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珍!
因为反应迟钝,我花了五秒钟才想起来,她就是那个失踪的女服务员!
她把我推进电梯,小心地调整病床位置,好让电梯门能关得上。她按下楼层的按钮。孔珍皱着眉,脸色苍白,深蓝色的披风雨衣不断地滴下水来。
“快点!快点!”她的手指重复按着去往地下室的按钮。
“我认得你,你叫孔珍。”我说。
她微笑着,但看得出来她还是很紧张,“我一直没等到你来餐馆还我钱。”
电梯门开始关上,制造出又长又尖锐的噪音,比指甲刮黑板的声音更让人难受。
“我到底出了什么事?”电梯开始下降时,我问道。
“他们想控制你的大脑。”
“为什么?”
她开始解绑在我手上的铁丝,她的手指不停发抖,试了三次才终于将绑在我右手的铁丝去掉。
“为什么?”我又问了一次。
“等安全之后,我们再谈。”
我坐起来,单手解开另一只手的铁丝。电梯缓慢下降来到三楼和四楼之间。
“如果电梯停下来后有人进来,我们就开打,懂了吗?”她说。
我点点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让他们把你送进那间手术室。”
脚踝处的铁丝已经被孔珍解开,我爬下病床,我还能站得很稳,感觉不出任何药效。
“你可以跑吗?”
“他们刚才在我身上打了一支麻醉剂,我可能撑不了太久。”
“妈的!”
电梯门上的铃响了一下。三楼。继续往下。
“多久以前的事?”孔珍问道。
“五分钟之前,不过针打在了我的屁股上。不过听他们说我应该会在十分钟内昏迷,嗯……现在大概只剩八、九分钟了。”
电梯降到一楼,继续往下。
孔珍对我说:“待会门打开后,我们左转,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底,那里有扇门可以通往外面的街道。”
电梯的抖动突然停住。过了好久,电梯门仍然一动也不动。我将身体重心换到脚的前半部,如果走廊上有人等着要攻击我们,我就要冲出去拼命,肾上腺素在我的体内不断飙升,我开始变得敏捷锐化,就像在黑帮每次准备展开混战时那样。电梯门先开了一寸,停了十秒,然后慢慢地发出又长又尖的噪音往后完全打开。
“等一下。”孔珍轻声说道。她站在门槛,伸头张望,“没人。”
我跟着她进入空旷的长廊。黑白方格的仿实木地板一直往前延伸,末端的门离这儿至少有一百米远。在强力的日光灯照射下,一切看起来一尘不染,甚至还微微反光。远处传来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我俩顿时停住脚步。接着传来许多脚步声,但听不出来到底来了几个人。
“他们从楼梯下来了。”孔珍对我耳语道,“赶快!”
她转身跑向相反的方向,我跟在她身后,一边试着加快我赤脚跑在地板上的速度,一边忍耐着受伤肋骨引起的剧痛。我们跑到空无一人的护士站时,身后走廊另一端的门被人用力推开。孔珍加快速度,转进三条走廊中的一条,我努力的想跟上,一边跑一边往后看,但我很快转进角落,什么都没看到。这一条走廊同样空荡荡的,但长度只有一半。孔珍跑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打开左手边的一扇房门。她示意我躲进去,可是我却摇头表示拒绝,我倾身靠向她,在她耳边讲了几句话。她点点头,冲进房间,拉上门。我走向右手边的一扇房门,握住把手,将门拉开一条缝隙,侧身闪入。黑漆漆的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靠着走廊光线,我看得出来这个房间的平面设置和我在四楼住的病房一样。除了门缝透出的一线微光之外,房间里什么都看不见。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屏息聆听,声音很小,不过我可以听得出来从远处传来的开门、关门声。显然他们正在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检查。摔门的声音还很远,我猜他们应该还在比较长的大走廊上。希望我的判断没错。我的手往下摸,找到门把,握住,慢慢转动它,努力平稳住自己的呼吸,想将我的每分钟心跳调回到正常范围,不然我老觉得自己似乎随时会昏倒。当门把压到最底时,我非常小心安静地将门拉开。房门被打开了两寸,谢天谢地它的转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摔门的声音变大了。在两扇门被摔上的间隔中,除了橡胶鞋底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外,什么都没有。附近有支日光灯管坏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暗,于是走廊就在明亮和黑暗间来回轮替。我先看到黑影,一个淡淡的影子穿过护士站,然后李宁的身影进入视线。她站在四条走廊交接的地方,一动不动,右手不知道拿着什么,我从这个距离没有办法判断,但可以看到它其中的一端反射出的寒光。三十秒钟后,她转身往我藏身的走廊前进,以谨慎的步伐走着,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似乎胸有成竹。几步过后,她停下来,膝盖并拢,在地板上跪下好像在查看什么。她用没拿东西的左手手指划过地板,举到眼前。我的心情立刻焦躁起来,马上明白了她在看什么,也明白为什么她会知道要追到这条走廊来。
她在看从孔珍的雨衣滴下来的水,而水滴会直接将她领到走廊那一边的房门,领向孔珍的藏身之处。护士李宁站起来。她开始一边盯着地板,一边慢慢往前走。我看到她握在手中的原来是一支插上针头的注射筒。
“史程远?”
我没想到她会开口讲话,她响亮但带着恶意的声音在医院空旷的走廊上回荡,让我背上的寒毛直竖。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我知道你听得到。”
她的近距离让我的情绪紧绷,非常担心她下一秒就会发现我的藏身之处。我更加小心地轻轻关上房门。我注意到我的头骨底部有一道暖流开始顺着脊椎往下走,透过我四肢的骨头将热力传达到我的手指尖和脚趾尖。连双眼后面也有同样的感觉。不好!麻醉药的药效开始发作了!我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可是她在走廊上越走越近,她说话的声音也就跟着越来越大。
“我希望你明白,即使我之前打在你身上的药还没让你昏倒,你也差不多就要昏了。而如果我必须花上一小时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找你,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吗?等我们终于找到你时,我们不会马上把你送进手术室。我们会等你身体里的麻醉药消退,然后让你在手术台上醒来。我们不会绑住你,不会铐住你,可是你却不能动。因为我会给你打一针超大剂量的神经肌肉松弛剂,麻痹你的系统。你有没有想过醒着接受手术时是什么感觉?嗯,史程远,你就快要有机会亲身体验了。”
从她的声音判断,我知道她正站在走廊的中央,就在门的另一边,离我不超过四米。
“到了那时候,你唯一能够做的动作,就只有眨眼了。他们在你身上又割又锯又缝又钻时,你却完全叫不出来。手术长达好几个小时,而你只能活生生的、清醒的、忍受每一秒钟的剧痛。比恐怖小说里的情节还要可怕。”
我握住门把手,药效如潮水般涌入,包围我的大脑,淹没我的双耳。我在想不知道自己还能站多久,也许下一秒我的腿就再也支撑不住了。慢慢转动,一定要非常非常慢。我握紧把手,等着李宁再度开口。当她终于又出声时,我开始转动门把。
“我知道你听得见,我就站在你躲藏的病房外,也许就站在门后面。”她大笑。
门把手已经转到底了。
我猜她应该是背对着我,面对着孔珍的房门。
“我给你十秒钟的时间出来,十……”她开始倒计时。
我缓缓地推开门。
“九……”
三寸。
“八……”
六寸。
她就站在我前面。
“七……”
面对着孔珍的房间。
“六……”
她的右手以握刀的方式握着针筒。
“五……”
我将门轻轻往前推,让门轴无声地滑动。
“四……”
我悄悄地站上门槛。
“三……”
我观察着地板,确定自己的影子不会投射在地上,不过即使会,坏掉的日光灯管应该也会帮忙掩饰。
“二,一。好,现在我生气了。”李宁从口袋里掏出一台对讲机,对着它说,“我在地下室,西侧病房,他肯定在这里,我会等你们来再行动。完毕。”
对讲机发出静电噪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
麻醉药严重影响了我的行动能力,我的膝盖软弱无力,视力也开始模糊,甚至出现多重影像。很快的,更多人就会赶到这里。我必须得立刻采取行动!我告诉自己,快!快!快!可是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足够的体力或意志力行动。我退后好几步,退到房间以加长助跑距离,然后开始向前跑,两秒内跑了七大步。我全速撞上李宁的后背,将她的脸直接撞上了对面的水泥墙上!这个猛烈、极具破坏力的攻击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我看得出来她一点防备也没有,所以她接下来做出的反应居然如此正确迅速让我吓了一跳。她将右臂往后甩,直接将针头戳进我的侧身,长针戳入的剧痛让我头昏目眩。我踉跄着后退几步,几乎无法站立。
李宁转身,撞上水泥墙的右脸鲜血如瀑布似地流下,拿注射筒的手往后拉,准备再度发动攻击。如果我可以看得清楚点,就能防卫自己,可是我的视力不但出现延迟现象,而且还像灵魂出窍似地四处乱飘。她猛力一扑,我试着想回避她的攻击,却估错了距离,注射针从我的左肩戳了进去。李宁把针头拔出来的疼痛让我差点双膝跪地。李宁举脚前踢,完美踢中我的左胸,力量大到让我撞上了墙壁,把肺里所有的空气全部都吐了出来。我的眼睛盯着她手上的注射针,举起手臂护住自己的脸,可是它们却像石头一样沉重,笨重而累赘。
李宁说:“你一定在后悔,应该在我刚才要求你出来时,乖乖听话才对。”
我伸出手臂去攻击她,速度却只有正常时的一半,她轻轻松松就挡了下来,顺便还附赠了一个通天炮,不偏不倚正打在我的鼻子上。
“你想再被针戳一下吗?”她问。
我本来想将她压倒在地板上,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钳制住她,但考虑到长针的威力和渐渐消失的气力,我决定先按兵不动。
李宁大笑,说:“我可以看得出来你快昏倒了,这还真的蛮有趣的。”
我努力的撑着,不让身体顺着墙面往下滑,两只脚用力后推,想躲开她。不过她看穿了我的意图,稳稳地站在我面前,为下一次攻击做准备。
突然间,她的侧脸受到重击,发出巨响。李宁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孔珍俯视着她,坏掉的日光灯管在她头顶闪烁。她的手上还紧紧握着用来打李宁的铁制椅子,仿佛对她刚才做的事不敢置信。
“马上就会有更多人追下来。”我提醒道。
“你能走吗?”
“可以试试。”
孔珍扔掉椅子,向我走来。“你失去平衡时就抓住我。”
“平衡感早没了。”
孔珍动手拉我起身,我抓住她的手臂,两人沿着走廊往外走。当我们走到护士站时,我已经举步维艰。我在转弯时回头望去,看到李宁挣扎着要坐起来。
“赶快!”孔珍说。
比较长的大走廊上仍旧没人,我们加快速度,开始小跑。我跌倒了两次,还好孔珍拉住了我,才没让我摔在地上。我的眼皮越来越重,麻醉剂像一张又湿又暖的毯子扑天盖地笼罩着我,现在的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蜷曲身体,好好睡一觉。
“你还醒着吗?”孔珍问。
“一点点。”
通向街道的门就在五十米外了。孔珍加快了脚步。
“赶快!”她焦急的说道,“我听到他们从楼梯上跑下来了。”
到了走廊尾端,孔珍用力推开门,将我拉过门槛。眼前出现红色的“出口”标志在头上持续发亮。孔珍轻轻将门关上。
“他们看到我们了吗?”我问。
“我想没有。”
我俩狼狈且踉跄地来到户外的夜色里。我的脚踩在湿湿的人行道上,身上的病号服立刻被冰凉雨水浸湿。我几乎无法站立,孔珍拉着我往人行道走。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道。
“到唯一我知道他们找不到你的地方。”
我跟着她走进黑暗的街道。路上没有一辆车,街灯和屋内的灯光朦朦胧胧的,天上落下的雨滴覆盖了一切,所有的东西全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们沿着人行道走进一条安静的街道,过了第二个街区后,我停下脚步,想在草地上坐下,可是孔珍不准我放弃。
“还不行。”她说。
“我没办法走了,我已经感觉不到我两条腿的存在了。”
“再走一个街区就好,如果你不想死,就非走不可。”
我挺直身体,蹒跚前行,跟着孔珍又走了一个街区,来到没有房子和街灯的边界。我们走进墓园,凸起的墓碑零乱散布在橡木丛和松树之间。这儿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杂草都长到我的腰部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口齿不清地问她,感觉嘴巴已经不听使唤。
“直走。”
我们在碑石之间迂回前进。这里大多数的石块损坏严重,已经无法辨认上头刻了什么。我觉得好冷,病号服已经湿透了,两脚都是泥泞。
“到了。”孔珍指着白杨树林里一个小巧的石块陵墓。我耗尽气力走完最后的二十步,倒在了墓碑的前面。孔珍用肩膀撞了三次才把铁门撞开,生锈的门轴发出的噪音大到足以吵醒死人。
“你得进到里面去。”她说,“马上就快到了。”
我睁开眼睛,趴在地上爬过台阶,从窄小的门框中爬进去,避开户外的大雨。孔珍进来后将门关上。有好一阵子,陵墓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打开手电筒,光线照亮了墓里。我重重跌坐在冰冷的石块上,孔珍走到角落,拿出一个藏在那里的大袋子,拉开拉链。她拿出一张毯子,摊开,盖在了我的身上。
“我还帮你带了一些衣服。”她说,“不过可以等你睡醒了再换。”
我抖得很厉害,努力抗拒自己不想失去意识,因为我还有好多事情要问。
“松林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她。
孔珍在我身边坐下,说:“等你睡醒,我再告诉……”
“不行,你现在就告诉我!在过去两天里,我亲眼见到许多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甚至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你没有疯,只是他们想让你认为你自己疯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相信她,考虑所有的状况后,也许我还是把心中的猜疑理清比较好。
“你和孔珠是什么关系?”我问道。
“我们是双胞胎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