹的找锹,自顾挖掘起来。
挖了一阵,突然一声脆响,,一只瓦罐被挖成了数片,哗哗地滚出来一堆白亮亮的银子,把众人都看得呆了。那拿出信来的伙计暗自懊悔:“早知这信里藏着这么大财富,就该偷偷拿回家去,找人看明白了!”当中老成持重的人,就把江正品叫进去,清点了纹银数量,刚好整整一百两。众人便当场簇拥着江正品,去钱铺兑换了部分铜钱,把大家的债务都结清了。搞装潢的生怕江正品计划有变,坚持要把余下部分的工程都施工完,连这部分钱也结了。
江正品一直浑浑噩噩地,此时才逐渐清醒过来,寻思:“这铺子要是真开张了,只怕舒老爷也不会让人上门。如果不开张,我却又做什么去?总不成指望着这余下的五十多两银子坐吃山空。须得找江妹商量商量。”一头想着一头走,突然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两人抬头一看,都惊呼起来:“江师傅!”、“蒋二哥”。蒋二见江正品憔悴不堪,叹道:“江师傅啊,你这是遭了大罪了啊。奸人陷害,丧母丧妻,这世上没人比你更苦了!”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江正品一时没明白过来:“丧妻?什么丧妻?”蒋二道:“任大小姐虽然还没有被你娶进门,但人家为你殉情而死,给个妻子名份也是应该的吧。”江正品脑子里“嗡”地一下,一把攥紧了蒋二的胳膊,嘶哑着嗓子道:“你说什么?江妹她……江妹她怎么了?”蒋二痛得叫了一声,疑惑道:“江妹是任大小姐吧?你还不知道吗?任大小姐误听丫鬟传言,说你抓着梅花金簪的图画上吊自杀身亡,就留下遗书,说是她父母逼死了你,也上吊自杀了,人都埋了几天了,现在全县都轰传遍了。”正说着,只见江正品身子晃了晃,咕咚一声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