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师爷带了几个伶俐的心腹杂役,以上香为名,在天宁观的单房中住了下来。那知客见几人出手阔绰,满心欢喜,也不细究几人为何迟迟不去。陈师爷暗中吩咐众差哥分头行动,到山下周围各村庄了解服用过转胎丸的人家的情况,务必访求细致,不得漏过一例,每天早出晚归。陈师爷则在观中各处走动访谈,观察施药池、布施处等等,也去听过玄清道长讲道,心中益发有数。过得两三天,众差哥访求已毕,一一据实详细奏陈。陈师爷见不出自己所料,满心欢喜,打赏了众人,遂去见知客,袖了五两银子给他,要单独见玄清道长。知客大喜,满口应承,在当天闭观以后,把陈师爷带到了客堂。
正在案旁踞坐的玄清道长见了陈师爷,怔了一下,站起身来,打个稽首,盯着陈师爷,却不说话。陈师爷笑道:“这地上的神仙有几句话托老夫捎给天上的神仙听,凡人却听不得。”玄清道长沉吟一会,对知客和道童道:“你们且出去,带上门。”待关上门,玄清道长沉声道:“尊客是哪路神仙,可否见告了么?”陈师爷笑道:“我福建省自沾王化,一直国泰民安,不意近几年突传有天上神仙下凡,于王化之外施惠于民。地上神仙恐有不虞,遂命老夫寻访真相。今日寻访已得,玄清神仙可愿在地上神仙知晓之前先听听,共同参详么?”玄清道长目光大盛道:“尊客既如此周全,敢不从命!”陈师爷暗道:“此人如此上道,怪不得能愚弄天下。”遂言道:“福州地界纷纷传言,有天上神仙下凡,助人转女为男,施药治病,百灵百验,且分文不取。我大清福建抚台琦善大人疑是有妖人作乱,遂命老夫代为访查真相,缉拿妖孽。”说到此,顿了一顿,却见玄清虽然聚精会神听着,却神态安详,不由心中大赞:“这妖道好深的修炼!”继续道:“老夫得令,干脆直捣中军,遂到神仙府中寄寓了下来。经过几天的观察,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道长可愿一闻么?”玄清哈哈笑道:“施主所言,着实有趣,贫道洗耳恭听。”陈师爷道:“首先,老夫细细观察施药池,其神奇之处在于:众善男信女每天取完池中药水,闭观之后,观中即有道人挑寺中井水直接灌入池中,待第二天众人再取。其间,既无一分药物加入,也无一位神仙甚或普通道士施法。想来观中神仙,法力无边,心动即可。”玄清端然道:“施主慧心近道,贫道甚是心慰!”陈师爷不由怒火上冲,心道:“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续言:“既有如斯法力,却不解观中如何又要用荞麦粉混合少量蓖麻籽粉,去做那转胎丸?”玄清脸色终于变了变,旋即又一脸释然,道:“施主不仅博闻强识,抑且鸡鸣狗盗,老道好生佩服。不过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靠点小聪明,只怕也悟不了呢!”那陈师爷见对方变了脸色,心中大喜,笑道:“既是如此,就让老夫继续参悟下去。老夫再细观那布施处,就尤其有趣了。别的宫观,布施处总是随时布施。而此观的布施处,却是定时布施,总在未时。布施之时,天上神仙一定到场,一番劝化,总要人多向善,少捐钱。但排在布施首位的香客,却一定非富即贵,大笔撒钱,如果碰巧没有,观中只好选择平常从不在香客中露面的库头或典造冒充香客,排在前头大肆布施。一番安排渲染之下,众香客本来已得男丁,心甘情愿,此时自然个个奋勇,恨不能捐光了家产。”玄清愤然道:“佛门有败类,道门也有奸徒。总归要清理门户、严持戒律,才能维护我道门清誉!”陈师爷笑道:“是否要清理门户,自然要看神仙意旨。”顿了一下,接道:“老夫对荞麦粉混合蓖麻籽粉做成的转胎丸也煞是好奇,于是分遣差役到山下穷搜尽查,把周围山村凡求过转胎丸的人家都一一查了出来。尽管先前观中有不得非议神仙的铺陈,着实给老夫的查验带来不小的困扰,但好在金钱能使鬼推磨,再加之众差哥种种抛砖引玉,总算把这周围十一个村自神仙降临以后的生子情况查了个一清二楚!”眼见得玄清瞳孔收缩,陈师爷乘机发起最后一击:“这十一个村,近几年共生育58胎,求转胎丸者47胎,未求者11胎。求转胎丸者中,生男胎26胎,生女胎21胎,约为五五与四五之数;未求转胎丸者中,生男胎6胎,生女胎5胎,差不多也为五五与四五之数。”说到这里,陈师爷忍不住得意地一笑:“所谓转胎丸,不过是哄骗愚夫愚妇的把戏。能成就今天恁大的响动,是因为神仙精心筹设的几个戏眼。戏眼之一:事前不收分文,生子后再行布施。这既在事前坚其心态,又在事后减少了麻烦。事后如愿者,视之为神明,不仅四处传颂,而且不惜重金布施;事后生女未如愿者,也因未花分文,不至于迁怒于神仙,也就不会大肆声张。戏眼之二:服药方法繁琐,又是无根水,又是子时正服,又是踏月拜星,让人总易出错。以致生女者,总以为自己抑或有误,而不疑仙药不灵。戏眼之三:逐渐铺陈出一个传说:神仙是怀疑不得的,疑则不灵。此传说一起,已经封了悠悠众口,四处只闻颂圣之声。不用说生男生女尚有对半,纵使生得九女一男,也再无人敢怀疑神仙有假。”越说越是兴奋,陈师爷不由放声大笑,却见玄清神色一整,陈师爷心知坏了。只听玄清道:“天听自我民听,民意即是天意。神仙是真是假,百姓自有公论。抚台代天牧民,求的是国泰民安。只怕这地上的神仙,也未必就逆了天上的神仙!”陈师爷暗自懊悔:“我明知这妖道道行很深,却如何轻浮起来,让他得势反击,威胁于我!”遂也神色一冷,道:“戏眼设得再好,戏也终究是戏。神仙如果立意清理山门,老夫今晚即着差役把那几位用荞麦面和蓖麻粉做转胎丸的小神仙缉拿回府,老夫瞅那几位小神仙道行还浅得很呐。此其一;其二,这施药池,愚夫愚妇指望其活命的不少,但因此而弃医最终送命的,可比转胎的家庭多啊!老夫今夜即拘住所有人员到府,与那位挑井水的神仙面对于大堂;其三,老夫已安排了数十市井无赖,明日即于周围村庄中流窜,声言家中严遵神仙所嘱,但服转胎丸无效,以致家居失和,克日即将上山,找神仙理论!想来玄清神仙届时早已上天入地,既不会受肌肤之痛,更不会承唾面之辱了!”言毕,气昂昂直起身来,作告辞状。玄清脸上阴暗不定,额头汗出,待见陈师爷站起身来,终于下了决心,徐徐道:“这世上无人不求人,官也求人,商也求人。而神仙呢,必定有求必应!”陈师爷见他终于降服,心中大喜,却再也不敢流露出来,冷冷道:“这样再好不过。老夫就求三件事,若都灵了,这是真神仙,老夫自当好生供奉;若有一件不灵,神仙不真,老夫自然也不虔诚!”玄清昂然道:“讲吧!”陈师爷暗暗好笑:“其一,有奸夫荡妇勾搭成奸生子却谎称是委托人代之求药,以致子肖他人。想来神仙必不庇护此等奸人。”玄清听得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为此事。悔不该当初顺了先前来的那官儿的话头,白白把自己折了进去。”遂道:“这个自然,贫道手写一启予尊驾,从未授予过那二人转胎丸!”陈师爷不动声色:“其二,一境之内,生民只能有一个神仙。但这地上的神仙呢,无法离地,所以只能呆在此地。天上的神仙呢,自然遨游四海,非梧不栖!”玄清见事已至此,只得道:“老道久驻此地,正欲往各处云游。也罢,明天就往他处挂单去。”陈师爷接着道:“此地生民,实在为神仙供奉了不少黄白之物。神仙原不屑于此等俗物,若是带走,反累神仙清誉,不如交予老夫,为神仙续行拯恤之事。”玄清大惊,未曾想此人胃口如此之大,那可是数年之功,却如何舍得?不由踌躇不答。陈师爷绕了天大一个圈子,就为了这事,哪肯干休,冷然道:“老夫天生的性子,见了地皮都要刮三尺。更何况这本地的浮财,若让外地人卷走了去,岂非老夫奇耻大辱!玄清神仙大名在外,要重聚这点浮财,不过举手之劳,不,连手都不用举!而对老夫,却是舍命相搏的重宝!这笔财富或则归公,或则归私,但绝离不了福建!归私,则是私相授受,你继续去别处做你的真神仙;归公,则是吃下去了再吐出来,那滋味可不大好受!”那玄清见他把话说白了。情知无法幸免,只得道:“那些浮财但凭尊驾取去,但老道要去别的宫观安身,就只携万把两银子的家当离去。”陈师爷听他这口气,情知是一大笔财富,喜出望外,却道:“不成,福建人的银子,一两也不能离了福建!”一番争讨,陈师爷最终准了玄清五百两银子的盘缠。遂叫几个心腹差役,由玄清当面给几个执事和贴身道童一一交代完毕了,一家家去搜罗殆尽。那各种珠玉宝物,琳琅满目,粗粗估计,怕不有上十万两银子的家当。陈师爷心花怒放,给每个差哥赏了二百两银子的封口费,拿了老道的手启,与玄清揖别,径自满载而归。先到家中,把宝物都放了起来。第二天挑选了珠宝金银约莫万把两的财物,往巡抚衙门而来。
见到琦善,陈师爷先呈上道人的手启。琦善看了,却皱眉道:“以本院看来,这林汪氏求转胎丸多半是真,那道人只需实证转胎丸无法改变子肖父即可。如今推说没有此事,反倒留了一个破绽。”陈师爷一惊,心知自己一心求财,实在有点孟浪了,却笑道:“那破绽已经没了。学生已经让那妖道离开了福建。”遂将经过大略一说,财物呈上。琦善道:“那妖道蛊惑了不少人众,抓起来容易酿致事端,敲山震虎,让他自行离境,处置得颇为得宜,更何况还平白获得了一大笔浮财。你自行取些去吧,也算犒劳你的大功。”陈师爷躬身道:“学生能为大人竭尽绵薄,再是欣慰不过,有大人的言语褒奖足矣,哪里在意这些黄白之物!”琦善情知他必是大头归己,小头献佛,也不再劝,就手取了一柄约莫值五百两银子的玉如意,赏了陈师爷,道:“昨天福州府的移文已经到了,今天可以去传了那林汪氏来问话。”陈师爷道:“正是。”遂命刑房拟了差票,让衙役将林汪氏传来大堂。
衙役到了杨桥巷林家,才知道林汪氏被林郑氏拒纳,与宝儿由文三接回了自己家中,遂又赶到文三家,将林汪氏带到了巡抚衙门。早有众百姓听得消息,将衙门大堂围了个水泄不通,等着看在福州传得沸沸扬扬的林汪氏通奸生子杀夫案开堂重审,连侯官县衙、福州衙门俱派了人,混在人群中打探消息。开堂以后,那林汪氏因为经过了一段时间休养,自己瘸着腿走到大堂中跪了下来。琦善也不用刑,却命人在大堂架了一口锅,加小茴香、甘草、大蒜等,现场做起了紫菜炖排骨。炖好以后,命人盛了一碗给林汪氏,林汪氏哪里肯吃。琦善也不勉强,赏给众衙役吃,众衙役已经听闻了十八反之事,再也不敢吃。陈师爷便走出来接过碗去吃了,以目视琦善。琦善到底心中害怕,不敢自吃,便又赏了给牛捕头。牛捕头见陈师爷没事,也大着胆子吃了,却也没事。琦善便命众衙役把那紫菜炖排骨吃了个精光,也人人无事,把那林汪氏也瞧得呆了。琦善神色一整,对林汪氏道:“林汪氏,所谓你丈夫是甘草配紫菜无意中错杀,已经不攻自破;所谓代为求转胎丸以至子肖他人,也已经被玄清道长证明纯属子虚乌有。”说着扬了扬玄清道长的手启,却并不拿给林汪氏,“你如何通奸生子杀夫,就如实招了吧,省得皮肉受苦!”那林汪氏如何肯招?琦善遂下令用刑。可怜那林汪氏才在文三家养得不到一月,双手都废了,却旧伤未复又遭新创,再次惨遭荼毒。受得几次刑,林汪氏便昏了过去。琦善寻思:“妇人身嫩,别死在大堂上。她死了不打紧,只怕那雷维霈借机不肯干休。”遂下令退堂。
福州府的探子把庭审情况回报给雷府尊,雷府尊兀自不信,遂命人购了紫菜甘草等物,炖了排骨,牵了狗来吃。见狗无恙,雷府尊干脆自己盛了一碗试吃,仍旧无恙。雷府尊大惊,又重新买了几次料做来吃,次次皆是安然无恙。雷府尊黯然长叹,遂分别给琦善大人和嘉庆爷写了一信,自承无能,致使错判凶案,遂摘下顶戴,脱去官服,自禁于府衙大牢。琦善大喜,上奏朝廷,罢了雷维霈的职,另拣选了干员来知福州。至此雷维霈担任福州知府一职,不过才几个月,成为大清王化福州以来,任职时间最短的福州知府。
去了雷维霈,琦善再无顾忌,遂日夜追比刑求林汪氏招供。那林汪氏熬刑不过,只得胡乱招认,但始终交代不清砒霜来源,陈师爷使衙役暗示林汪氏攀扯文三,谁想那林汪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昏死过去无数次,却坚不肯攀扯文三。熬刑熬得糊涂了,攀扯了文三,一清醒过来,立即嘶声否认,状若疯狂。陈师爷情知她是护子,恐文三入了狱,孩子无人照料,却也无可奈何,但拖了几月,兀自不决,琦善便发了急。陈师爷日思夜想,终于生得一计,将文三秘密带入死牢,让她看清林汪氏的惨状。文三一见之下,立时崩溃,遂按照陈师爷暗谕,自认暗中投毒杀了林中彬,而砒霜则来自于走方郎中,已不可稽核,但他坚称林汪氏不知情,是他暗恋林汪氏,见林中彬责骂林汪氏,心中不忿,遂于当日投毒汤中杀了林中彬。陈师爷生恐节外生枝,立即劝琦善大人准了文三的口供。遂将林汪氏医治了一番,能够见人时才放了出来,任其归家自养。
却说林汪氏出狱后,径自到文三家中去见宝儿,见到文三的娘文周氏,才知道文三替罪下狱,已经打入死牢,待得来年秋天处决。林汪氏在文家养好了伤,径自回到林家,也不与林郑氏言语,收拾了自己的妆奁,又回到了文家,然后把妆奁首饰变卖一空,全换成了银钱。随后取了二两银子,到死牢求牢头,要见文三。那牢头甚是佩服林汪氏的硬朗,又可怜她手残脚瘸,索性好人做到底,居然没有收她的银子,带她见了文三。那文三本来身子就弱,此时更是骨瘦如柴,形销骨立,瘦如骷髅,身上没有几丝活气。林汪氏道:“文三哥,我已是废人一个,活着还不如死了,但宝儿尚年幼,该得人抚养他成人。你如果真喜欢了嫂子,就把口供翻了,让嫂子去替了死。你承担更难的事,找房媳妇,一起帮嫂子把宝儿抚养大。嫂子在阴司,就是拼做永远的游魂,也必得佑你平安。”文三道:“嫂子,以前我就一直幻想着为你去死,今日到底遂了我的愿,别人只道我可怜,哪知道我心底的满足。”林汪氏见他无论如何总是不允,发急道:“你若实在不允,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里!”文三道:“若没了你,便是以前我也不会再活下去,何况现在!”林汪氏见他神情决绝,终于无计可施,只得拜别了出来。回到文家,林汪氏把自己的银两拿出来,分了一半给文周氏,对文周氏道:“婶子,文三哥为我,平白遭了杀身大祸,我无以为报,只能去京城为他告御状。此去路途遥远,我又懵懂无知,或者一去不回,宝儿就托给婶子了。我在阴间,纵使魂消魄散,也必佑护你们平安。”说完,深深地看了宝儿一眼,不顾文周氏的苦苦劝阻,瘸着腿,头也不回的走了。
经过两三个月的长途跋涉,一路风霜险阻,总算到了京城,四处一打听,却傻了眼。原来这京城,分为外城,内城,皇城,紫禁城。每一层皆有城墙护卫,不得自由出入。她现在不过是在外城,皇上却在紫禁城,如何能见到皇上?众人皆劝她回去,林汪氏不肯,便四处流浪寻找机缘。终于遇到一人,说家里有朝廷大臣,能帮她见皇上,遂带她去内城门,带到一偏僻处,乘机抢了她的包裹,逃了个无影无踪。林汪氏呼天抢地,却毫无办法。好在贴身还藏着几张银票,遂去兑换了些银两,继续流浪,晚上便睡在僻静的胡同里,好在已是四五月间天气,京城晚上已不太冷。又过了些日子,到底遇到了真正的好心人,听她说得可怜,遂帮她打通了守城的军爷,让她混进了内城。一路寻到皇城城墙下,便再也无法入城了。逐渐地银两耗尽,只好乞讨度日。白天食不裹腹,晚上夜不安寝,再加手上挑个“冤”字布幔,偶尔撞上巡城的,还被一顿暴打,往外驱赶,渐渐地体力不支了。这一日,感觉自己快不行了,终于死了心,寻思道:“这冤只得阴世里去申了,须得回去见宝儿、文三哥最后一面,再死也不迟。”遂强撑了身子,往外城而去。走着走着,只感双腿越来越沉,天旋地转,站不稳了。只听得后面一片喊,也听不清喊什么,就双手抱着“冤”字旗,一头栽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只觉得似乎身边围拢了人,一片吵闹,然后有人向嘴里灌什么汤,不由狠狠地喝了几口,然后渐渐有了力气,张开了眼。就听周围一片欢呼,道:“多亏了王大人的参汤。”只见一面色肃穆的半百老人站在面前,周围围着一群官差模样的人。那老人身着官帽官服,官服的补子上绣着一种鸟,很像山上的野鸡。林汪氏知道必是遇到了大官,一番挣扎想爬起来,口里只叫“青天大老爷冤枉!”那官员制止了她,问道:“你是哪里人氏?有何冤情?“林汪氏便嘶哑着嗓子,抹着泪,比划着扭曲的双手,一一道来。那官员道:“原来是福建琦善大人亲自审过的案子,你所说可属实么?”林汪氏道:“青天大老爷,民妇所言,若有一句不实,让民妇被天打雷劈,让我的宝儿死于非命!”那官员见她神情决绝,点了点头道:“你在京城,住在何处?”林汪氏遂据实以告。那官员道:“既如此,长禄,你且带这小妇人,在宅院附近寻个客栈安顿下来。长福,你回去刑部,把福建这一卷宗抄录来,老爷我要看看。”随后转身上轿,一行人簇拥着去了。那长禄带了林汪氏到了一家叫“状元客栈”的旅店,把林汪氏安顿下来。林汪氏向他打听官爷名讳、官职。长禄道:“老爷若要你知道,自会告诉你。”便转身去了。
待得第二日,近中午时分,一群侍卫把客栈围了起来,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大轿停在了院子中,那官员便从轿子里下来,叫来林汪氏道:“你是福州侯官人氏,夫家姓林,跟林则徐林大人可熟识?”林汪氏道:“林则徐大人是左营司巷的,小妇人家在杨桥巷。离得不是很远。大家都知道林大人,林大人却不认识民妇。”那官员道:“老夫看了卷宗,着实有些疑点。就司看、覆看、总看也都所见不一。林则徐大人现任江南道监察御史,正辖着福建。过些日子他要去福州公干,到时候小娘子可向他申诉。”林汪氏泫然道:“大老爷,等到那时文三哥只怕早已人头落地了。”那官员道:“不然,你这案子,才下总看,堂批都还没有,还须经过司议、堂议,堂议后再交九卿会审,最后才会上奏皇上。由于三看不一,司议、堂议未必顺利。纵使司议堂议无疑,也得过好几个月时间,倒不至于马上人头落地。”林汪氏听得这般,略略放下了心,道:“只怕到时见不到林大人。”那官员道:“无妨,老夫与林大人有旧,我写封信,你到时候交给他。”林汪氏大喜,立即跪倒磕头:“敢问青天大老爷高姓大名,民妇回到家要给大老爷立长生牌位。”那官员道:“长生牌位倒不用了,老夫王鼎。信老夫昨晚已经写好,你拿去吧,先回侯官候着。”命人取了十两银子给林汪氏做盘缠,然后一行人径自去了。
林汪氏绝处逢生,欢喜至极,立即往福州赶去,生恐错过了林大人。回到杨桥巷文三家,才知她告御状的事情早传遍了侯官,县衙门已经到文家来盘问过多次。不消两个时辰,县衙来人将林汪氏带了去,好生一番盘问,又搜了身。林汪氏早将王鼎所写书信藏好,只推说在京投靠无门,连皇城都进不去,差点饿毙沟渠。众人见她骨瘦如柴,衣衫褛褴,又搜不出东西,倒也信了,然后一通威吓,说再去告状就打折了她双腿云云,遂放她归家了事。
胡县尊立即赶到巡抚衙门,将林汪氏回转的情形一一报给了琦善大人。琦善道:“刑部那边,本抚本来已经安排妥当,虽然前面三看不一,后面司议、堂议都不会再起波澜,但不曾想今日刑部传来消息,说朝中王鼎大人抄了此案卷宗去。此人性情狷急,喜欢管闲事,须得防他兴风作浪。那林汪氏只怕已经见过王鼎了!给本抚看死了她,不可让她再掀风浪!”胡县尊大惊,诺诺连声,回来赶紧做了布置。
又过得月余,忽传江南道监察御史林则徐按察福建。林汪氏大喜,欲寻机携了书信前往投告,却突然发现自家门前多了官差,牢牢地看住了她家,不许她和文周氏出门。林汪氏心急如焚,偏生想不出办法来,天天在家中如热锅上的蚂蚁。
却说有一天,琦善设宴款待林则徐。两人皆为二品重臣,言语间相互抬举,极是欢洽。席间,琦善笑道:“林大人如此风雅,咱们叫上福州的名伶来唱上一曲如何?”众官员皆轰然叫好。林则徐笑道:“若在别处,酒饮到此时,琦善大人此一安排,可谓正挠到了痒处。”众人大笑,林则徐接着道:“但在福州,琦善大人这一恰到好处的主张,反而显得有些不解风情了。”琦善愕然道:“这是为何?”林则徐笑道:“我们福州侯官有座双抛桥,是我们福建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见证,琦善大人可听说过吗?”琦善等人是外调官员,皆听得大为惊奇,纷纷问起缘由。林则徐就抑扬顿挫地讲了双抛桥的爱情传说,听得众官员慨叹不已。林则徐打趣道:“抚台大人远抚福建,他日回京,圣上自必问起福建风土人情。如果抚台大人只知道几个烟花女子,那可有点不好奏对!”连琦善大人在内,众官员皆哈哈大笑。林则徐笑道:“那双抛桥离这里,也不过一炷香的路程。我等今日不妨趁着酒兴,现在就去赏赏那鸳鸯榕,成就琦善大人治闽的一段佳话。”一则林则徐掌监察百官之职,二则林则徐是新封的二品,圣眷正隆,琦善等人有心交好于他,自然纷纷凑趣。于是众官员各自乘轿,浩浩荡荡地往双抛桥而来。
却说林汪氏正在家一筹莫展,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出去,又想干脆一根绳吊死了自己,一了百了。却突然发现街上一阵大乱,过来一队气汹汹的军爷,把所有闲杂人等包括县衙的官差一体撵了去。林汪氏走到门口,那些军爷见是一个女人,也没理她。林汪氏心中砰砰乱跳,暗想:“莫非林大人来了?”立即返回家中,翻出藏好的书信,又跑到门口,问道:“军爷,可是林则徐大人来了?”那些士卒不是衙差,故都不认识林汪氏,见她扭曲的双手捧着一封精美至极的书函,不知她何意,踌躇不答。林汪氏见众人望向他手中书函,灵机一动,立即拆开书函把信纸抽了出来道:“朝中王鼎大人让小妇人捎一封书信给林大人。”众军爷见她手中信纸精致之极,似乎来头颇大,不知该不该信她,便发了呆。一军官见了这边情形有异,走过来,一望林汪氏手中信纸,居然是描金纸,不由大吃一惊道:“你这是何物?”林汪氏见他那种神情,知道这纸不同一般,便答:“朝中王鼎大人专托小妇人捎信给林则徐大人的信,军爷可要看看么?”那军爷哪里敢看,道:“既然如此,你可到前面去问问。万万不可唐突,冲撞了大人们,我等吃罪不起。”林汪氏千恩万谢了,便捧着书函,顺着人群往双抛桥而来。到得左近,只见到处停着大轿,一群大人们站在双抛桥上,对着隔河相搭的鸳鸯榕指指点点地说笑着什么。林汪氏再要往前,却被福建按察使认了出来,不由大吃一惊,急叫侍卫阻截,并亲自动手,抢夺林汪氏手中信函。林汪氏情急之下,嘶声大喊:“林则徐大人,王鼎大人有信给您!”声传四方。众人吃了一惊,只好停了手,不敢再截夺。双抛桥上的众位大人听到,都静了下来,不知何事。林则徐吩咐道:“既然声称王大人有信,且把人带上来!”及至带到近前,琦善一看,原来是林汪氏,不由暗暗叫苦不迭。
原来林则徐虽然监察江南道,与琦善同为二品大员,但琦善却为封疆大吏,林则徐又是新擢二品,所以琦善虽然有心交好,却并不担心林则徐。但王鼎不同,王鼎年龄与琦善父辈相当,是资深的大臣,又为人刚正,连皇上都敢顶撞,在朝中影响极大,所以琦善不能不怕。好在王鼎并不掌刑部,三法司一个都不归王鼎管,所以琦善觉得王鼎鞭长莫及,动不了这个案子。但林汪氏现在拿着王鼎的信来见林则徐,却显然是要林则徐管这个案子。他不敢拦林汪氏,就知道麻烦大了。转过来一想:“那林中彬之死,谁也查不明白,又过了这么久,林则徐又如何查得明白?查不明白,他就不敢翻案!”想到此,心中大定,索性在旁冷眼观察。林汪氏在侍卫引领下,走到林则徐身边跪了下来,高举扭曲的双手,呈上了书信,林则徐拆开一看,信曰:“元抚贤契:见字如晤。今有村妇林汪氏,自侯官赴京诉其冤,不得其门而入,几暴毙于途。老夫偶遇之,遂索其案观之,其案情挂漏甚多,果然可疑。刑部司官三看皆所见不一,本可不虑。然此案经琦善抚台亲审,则关涉非小,纵有冤情,小民之命,亦如草芥矣。我辈自幼读圣贤书,所为何来!盼贤契赴闽公干时,细察其情,务使真相大白,不使小民血肉之身,摧折于府院觥筹交错间也!”后面是落款和时间。
其实对于此事,林则徐早已心中有数。原来林汪氏离京后,王鼎思来想去,放心不下,遂又修书一封,直接寄林则徐,并附上了抄录卷宗。林则徐接信后,早已暗中派员赴闽,不动声色地进行了调查。弄清了大体眉目后,才赴闽公干。到了福建,就一直等着林汪氏找上驿馆来,因为没有奏请省亲,所以也不便回家去。等了几天,毫无动静,只得派人暗中查察,却才知林汪氏被禁足家中,不得外出。他虽负监察江南道百官之责,却也不能直接重审督抚审定的案子。筹谋一番,终于想到那文三家应该离双抛桥不远,于是设了这样一个陷阱,到底让琦善跳了进来。
林则徐看完信,把信交给了琦善,问林汪氏道:“你就是林汪氏?”“民妇正是。”林则徐转向琦善,拱手道:“抚台大人,王鼎大人于下官形同恩师,交办之事,下官不敢不问,此其一;王鼎大人号为‘怒目金刚’,抚台大人远抚疆域,最好别让王大人怒目转向福建这边,此其二;今日我等雅兴而来,福建百官毕集,正是力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大好时机,此其三。以下官之意,我等不妨就在这里,会审一下这桩案子。抚台大人意下如何?”琦善一听,心下大喜,暗想:“纵使包拯重生,也不可能坐在这里,把这案子翻了。原来林某倒是个肯上道的,想要结纳于我。”于是笑道:“抚院大人所言极是,就地审案,也足证我等急于王事,不暇片刻。”大家都笑了起来,听得林汪氏心胆俱裂,只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却如何有了恁大的幻想!”只见一阵纷乱,各官的随从都从轿子上取下了矮脚软凳,让自家老爷围绕着林琦二人坐了下来。原来各官乘轿外出,有时候会下轿步行,有时候会坐而赏景,所以轿上备有一些常用物事。便如林汪氏在京城昏倒,那王鼎轿里为何备有参汤?因为众大臣早朝,寅时就得出发,辰时甚至已时才下朝,为了与皇上议事途中不至于要去更衣,早上就不敢吃饭喝水。等到下朝时,个个早已饿得头昏眼花。所以早上出门时,轿中纷纷备了汤菜,下朝上轿后立时便在轿中饮用。待众官坐好,林则徐拱手道:“请抚台大人主审。”琦善笑道:“理当抚院大人主审,不然恐消不了王鼎大人的怒目。”众人都笑了起来。推让一番以后,林则徐便做了主审,问林汪氏道:“林汪氏,这里福建百官俱皆在此,再也冤不了你,本院也绝不用刑,你只管如实说来,不得编造揣测。”林汪氏心如死灰,只道:“文三跟小妇人从无瓜葛,先夫委实不是他杀的,不知先夫为何中毒死去。”林则徐道:“那天晚上的经过,你再详述一遍,不要漏掉任何细节。”林汪氏只好重述了一遍。林则徐道:“当日的紫菜从何而来?”林汪氏道:“林家的亲戚以前送来的。”“以前炖过没有?”“没有,那天是第一次炖。”“家中可还有吗?”“那次炖后,小妇人就入狱了,后来只去家里收拾过一次私人物事,委实不知后来再炖没。但紫菜甚多,想来应该还有的。”林则徐遂命众侍卫,押了林汪氏去林家取紫菜,并将林郑氏带来。
不一刻众侍卫押着林汪氏、林郑氏及一袋紫菜回转。林则徐细细看了紫菜,点了点头,问道:“林郑氏,这紫菜可是当日炖给你儿子的紫菜?”林郑氏道:“不错,就是这紫菜。”林则徐抓出一把紫菜,指着紫菜上的一些小圆球,道:“这紫菜上的这些颗粒,以前有吗?”林郑氏道:“老婆子记得是有的。”林则徐看向林汪氏,林汪氏道:“当时就有的,小妇人想着果实必是好的,还专门选了果实多的炖。”林则徐道:“你二人以前没见过紫菜吗?”林汪氏道:“从未见过。”林郑氏道:“在别人家偶尔见过,但未认真留意。”林则徐点了点头,拣出一颗果实,一捏,那果就碎了,流出粘稠的液体。林则徐命令当场架起锅来,放好排骨抓了紫菜进去炖,并命牵了几条狗过来。琦善见紫菜炖好,不由笑道:“给本抚先来一碗!”林则徐神情郑重,摆了摆手,却命牵了一条狗来试汤。琦善哈哈大笑,道:“林大人,咱俩赌一年俸禄,这狗呢,会活得不能再活了。”话音未落,突见那狗一声呜咽,开始摇头颤栗,继而倒地抽搐,眼见得是不活了。众官员大惊。当日琦善大人大堂架锅破案,传为美谈,今日林大人一架锅,怎么案情就翻转了呢!琦善想起自己刚才还要先来一碗,更是不由浑身大汗。林则徐命倒掉了那锅紫菜汤,洗净了锅,再煮了一锅紫菜汤,这次精心摘掉了紫菜上的果实,才把紫菜放进去。炖好后,另牵了一条狗来试汤。狗无妨。林则徐又专门只拣出那紫菜上的果实来炖排骨,不加紫菜,同样毒倒了试汤之狗。
林则徐再命将文周氏传了过来,问道:“林中彬可是你儿子文三所毒杀?”文周氏吓得浑身发抖,哭道:“绝对不会,文三打小就胆小,鸡都不敢杀一只。”林则徐道:“林中彬被毒死那天,你儿子在哪里?”文周氏道:“他每天都在我家开的烟馆里,哪儿也不会去。”林则徐茫然道:“什么烟馆?”众官员一顿解释,这两年福州兴起抽大烟,让人愉悦万分,又治百病。林则徐问道:“你那烟馆,可有老客?”文周氏道:“大多都是老客。”“现在还开着吗?”“老妇人一家赖此谋生,虽然没儿子打理了,那些老主顾可怜老妇人,还一直开着,很多事他们自己动手。”林则徐便命去烟馆,将那一帮烟客十多人全传了来。却发现有些人过于亢奋,有些人神志恍惚,对这抽大烟就起了疑心。先且不管,便问众人道:“林中彬中毒身亡当日,你们可在这烟馆没有?”有的说没有,有的说记不得了,也有三人声称当日在烟馆。林则徐问道:“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为何还记得?”三人道:“第二天我们又来了烟馆,然后就谈起了这件轰动的大事,所以记得。”“那天文三在烟馆还是不在烟馆?”三人齐声道:“一直在烟馆的。那娃除非是有个头痛脑热,否则成天都守在烟馆的。那天一直在烟馆无疑,我们都记得!”林则徐回头望着林郑氏,道:“林郑氏,你有何话说?”林郑氏道:“我那孙子,身上没有一丝他爹的影子,却像极了那杨家侄儿,这个该是事实,不然老婆子无论如何不会相信...那个...她会杀夫。”林则徐道:“那林汪氏平时跟文三可有暧昧情事?”林郑氏道:“这个老婆子不能说昧良心的话。老婆子都没见她和文三说过话,老婆子原也不信文三会杀了他中彬哥。”林则徐点了点头,道:“你家和杨家,原是莫逆之交,有衣同穿,有饭同食,对吧?”林郑氏道:“原是如此。”林则徐道:“本院监察江南道,自然也包括了镇江府。本院即刻派人向镇江府查问那杨家下落,不日必有消息,杨家自会到福州来与尔等见面。在此之前,本院先做推测,你两家同时生子,必是做了同样的衣裳。某一日都抱了出来,街坊必定争看,抱来抱去,就换错了手。初生孩子,原不易分辨,又穿了同样的衣裳,两家交好走动又多,看对方孩子也多,这么一换,谁也未细心去辨,其实都错养了。如果本院推断不错,那杨家过来时,必定带着像你儿子的孩子。”还未等得林则徐说完,林郑氏,林汪氏俱浑身哆嗦,继而伏地嚎啕大哭。林则徐道:“林郑氏且节哀,若果是如此,你还有何说?”林郑氏哭泣道:“是老婆子糊涂啊,老婆子冤枉了我的好闺女啊!”林汪氏慢慢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看着林郑氏,目光冰冷:“我在你林家,严守本份,恪守妇道,勤俭持家,你儿子疑我通奸生子在前,你疑我杀夫于后。我这双手、我这双脚废了都不要紧,但我这里,”说着用扭曲的双手指了指自己心窝,“已经彻底凉了,死了。至今而后我汪汪氏与你林家再无关系。”林郑氏呆立片刻,突然“哇”地一声嚎哭,扭头就走。
林则徐拱手道:“抚台大人,此案跟杀夫无关,也跟十八反无关,只跟这林家的紫菜有关。这紫菜生于海中,偶尔会有鱼类在上面产卵。有些鱼卵无毒,有些鱼卵有毒。渔民不能辨。。所以渔民打捞紫菜后,都会摘取鱼卵再食用。这林家亲戚不知是匆忙还是粗心,却未先摘去鱼卵,也未告诉林家,大概以为人人皆知。不曾想林家未在海边住过,却误认为鱼卵为紫菜结的果,终于酿至此惨祸。至于有无通奸情事,等杨家到案,自见分晓。天色已晚,我等不妨先行回府,待杨家到案后再做区处。如何?”琦善惊魂甫定后,恨死了林则徐,心道:“你把这百官齐集此地,原来是用作见证你的英明神武.、我的颟顸无知的舞台!亏得我还愚蠢地以为你是在借机向我示好!”双手拱了拱,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转身就走。福建众官看着他要倒了,又见识了林大人一番神妙莫测的手段,谁也不肯跟了他去,只待林大人起轿了,才各自登轿回府。
林则徐其实早先已经派人向镇江府查问杨家下落,所以只过得月余,那杨家一家人都赶回了福州,待得见到林家男人惨死,女人残废,家破人亡,不由全身发抖,搂着林汪氏嚎啕大哭,街坊众人一看他们带回来的贝儿,那不是活脱脱一个小林中彬么!这才彻底信了林汪氏的冤情,都不由唏嘘不已!林郑氏看着其实是宝儿的贝儿,哭瘫在地,想去抱孩子,贝儿却吓得躲得远远地。林郑氏独自归家,闩上门,一根白布结束了自己的人生!那琦善闭门不出,对文三不说放也不说不放。后来由林则徐做主,放了文三归家。
杨家告诉林汪氏,也就一两年前,杨家叔叔说孩子不像爸,两人才注意看孩子,发现像足了林家哥哥,当时就知道是什么时候抱错了。但养了那么大,也舍不得去换回来。就寻思过得两年再回福州寻亲,让两家人团聚,以后最好就住在一起,孩子也不用换回去了,没曾想这边闹得如此一个局面,都懊悔不已。及至文三归家,人已经勾腰驼背,落下了一身的毛病。这日林汪氏便叫来杨家一家,说道:“兄弟,弟妹,贝儿呢其实就是宝儿,是林中彬的孩子,你们养的他,就是你们的孩子了。给我呢,我也不要。宝儿呢,其实就是贝儿,是你们的孩子,但我养的他。你们看我这身上的伤,哪一处不是让人生不如死!我之所以撑到今天,没去解脱,都是怕宝儿成了没有爹娘的孤儿。所以,我要做他一辈子的娘!”杨家两口急忙道:“自然是如此,嫂子你放心,这孩子要不孝敬你,我俩都不能答应。”林汪氏笑了笑,道:“既然你们认可我做孩子的娘,那我要替孩子做的主,你们就不能不答应,我就是死了,也不能改!”杨家两口吓了一跳,忙道:“嫂子你放心,我们甚么都会答应你,千万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林汪氏道:“我要给这孩子取大名。这孩子呢。本该随兄弟姓杨。但我沉冤得雪,文三哥能死里逃生,都亏了林则徐大人!”杨家忙道:“对对对,让这孩子姓林纪念林大人!”林汪氏道:“这却不可。一则呢,林大人那样的人物,我们不能平白去沾了人家的光;二则呢,我不愿他跟林姓有任何牵扯!”杨家见她恶狠狠地,忙连声称是。林汪氏续道:“就让他随林大人最后一个字,首姓徐,世世辈辈不忘林则徐大人;次姓杨,这是他的血脉不能忘本;三姓文,不忘文三哥天高地厚的恩情。他小名宝儿,也不用跟贝儿换回来了,大名也留着这个宝字,不过不是宝贝的宝,是保护他的保。他的名字就叫徐杨文保!”杨家两口子虽觉得古怪,却哪里敢违拗了她,一迭声说好。接着,林汪氏就把头转向宝儿,目光中充满爱怜,渐渐地目光转为凌厉甚至凶狠,只听她道:“徐杨文保,你给为娘的记着:文三叔是你娘的债主,你娘永远也还不清。终他一身,你要视他为父,为他养老送终。如敢违背为娘这些话,为娘会化身厉鬼,跟你纠缠不休,你记牢了!”宝儿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吓得哇哇大哭。杨家两口心中极度不安,只是一个劲安慰林汪氏。林汪氏道:“兄弟,弟妹,今晚你们把宝儿都一起带走吧,我今晚想跟文三哥聊些体己话。”杨家两口应承了,又说了些宽解的话,才带着宝儿、贝儿离开文家。当晚,林汪氏用残废的双手给文三努力做了顿菜,临睡又给文三洗了脚,然后去挨着文周氏睡下。第二天一早,对文周氏说要去林家收拾些东西,就出了门。杨家带着孩子过来听说后,大惊失色,立即飞奔到林家,砸开门,林汪氏早已死去多时。
林则徐接报,歔欷不已。听说杨家不愿留在伤心地,携了两个孩子返回了镇江府丹徒县,特地移书当地,嘱咐要妥为照抚。后来按察镇江,还专门找来徐杨文保,好好训诲了一次。徐杨文保在周围人的特殊关照和督促下,勤苦攻书,后来与曾国藩在同一年高中进士,徐杨文保是二甲进士,曾国藩是三甲同进士。经过一番仕途历练,徐杨文保便被调任来知蓬溪县。
曾天佐等人听到这里,如梦初醒,见到徐杨文县尊眼角泪光斑斑,赶紧站起身来。徐杨文县尊摆手道:“请坐下,坐下,往事都已过去,不足道也。”曾法安到底是年轻人,忍不住道:“那胡文綯狗县令,琦善狗贼后来怎么样了?”曾天佐吓了一跳,瞪了曾法安一眼,徐杨文县尊微微一笑道:“那琦善是满人,林大人的奏章还没到京城,他先调去了河南做巡抚。林大人奏章到后,引发朝廷轩然大波。王鼎大人力主追责琦善的错判责任,穆彰阿大人却劾奏林大人以江南道监察御史直接重审抚台审结的案子‘逾制’,说‘逾制’则‘非礼’,‘非礼’则动摇国家根本,比一个错案严重得多。朝廷大臣分成两派,又暗藏满汉之争。嘉庆爷头痛万分,后来既没动琦善大人,也没动林大人,单单把胡文綯打入大牢。那胡文綯一急,就把行贿琦善大人的事给揭了。但琦善大人矢口否认,朝廷也就不了了之。自此以后,王鼎大人跟穆彰阿大人结了梁子,林大人跟琦善大人结了梁子。林大人虎门销烟后,他们乘机报复。王鼎大人对圣上进行尸谏时,也没放过穆彰阿大人。”
众人感慨不已。徐杨文县尊道:“现今江大黄已经死去,曾员外作何打算?”曾天佐早已没了戒备之心,拱手道:“但凭县尊做主。”徐杨文道:“那江大黄滥用大黄酿至大祸,这是祸源。但他今已故去,且本县查他过往医案,竟无一失手。此事若闹到府州去,于曾大员外也颇有不便。本县之意,不如本县出面,打赏些他烧埋银子,将此事就此抚平,本县再一心安排令郎之事,却是如何?”曾天佐道:“县尊成全之德,曾某没齿不忘。”遂转头对曾法安几句耳语,曾法安便走到门口叫了管家来吩咐。不一会儿,曾法安重又走了过来,交给曾天佐一个匣子,曾天佐双手递给谭师爷,对徐杨文保道:“诸般事务,就有劳县尊代曾某打理了。”徐杨文保略一逊谢,谭师爷已接过匣子放好。又闲聊了聊,便起身告辞。
回到县里,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五千两银票。徐杨文县尊拿出五百两给了江家。江家拿到偌大一笔赔偿,又输理在先,也就喜出望外了,不再兴讼。徐杨文县尊对谭师爷道:“我看那江正品骨骼清奇,灵动智慧,若得一番打磨,必成大器,这些银两以后可以用在他身上!”谭师爷连忙称是,但他没想到,几年以后,就会面对这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