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道光二十九年初秋的一个早上,晨曦初露,川北道潼川府蓬溪县小潼场,本地有名的乡绅任景田家,施施然走进来一个青衣麻履的小厮。那任景田虽是当地大富之家,为人却最是悭吝不过,房子也就是修得比一般村民多几间,自然更舍不得雇看门的家丁。所以那小厮就直昂昂地走进堂屋来。任景田正躺在堂屋的藤椅上闭目养神,想着今年年景不错,这个秋天得多收百把担粮食了。那小厮便上前打躬:“任大老爷,这糕点,小的送来了。”任景田睁开眼来一瞅,小厮却是芝宝斋糕点铺的小江子。
原来,任景田空有良田百顷,却子息不旺,只在四十岁头上由三夫人生得一个女儿。女儿的出生,虽然没能遂了任景田有子续后的愿,到底也算是有了自己的骨血,大慰自己老来孤独的心。所以全家上下,倒是对这女儿百般宠爱。这任大小姐偏生乖巧,也不是乱花钱的主,就只有一桩:特别爱吃糕点。这蓬溪县虽不大,糕点铺倒有好几家,就是小潼场那也是有的。但任景田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平时生怕有什么闪失,如何舍得让她吃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所以就专门从县府最有名的糕点铺子芝宝斋给她订做。这糕点虽是好东西,却特别容易腐坏,所以就得三天两头地订,而芝宝斋也就三天两头地送。经常送的伙计,就是这个小江子了,所以任景田认得他。
任景田昨天才托人捎信给芝宝斋,看到小江子,倒吃了一惊,说:“小江子,这太阳才露头呢,你就走了三十里山路了?”小江子把装糕点的篮子放到一边,正要回话,突然听得里屋喧闹起来。只见任大小姐的丫环满头大汗地跑出来,惊慌道:“老爷不好了,小姐她......她的痰涌证又犯了!”任景田闻言,身子颤了一下,像个皮球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飞快地向任大小姐的闺房跑去,把那对襟长衫的衣摆都跑得甩了起来。
大概是这种紧张氛围的影响,芝宝斋的伙计小江子也稀里糊涂地跟了过去,忘了那是去任大小姐的闺房,他一个大小伙子多有不便。亏得这任景田是自己持家致富,以前也是大老粗一个,在这男女大防方面原没有世家严格,再加之一颗心全悬在了爱女的安危上,哪里还顾得上想什么妥不妥。
任家的房子坐北朝南,呈双飞翼布局,任大小姐的闺房就在东北角。这个房间本来不适合作闺房,但那房子的东北面有一片地,经常种有向日葵。任大小姐对向日葵花最是痴爱不过,非得选了这间房,方便她经常赏葵。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小姐房间,只见房间里挤满了人,任家三夫人正搂着小姐,满脸的泪。任大小姐白皙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侧躺在妈妈怀里,大口大口地呕着浓痰,一时间喘不过气来。任大老爷的其他夫人们捧痰盂的捧痰盂,给小姐拍背的拍背,揉胸口的揉胸口,房间里鸡飞狗跳。那任大老爷见爱女受这般苦楚,心如刀子割一般,偏偏又束手无策,只急得跳脚捶胸,活脱脱一个没见识的婆娘模样。
闹了半晌,小姐逐渐缓了过来,慢慢地回复了常态,房间里人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这个时候,糕点铺的小厮小江子才回过神来,只见小姐肤白胜雪,芳脸圆润,眼大而活,体态略丰。小江子看得脸上一热,忙把眼睛移向窗外,却发现窗前不知怎么居然挂着小姐的一件亵衣,顿时感到大大的不妥。原来这个时候非种非收的时节,这东北角外面也就没人经过,任大小姐自小娇生惯养,有些大大咧咧,昨晚入睡时随手就把亵衣挂在窗边,不曾想今天晨起突然发了病,自然没顾得上收拾。
任景田心神初定,正在破口大骂“庸医,都是他妈一帮庸医”,一回头见到糕点铺的小厮脸上神情古怪,顺着他眼光往窗户一看,不由勃然大怒,抬手就给了小江子一巴掌,大喝道:“你这个龟儿子,谁让你进来的?我非打死你不可!”小江子正惊慌间,突然东窗事发,吓得心胆俱裂,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大喊:“任大老爷饶命啊!”
其实,小江子倒不是真怕任景田打死他。毕竟人命关天,任大老爷也就是一个土财主。真要打死了人,他哪里脱得了干系,再多的家财也得破在官司上了。但小江子的恐惧也不是装的,他是害怕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原来,小江子十二三岁头上,父亲就因故早死了,母亲也因此发了疯,脑子清醒一时糊涂一时。小江子早早地就去糕点铺当了伙计,赚点小钱维持生计,再给母亲抓点药,一个家就指着他这份活。好在小江子虽然小,却特别勤奋吃苦,人又机灵,很得东家的欢心,也就一年年做下来,才活到现在。这任景田是有名的乡绅,买糕点送糕点的钱,一年花在芝宝斋里的银子不少,是铺子的贵客,要是得罪了他,这碗饭可就吃不成了,所以小江子才吓得如此厉害。
任景田正为爱女的病心痛烦心,又见小江子出了爱女的丑,哪肯干休,一脚就把小江子踹翻在地,回身欲抄家伙,偏偏任大小姐房里没有可以动粗的东西。任家大夫人心善,但她为人老道,知道自己出口有所不宜,就把眼光望向任大小姐的生母三夫人。三夫人一下子明白了大夫人的意思,加之爱女病情已经缓解,心情放松下来,就轻声对小江子说到:“你快走吧!”小江子看任景田咬牙切齿,如同要吃人一般,心下大骇,早没了主意,一经提醒,赶紧连滚带爬逃出了小姐的闺房,只听得任景田在里边破口大骂:“不长眼的奴才!老子一定要找芝宝斋算账!”他骂的是不长眼,其实他怪的刚好是对方不仅长了眼,还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小江子跌跌撞撞,逃出了任家大门,心里一迭声地叫苦:“完了完了,这辈子完了。我妈的药钱也没了。我这真是混蛋啊,关我什么鸟事,我就跟了过去。不仅跟了过去,还看了人家小姐亵衣。其实我都没看清,只瞅着了一下就赶紧望窗外了。我这可怎么办啊!”正惊慌间,猛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就发了呆。想要去做,却又不敢,若不去做,又已经走投无路了。左思右想,呆愣了半晌,终于决定豁出去了。
于是,就躲躲闪闪地又走到任家大门边,鬼鬼祟祟地向里窥探。看到任景田从里厢经过,却又不敢出声。又过了一阵,看到刚才那个丫环也从里厢经过,就鼓着劲猛地跳了进去,倒把那丫环吓了一跳。小江子心里发慌,说话也磕巴起来:“那个,那个,小姐那个的病,我能治...。”那丫环一时懵了,没听明白他啥意思,只管看着他。小江子一开口说话,狂跳的心倒慢慢缓下来了,说话也完整了:“大姐,请你跟任大老爷说,小姐的病我能治好。”管丫环一类人叫“大姐”,是这个地方的风俗,一种客气的称谓,倒不在于年龄大小的,那丫环这次听清楚了,不免吃了一惊,狐疑地细细打量着小江子的脸:“你能治好小姐的病?小姐这病已经有两三年了,老爷可是把这四方的名医都请了个遍,小姐这病还是时好时坏的,你如何能治小姐的病?”小江子在进来之前,把这事情已经想过百遍了,就答道:“小姐这病,若要治好,倒不在药上!”丫环听得更是惊奇,愣了一会,想了想,就转身进里边去了。小江子也不敢坐,就呆站在堂屋中等着。
丫环急急地跑到东厢房尾,进了小姐房间,看任大老爷正坐在小姐床边的椅子上陪小姐说着话。丫环就做了个万福:“老爷,那芝宝斋的伙计又来了。”她也不知道小江子的名字。任景田嚯地站了起来,满脸怒容。丫环急忙道:“他说他能治好小姐的病!”任老爷呆了一下,正要发作,却听小姐道:“小翠你就听人瞎说。我这病多少名医都治不好,他一个糕点铺的小厮能有什么办法!”小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很是好听。小翠迟疑了一下,回道:“他说...他说小姐的病不在药上!”
此话一出,任大小姐听得有些迷惘,那任景田却心里猛地一动,寻思道:“淼儿这病本来就有些离奇,那么多医生也没一个有用的,难道真的是有别的古怪?”任大小姐出生后,任景田赶紧给他的宝贝闺女去算了一卦,算命瞎子说她五行缺水,所以给起了个淼淼的名字。这任景田听小翠转述糕点铺小厮的话,就转了心思,怀疑到鬼神作祟方面去了。那任景田千般的身家,却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唯恐她有一些儿闪失,为了这病,可说是整日里愁肠百结,这时听得了另外一丝希望,好似抓到根救命稻草,虽然还有八九分的不信,兼且余怒未熄,却也不敢错过了,问明小翠,就往堂屋来。
小江子见任景田迈进堂屋,赶紧切步上前打躬。任景田沉着脸,一言不发,顺势坐进了藤椅。小江子原本准备了一堆的说辞,这时又被噎住了,怔怔地不知从何说起。闷了一会,到底任景田心急,沉声问道:“又是什么妖邪作祟了?”小江子听得一呆,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就恭恭敬敬地垂首道:“回大老爷,小姐这病,是湿重化痰,贮于肺部,肺气旺盛而致痰湿上涌,倒不是什么邪祟。”任景田听得心底一沉,怒道:“你这屁话和那些狗屁医生的话有何不同?嚼这些舌头有什么鸟用!”他见小江子所说的话与那些医生一模一样,显然医治无望,就按捺不住了,也未细想糕点铺的小厮怎么会通医理。小江子见他发怒,有些发慌,但知道今天要是不成,接下来的日子就没法过了,壮一壮胆,说道:“回大老爷,小姐这病虽是这病,却是不须吃药的。”任景田见他倒是没有改口,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听了这句话顿时安静下来。小江子见他脸色稍缓,有了信心,接着道:“小姐这病,跟一般的痰湿证原有不同。一般的痰湿证,总有患者自身阳气虚弱,不能化湿。但小姐面色安好,正气未伤。”说到这里,心里突地一跳,担心任景田又想起他擅闯闺房的事。好在任景田听上了心,毫没注意。小江子继续说道:“小姐这病,起头其实就在“吃”“住”两个字上。”见任景田神色猛地地一凝,接着道:“一个吃,小姐嗜食糕点,小人三天两头送,这个是知道的。糕点中太多饴糖、豆沙、猪油这类东西,都是肥甘之物,最易聚湿化痰;一个住,小姐住的地方,刚才小人透过窗户看出去,”说到这里不禁一顿,看任景田听得专心,便放心了:“那是紧挨着一片庄稼地。这庄稼地也是最是潮湿不过,所以才长得各种庄稼。”这一番道理,任景田却是初听,这时忍不住道:“淼儿爱太阳花(此地管葵花叫太阳花),只要太阳花一开,经常就跑到那地里呆着。”小江子道:“那就对了。肺为金,地为土,五行之中土生金。肺气得地气之助,旺盛之极。小姐居潮湿之地,食肥甘之味,体内湿重痰生,肺为贮痰之器,偏偏小姐肺气又极为旺盛,所以就气动痰涌,发为痰涌之证了。”任景田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急问道:“那却如何治得?”小江子道:“移其居易其食以断其源;润其肺燥其湿以消其症。”这几句话有点文绉绉,任景田就听不懂了,登时瞪大了眼睛。小江子怕他发作,忙道:“只消把小姐移到中间干燥的屋子里去住,再也不要让小姐吃糕点了,然后再吃点润肺燥湿的东西就可以了。”任景田听得明白,心下有了希望,却还是骂道:“你小子却又说不用吃药。”小江子感觉到任景田骂中并无怒意,胆子逐渐大了,说:“让小姐吃的,倒也不算什么药。”任景田问到:“那是什么东西?”小江子道:“只消给小姐热炒瓜子,每天现吃现炒,现炒现吃,一天须炒吃七两瓜子,连炒吃七天,这病也就彻底好了。”
任景田听得惊讶万分,半信半疑,道:“这个却是什么缘故?”小江子道:“大小姐吃住一改,生湿的源头就没了。以前那些医家所用之方,必是温补行气、燥湿化痰的方子,之所以没有效果,倒不是方子不对症,而是生湿成痰的源头没断。痰湿天天增益,吃药能有什么效果!源头既去,只消化去大小姐体内的痰湿,其症自愈。大小姐喜赏太阳花,常在地间流连忘返。但凡花儿,非香即艳,最是发散之性,所以引动小姐气机,发为痰涌之证。天生万物,最是神奇,一物必降一物,且必不寻诸远。一物的果实,集了天地的精华,最是沉结,刚好克制花朵的发散之性,所以果长花落。炒热的瓜子,燥湿化痰厉害不过,又克制了太阳花的发散之性,也不会如用药一般损伤大小姐的正气,恰是合适的了。”
任景田听这小厮剖析得如此分明,先有三分信了。但终看他年幼识浅,又只是糕点铺的伙计,到底不能无疑。沉吟一会,说道:“好了。你去吧。”看小江子欲言又止,目光慌乱,却不挪步。他原本是精细的人,立时明白了,遂沉脸道:“今天小姐闺房里的事,你要是出去乱嚼舌头,小心我拔了它出来!”小江子原是机灵的人,一听此话,心下大喜,知道这一劫是逃过去了,赶紧打躬而去。
回到县府城厢镇芝宝斋糕点铺,也没人问他一句,全当是平常送货一般,掌柜的马上给他派了新活。原来,蓬溪虽有几家糕点铺子,却顶算这芝宝斋出名。其他铺子生意清淡,有一茬没一茬的,唯独这芝宝斋生意兴隆,伙计们个个都忙得后脚尖打前脚跟。所以这小江子一回到铺子,马上就又忙活起来。有时候送货,有时候帮师傅调浆,有时候和面,等等。他是小厮,啥活都干的。初时还心有余悸,想着治疗任大小姐的法子,不知有效无效,会不会再出事端。忙得两天,竟把这事儿给忘了。
忽忽过了七八天,一天中午,就走进来一位客人,说小潼场的任大老爷让小江子给送糕点过去。什么饴糖花生酥、杏仁蜜饯、状元糕等等,要了七八式,都是平时爱点的。客人还说道:“这任老大爷却是作怪,我本来下午就回小潼场呢,偏生不让我带,一定要叫你们小江子给送过去。”原来平时,如有人从小潼场过城厢镇,当天不回的,任家都让芝宝斋把糕点送过去;如碰巧那人当天返回的,精打细算的任老大爷就会央着那人给捎回来,省却了一笔送货的工钱。掌柜的原听着指名要小江子送,就有三分稀奇;这再一听,更纳闷了,等客人走了,就打趣道:“这任大老爷肉疼钱尽人皆知,这次却宁愿多花钱也要小江子送去,不是看上咱小江子了吧。难道小潼场的金凤凰要飞到小江子的鸡窝里去?”一众伙计都大笑起来,闹得小江子面红过耳,嗫嗫嚅嚅啥话也说不上来。
芝宝斋的糕点都是客人点后现做的,所以如果不是当天带回,照例是第二天早上做、早上送。小江子不知任景田为何要指名让他送糕点,唯恐任大小姐的身体有什么闪失,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晚上躺在床上,越想越往坏处想,翻来覆去,睡不着。鸡叫二遍,一众伙计都起来,开始给任家做糕点。这时候做糕点,既不耽误头天的活,送到任家也新鲜,所以芝宝斋铺子名气大,它是处处想得周到细致。小江子一宿没睡,起来后就有些困乏。跟着大家忙活,到糕点装好篮子,天已经泛白了,反而没有了睡意。小江子就拎着篮子出了门。一路上凉风习习,鸟鸣犬吠,但总是解除不了内心的不安。
到得任家大院正是日上三竿,却见任景田搭了凉椅在院子里纳凉,抬头看到小江子,任景田脸上倒堆起笑:“小江子来了!”小江子赶紧跨步上前打躬:“任大老爷早!”看他一脸亲切,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大半。任景田摆了摆手,叫道:“阿三!”屋子里便出来一人,四十余岁光景,一身仆役打扮,却是任家的长年王阿三。任景田道:“把这糕点让小翠给小姐送去。”王阿三赶紧上前接了糕点,转身回屋去了。小江子打躬道:“任大老爷,那小的就回去了。”任家是过一段时间跟铺子结一次账,原不用他管;小姐的病情,他也不敢问。任景田却道:“先不急,你坐一会。”小江子便依言坐下。不过他选了离任景田最远的空椅子。任景田拍了拍身边的空椅子道:“坐这儿来,我们好说话。”小江子诚惶诚恐地走过去,用半个屁股沾在了椅子边上。
任景田笑眯眯地,俨然一慈祥的长辈,瞅着小江子,问道:“小江子,你是哪里人啊?”小江子赶紧站起来,回道:“回任大老爷,小的是城厢镇江家湾的。”任景田“哦”了一声,隐隐觉得这地方好像听说过,却又想不起来,便说道:“坐下说话,坐下说话。你好像懂医,而且还识得字?”小江子一边打躬坐下,一边回答:“家父原是医生,打小就教小的认字,也学些医理。”任景田颇为意外,道:“你父亲是谁?”小江子道:“家父名叫江养和。”看任景田一脸茫然,便嗫嚅道:“外面人称江大黄的便是。”任景田“哦”地一声,恍然大悟,失声道:“你竟是江大黄的儿子!”
原来,江大黄本名江养和,因其擅用大黄,故人称江大黄,不仅在城厢镇大大有名,就是小潼场的任景田以前也是知道,城厢镇有个江家湾,江家湾有个江大黄的。所以刚才提起江家湾他隐约有点印象,就是没想起来。那江养和治病,百病都喜用大黄,而且泡制花样多,使用剂量大,用法不循常规,偏偏屡有奇效。江家湾方圆二三十里远的地方,屡有富贵之家,抬着大轿来请了他去看病。所以,江家当时的光景,那也是上等之家。偏偏福祸无常,有一日,回龙场的大乡绅曾天佐派了大轿来请江养和去为儿媳诊病。原来,曾家三代单传,这曾天佐的独子的媳妇怀了孕,全家都小心翼翼,众星拱月搬围着那小媳妇转,生恐有个不周到。到底天有不测风云,就过着蜜泡样的日子,那小媳妇还是生了一病: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总以为自己腹中有物,胀闷不已,但又摸不着、看不见。曾家上下,一下子就乱翻了天,各种解说。最后终归是曾天佐大老爷拿主意,八抬大轿把江养和请了过来。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江养和见那小妇人面黄肌瘦,满脸病容,自称腹部鼓胀,切其脉,其脉弦数。又细问饮食起居,遂定了一个痞满之证。这病于他,原不是难证,信手就写了一方。这方的独特之处,就是用上了大黄。为何用大黄是独特之处呢?因为大黄有强烈的逐瘀泻下的功用,孕妇一般是不用的。江养和为什么敢用呢?因为他用在孕妇身上的大黄不是一般的大黄,那泡制方法,是他的一个天大的秘诀。他用十坛陈醋,经过九蒸九晒,最后获得一坛陈醋,那醋已经稠如饴糖,油光发亮。再用这一坛醋来泡制雅黄,制成醋大黄,用在孕妇身上。醋性酸涩,既能协同大黄,破瘀散结,又有收敛之功。所以江养和用这秘制大黄治疗孕妇诸证,屡建奇功,从来没有出过事。配好了药,那曾天佐见江大黄十分笃定,分外欢喜,叫人拿出一个大元宝来,足足有五六两重,送予江养和作诊金,还说了些“治好了小媳,另有重谢”之类的客套话。江养和原知道士绅家对医者都出手大方,但能如此重酬,还是有些意外,高高兴兴地去了。
不曾想,那妇人体质却十分特殊,一点当不得大黄,一大碗药喝下去,当天晚上就出了大事,竟把胎儿打了下来。其间,曾家惶急中也就近找了两个医生来看,都说哪有孕妇用大黄之理,这等用药,便如同赌徒相似。等到胎儿下地,一看还是个男婴,曾家上下就全红了眼,几十号人连夜赶到江家湾,把江大黄从床上拖起来,就打了个半死,又一把火烧光了江家宅院。江家湾都被轰动了,一众族人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但听得江养和用药打死了曾家几代单传的男婴,又都不知如何是好了。闹到天亮,在江家母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已经奄奄一息的江养和又被抬到城厢镇游街示众,直到江家族人请动新任蓬溪县知县徐杨文保出面,对曾天佐既晓谕律法,又大加宽解,才把事端暂时平息下来。江养和被江家族人抬回江家湾,早就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也没能熬过一宿,就一命呜呼了。
这件事情,当时轰动了蓬溪县,几乎无人不知,到现在也才三五年时间,所以任景田记得,却没想到三天两头送糕点过来的小厮竟是那江大黄的后人。任景田不由细细打量小江子,见他虽身子单薄,面黄肌瘦,倒也眉清目秀,只是眉宇间隐隐地流露着不安和苦痛。任景田便说道:“你父亲一生,用大黄救人无数,谁知道竟能出这种事。这也是天意,原不是人能躲得过的。”小江子低声道:“家父生前常说:人参杀人无过,大黄救人无功!”其实他父亲的原话是说:天下庸医太多,每以滥补害人,而愚民不知,所以人参杀人无过,大黄救人无功。小江子不敢原话说出来,但任景田却听得大表赞同,说:“大黄药性峻猛,本来就不适合大肚婆服用。”说了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忙转移话题道:“小江子,你猜小姐的病怎么样了?”小江子听得一惊,不自觉地站了起来,问道:“却是如何?”任景田满脸笑容,愉悦已极,说:“你小子的办法不错啊。小姐这几天搬了新房,也没吃糕点,本老爷天天亲自炒瓜子给她吃。现在小姐的感觉,倒似已经大好了。”小江子听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便问道:“既是小姐不吃糕点了,如何这次又买了好些?大病初愈,还须得将养一段时间为好。”不曾想一提这话,任景田又有了愁容,说:“这段时间小姐虽是没吃糕点,却也吃不下别的东西。才过七八天时间,人已经清减不少了!所以我只好再买些糕点给小姐吃。病也好了,少吃一些,兴许不碍事吧?”小江子迟疑了一下,道:“大事儿倒是没有。”任景田气昂昂道:“有小事儿也不行。小江子,你给想想法子。”小江子说道:“家父生前,一直认为康健之道,养生第一,药石为末。总要平时调节好自己的饮食起居,使之顺乎天道,合乎人道,免于疾患,才是良方。药疗终究不如食疗。”任景田爱女心切,虽听小江子说得有理,还是忍不住发急道:“你小子上次讲过,天生万物,一物降一物。既然如此,食物也应该有相生相克,怎么就想着偷懒的法子,让人不吃?!大家都不吃糕点了,芝宝斋岂不要关门,你小江子岂不得去喝西北风?!”
任景田这几句话,并不响亮,但小江子听来,却宛如平地一声惊雷,又如夜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一切。小江子心道:“是了是了!万事万物皆相生相克,食物自然也有生克之道!以前见师父造作食物,只是琢磨着怎么色、香、味俱全,做得好吃的是厨师,做得又好吃又好闻的是良厨,做得色、香、味俱全的,是大厨。却全然没见到一个琢磨食物生克之道、以食物养生的师傅!我是懂医的人,要是能以食物生克之道,做出个既好吃、又养生的糕点来,岂不千古流芳!那我江家所蒙受的天大冤屈、遭受的这些年的折辱,也都烟消云散了!”想到此,如同悟道一般,不由得满心欢喜。
任景田见小江子先是一呆,接着突然脸露微笑,似乎愉悦已极,也跟着欢喜起来,说:“你找到办法了?”小江子一愣,才想起任景田的事来。略一沉吟,说道:“小姐既然如此嗜食糕点,却也不妨,但凭小姐吃去。老爷只消在小姐每次吃糕点后,即命人拿小黄姜一块,洗净去皮,切成七片,以开水半碗浸泡,待开水转凉后饮之即可。这样小姐再吃也不碍事的。”任景田听得眉开眼笑,道:“这个却是个什么缘故?”小江子不愿多言,只说:“这就是老爷说的食物生克之道!”
任景田心中喜悦,破天荒拿了五吊钱出来,赏与小江子。看着小江子瘦弱的身影逐渐消失,心里不由感慨:“可惜了江家湾江大黄。要不是胡乱用药,生出大事,这小江子一定会子承父业,也在学医,以后多半是个名医。”他却不知,由于他的一番话,小江子豁然开朗,悟及食物造作的大道,一位东方糕点界的传奇人物、不世出的糕点大家——江正品即将横空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