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年底,蓝锦市夜市街。
今天是2007年的最后一天,人声鼎沸,喧闹的夜市街道烟雾缭绕,夹杂着各种食物的气味,地上污水横流,几条流浪狗在商贩的摊位边上到处乱窜。
赵寻坐在马扎上,看着手里燃烧的香烟发呆,飘绕的烟雾把他的脸变得逐渐模糊,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悠然一吐,鼻孔处缓缓飘出两道烟雾。
“小赵,来生意了!”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汉子大喊道。
赵寻拍拍屁股,踩灭烟头,心里咒骂着,同时心疼自己5块钱一包的香烟,同时变换脸色,嬉笑着问道:“王哥,要什么?”
“二十个羊肉串,两个腰子,烤骚点啊。”
“好嘞,啊要辣?”
“少放点吧。”
王哥扫了扫赵寻摊位上的菜品,咂咂嘴去了其他小贩的摊位,“等会来拿,快点嗷!”
赵寻点点头,眯着眼睛烤着羊肉串,又开始了神游。
自己全面接手父亲的烧烤摊已经将近两个月了,自己本该在学校里读书,却因为父亲的病,让赵寻焦头烂额。
父亲在两个月前开三轮车车买菜时出了意外瘫痪在床,正是用钱的时候,原本凭父子二人都忙不过来的烧烤摊更不能停,于是赵寻辍了学,白天去医院陪床,傍晚再拉着出摊的小车来到夜市,凌晨三四点拖着车回去,回家倒床就睡,睁了眼就去医院,如此反复,赵寻早已精疲力尽,这一切的重担,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说,已经足以使他处于崩溃的边缘。
“要是妈妈还在就好了......”赵寻看了看天空。
“小赵!烤好了吗?”穿红色羽绒服的汉子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浓妆艳抹,留着当下最时髦发型,俗称“杀马特”的女人。
“哎!好了王哥,给你打包盒?”赵寻嘴上招呼,手也不闲着,拿起塑料袋就要打包。
“不用不用,就这么拿着吃了。”王哥一把拿过羊肉串和腰子,分给身边的杀马特。
“一起40块钱哈,王哥。”赵寻擦擦手,摆出最憨厚的笑容看着王哥。
王哥咂咂嘴,扯着嗓子道:“这点小钱还能少你的?明天一起给了。”
赵寻想起来,父亲说过,对待这种无赖,必须比他更无赖。
“王哥你在红浪漫这种大会所上班,跟咱们夜市都挨着,这点钱肯定不会少我的哈。”
“废话,你王哥是那种人嘛?再说了,你爸,赵红军对吧,也跟我是老朋友了。”王哥豪气冲天,搂着身边的杀马特狠狠亲了一口。
“那行王哥,前天赊的70,上个月赊的100,一共210,这也是07年的最后一天了,王哥你给200就行了!都这么熟。”赵寻故意大声说道,同时掏出廉价的香烟,拿出两根递到王哥面前。周边其他的小贩和客人听到赵寻的话纷纷侧目,看向刺龙画虎的王哥和浓妆艳抹的杀马特。
王哥脸色一变,大脑袋如同鳖类附身一样,缓缓地探到赵寻面前,咬着牙说道:“赵红军这个,就教你,这么说话的?”
赵寻不为所动,依旧嬉皮笑脸。“王哥,你别着急,把钱结了就行,小本生意,真不好再赊账了。”赵寻依旧伸着手,两根香烟呈V字形摆在王哥面前。
混迹于江湖的王哥,自己最看重的面子被一个毛头小子给折了,顿时怒火中烧,本来今天高高兴兴,刚刚把了一个靓妹,看那发型就带劲,正准备吃点小烧烤然后回去办事,居然被这小孩摆了一道,自己不一呈雄风,何以称为江湖中人?
于是王哥一双肉掌先是打掉了赵寻递烟的手,随即一巴掌,带着劲风呼向赵寻。
赵寻躲闪不及,只觉得脑子嗡嗡的,身子也站不稳,撞到了烧烤的调料,本就不稳的烧烤小车摇摇晃晃,一时间孜然辣椒粉等物全部滚到了地上。
“小崽子,还没有人敢跟我王有为这么说话!”王哥指着被扇懵的赵寻骂道。赵寻晃了晃脑袋,回了回神,瞪着王哥,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办,还手的话,赵寻虽然有一米八出头,但是体重只有一百二十多斤,标准的竹竿身材迎风倒,如果要打,那自己的小体格是绝对没有胜算的,报警的话,或许是个办法。
“还要不要钱了?”王哥指着赵寻骂道。赵寻并不理睬,拿出放在小车里的手机就要报警,却被王哥一把打翻砸在地上。
“老子不给你200了,老子多给你点!再赔你个手机!一共二百五!”然后狠狠的跺在了赵寻家仅有的那一部诺基亚上。
这时已经有其他跟赵寻相熟的小贩看不下去,纷纷张口说情。
“王哥,算了,小孩子不会说话。”
“王哥,差不多行了,小孩子不懂事。”
“王哥,小孩家里不容易的,做生意嘛。”一个接着一个小贩开口劝架,却没有一个人上来拦着王哥。
赵寻喘着粗气,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右手已经放在了切羊肉的刀上。
“哟!想动刀子?你个吓唬谁呢?你动一下给我看看?动啊?”王哥抬起了层层肥肉的下巴,鄙夷的看着赵寻,接着一口痰吐在了赵寻的身上。
“不敢动是吧?你有那个种动刀吗?!”
“不许骂我妈!”赵寻怒喝道。
“就操你妈!”
“闭嘴!”
“操你妈!你不冲我砍,你就是我养的!”
一连串如同小孩吵架似的污言秽语过后,王哥又是一口痰,直接吐在赵寻的脸上。
赵寻全身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手里的切肉刀几乎快要化作人形并口吐人言。
“砍了他!砍了他!砍了他!”
电光火石中,赵寻吼叫着冲出摊位,切肉刀仿佛惊龙一般刺向王哥。
一切都好像被慢放了,又好像定格住了,赵寻只记得王哥倒下后诧异的脸和杀马特的惊呼,周围的群众大声呼喊着快报警,小贩们惊呼着出人命了,自己则傻傻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有人喊了一句小赵快跑,自己这才没命的跑了起来。
夜市街升腾起的烟雾变得更加魔幻了,在各色各味的烟雾和人群中,赵寻一直冲出了市区,到了郊区淮江大桥边,大口的喘着气,胸口仿佛被火烧了一样,衣服也湿了个透。
不行,得赶紧躲起来。赵寻想到桥洞是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小时候经常去那玩,于是绕了条路,到了淮江大桥的桥洞里,想着自己以后进了监狱被判死刑不日枪决,或成为逃犯浪迹天涯,过着如同老鼠般的生活,不由得后悔起来。
忍一时风平浪静啊,这也是父亲教给自己的话。
看着黑暗又潮湿肮脏的桥洞,又想起自己的家,虽然平时累点,家里过的拮据点,但那也是个家,想着想着,赵寻万分后悔,突然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传来。
赵寻开始发抖,一切来的太快了,自己可能即将被戴上手铐,过上铁窗流泪的生活了。不跑了吧,可能现在认罪还能从轻处理,兴许十年就能出来,表现好的话估计还可以减刑。
“我在这......”赵寻有气无力的喊道,说完双手伸出,准备等待命运的审判。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在这住了快一年了,跟我抢地盘?”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赵寻愣了愣,松了口气。
这人慢慢走近,赵寻渐渐看清,这人脸部瘦削,一张皮肤粗糙的脸,双眼却炯炯有神,他穿着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军大衣,右手拿着一根竹竿,上面用绳子绑着边缘磨损的脸盆,左手拖着个大大的麻袋,身后拉着一个木板做的简易小车,小车上放着一卷草席和破破烂烂的棉絮。
“大哥,我没想抢地盘。”赵寻长舒一口气。
“那你是干什么的?”这人将麻袋放下,手里的竹竿猛地向地上一嗑。
“我......我有点事。想在这待一会。”赵寻撒了个毫无水平的谎。
“你不会是逃犯吧,嗯,不像啊,你这羽绒服不错啊,波司登的啊?你身上这个裤子是校服吧,哟,一中的啊?高几了?”
赵寻黯然答道:“高二,不读了。”
“十七岁对吧,跟家里吵架了?”
“嗯......”
“叫什么名字?”
“小赵就行。”赵寻并未告知真名。
“哟,跟我还是本家,你叫我赵叔就行。”
简短的交谈过后,赵叔铺开被子便躺下了,开始教育起赵寻。
“年轻人狗屁不通,跟谁吵架不好跟家里吵架?有什么过不去的?人活着,除了死,其他都是小事,你想待着就待着,想通了就走,赵叔不撵你,喏,那有个垫子,坐那吧。”说罢躺下,不一会打起鼾来。
赵寻抱着腿,坐在阴暗潮湿的桥洞里发呆,自己就算没被捕入狱,最好的下场也就是跟这个赵叔一起捡垃圾做个拾荒者了吧,还得担心自己随时被逮捕归案。
现在外面应该已经到处通缉我了吧,赵寻这样想。
一夜,赵寻未眠,这一夜,也从2007年,到了2008年。
正当赵寻自行脑补自己未来的时候,凌晨五点了,身边的赵叔起来了,并说自己上班去了,让赵寻看好他的家。
赵寻很感谢赵叔对他的信任,于是继续坐在赵叔给的垫子上,看着赵叔那个伤痕累累的脸盆,上面用楷体工工整整写着赵凤鸣三个字。
就这样过了一周,赵寻每天都在桥洞里生活,赵叔每天凌晨出去拾荒,中午回来睡觉,下午去废品收购站出售废品,晚上去饭店一条街等着拿饭店处理不要的剩菜,带回来的时候总是会尽量给赵寻带一点,睡觉前也总是会劝赵寻赶紧回家,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赵寻总是坐在桥洞里看着外面,胡思乱想。
父亲应该很失望吧,自己没能抗住他给的担子,反而闯出这么大的祸来,不知道父亲在医院怎么样了,赵寻望着天。
突然,数年未曾落过一片雪花的蓝锦市,下起了鹅毛大雪。
望着纷飞的雪花,赵寻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桥洞,到了淮江大桥上,张开了双臂,迎着雪花,身边的车流传来一声声怒骂,赵寻不为所动,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赵寻缓缓地走到了大桥中央,无视身边的车流,看着越下越大的雪,居然笑了起来。
他不停的放声笑着,终于,在赵寻身上落满雪花的时候,在他肢体僵硬无比的时候,他躺在了淮江大桥中央,身边的车流越来越快,快到几乎看不清,赵寻感觉自己已经快被大雪活埋了,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恍惚中,他看见了已经去世多年的母亲在冲他摇头。
果然,母亲也对自己很失望。
一股如同漏斗般的大雪倾盆而下,一股脑的全部砸在了赵寻的身上。
大雪淹没了赵寻,同时淹没了淮江大桥。
远处走来的赵凤鸣嘴里叼着半块馒头,手里正拿着给赵寻带的剩饭剩菜,来到桥洞,只见漫天飞雪笼罩在赵寻身上,赵凤鸣瞪圆了双眼,漏出惊恐无比的眼神。
“小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