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落回到家,先察看外婆平日里穿的拖鞋不在鞋架上,轻轻地走到房间门口,确认外婆已从医院回来,在补觉,便准备开始做饭。此时听见敲门声,颜贺拎着打包好的晚饭站在门口。等外婆起来,把晚饭摆好,像这样坐下来一起吃饭的日子很少,以至于予落感觉不习惯,颜贺倒是自来熟,边盛汤边说:“外婆辛苦了,先喝碗鸡汤。冯奶奶怎么样了?”
“已经缓过来了,住在CCU病房(心内科重症监护室)。陈老师走得早,就剩老姐姐一人,也没个孩子……” 外婆说着,放下碗黯然伤神,“她要是走了,我又是一个人……”
颜贺接过话:“不会的不会的,冯奶奶会陪着您,我们也是。”
予落回想整个事情的始末,若不是自己知道实情,也会以为颜贺说的不过是安慰人心的话吧。
晚饭过后,外婆说不放心,要再去医院看看,颜贺自告奋勇陪外婆去。予落在收拾餐桌,看着眼前的画面,心里莫名希望时间定格在此刻。
外婆说医院也不是很远,让颜贺别动车了,走着去。天气有些凉,颜贺让外婆等一下,到一楼家里拿了件大衣给外婆披上,“这样的场景,我还以为要等予落再长大些才会有,”外婆感慨地说,“孩子,我想跟你确认一件事。”
“外婆,您说。”颜贺说道,看着外婆严肃认真的脸,原本想着今晚聊聊予落这几年的生活,现在看来,要再等等了。
“以往两次见你们,都很匆忙,没有时间细问关于小雅(予落的母亲)的事,”外婆握紧拳头搓着手,继续说,“虽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可我还是想知道。我女儿生前并没有结婚,却已经怀了予落,”外婆再次停顿,“她是不是,插足了别人的家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外婆声音哽咽。
“怎么会。”知道外婆是这样的想法,颜贺很是意外,心里盘算了一下,龙太子闭关一百天出来,人间早就物是人非了。随后定了定神,接着说:“大哥已不在人世,走时仍惦记嫂子和孩子,才会嘱托我跟海澄来照看。”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是我想错了,”外婆说着,用手抹了一次又一次眼泪,“小雅爸爸走得早,我就希望她能陪在我身边,可她毕业后坚持选择留在上海工作,为此我们吵了很多次,再见到她时,就是在医院……”
颜贺上前扶起外婆的胳膊,用法术借给她些许外力,让她身体感觉轻松一点。边往前走心里边想:自己也算半个当事人,只是那时还未曾了解这些人世间的羁绊。把予落送回给外婆的时候,她头发还是黑色,如今已是半白……
感觉走路轻松一些后,外婆继续说:“这些年,因为对小雅的事心存芥蒂,我一直很在意街坊邻居说予落是私生子,所以对她的态度总是随着我的心情,阴晴不定。我也知道这不是她的错,可我控制不了自己,老了,真的老了。”
到了病房,外婆对着冯奶奶絮絮叨叨:“老姐姐,你可不能先走啊,你要是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要走咱也得一起。以后啊,广场舞咱不跳了,你放心,会好起来的会好的。”冯奶奶躺在床上眨了眨眼睛,以示回应。
颜贺自己回程路上,整理了一下关键信息:一直认为予落是私生子,过于情绪化,这样一个缺失关爱的老太太,带出来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内心健康丰盈。所以,予落那冷冷的性子、行事小心又谨慎,就不难理解了。
虽然颜贺已经给冯奶奶请了陪护,但接下来的几天,外婆除了睡觉,几乎都在医院。这样一来,予落还有点小窃喜,因为没有人念叨自己:作业写完了吗;到时间该睡觉了;这些对胃不好,你通通不准吃……而现在说这些话的换成了颜贺,只不过他不会过度询问:作业写完了吗;该睡觉了。除了饮食。
“颜贺,真不用麻烦,我在食堂吃就可以了。”予落为难地说。
“那是因为之前我不在,” 颜贺说,“中午跟同学一起吃食堂,晚饭回来吃,尝尝我手艺。”
刚开始,予落就是捧场,毕竟是颜贺亲自下厨,才过了几天时间,予落刚放学就惦记着回家吃饭。
“这个糖醋小排好吃,嗯,糯米藕好吃,看来你做饭,是有天赋的。”予落边吃边说。
“我不是有天赋,是心里有目标,勤加练习的结果。我喜欢吃甜的,碍于爷爷管控,不让多吃。等我再学点儿人间美味,回去做给老爷子吃。”颜贺说。
予落听到颜贺说要回去,心里沉了一下,试着问:“那边厨子做的不好?”
“那倒不是,人间美食,地宫没有的。”颜贺说。
正说着,门铃响起,外婆进来后,说:“予落、颜贺,你们跟我到二楼。”
这是颜贺正式参观外婆家,前两次皆是有事相求,基本上没注意布局。客厅和房间之间用一整墙柜子做隔断,中间开了一扇压花玻璃门。随外婆进去后,看到三个房间,其中一间房门是锁着的。外婆进卧室拿钥匙,予落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面,眼神里透着些许胆怯。打开房门亮起灯,桌子上摆满了同一个女子的相片,外婆走近拿起其中一张擦拭上面的灰尘,颜贺划了一下手,帮着去除屋子里的灰。接着外婆说:“这是小雅的房间,我把她的东西都收在这里,予落住的那间原来是书房。这些都是她的照片,来,过来看看。”
予落迟疑地走过去,拿起相框注视着里面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神情木然,因为‘母亲’这个词实在是抽象,在端详了几张照片后,扭头看向颜贺。
颜贺了解老人家的心结,于是提议说:“外婆,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看小雅吧。”
外婆慢慢地点头答应,而后朝自己的卧室去了。
向外走时,路过予落的小房间,颜贺探头朝里边瞅瞅,一眼便见着小时候予落睡觉惯用的小帐篷,房间很小,有床垫没有床,回想当时送予落匆忙,没细想过她在这里住的习不习惯。方才意识到自己做的是很差劲。
两人回到一楼,颜贺开口问:“好了,现在外婆不在,第一次见到母亲,什么感觉?”
予落鼻子有点儿酸,避重就轻地回:“嗯,很漂亮,难怪龙太子动了凡心。”
“你这话说的,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跟你没关系似的。”颜贺说。
“本来就是,她就像别人家的漂亮妈……”予落说着又停下来,仿佛‘妈妈’这词儿烫嘴。
“予落,这人那,又不止漂亮这一个标签,”颜贺不着重点地接过话,“况且女大十八变,母亲那么标致,你也不会太差。”
予落冷笑,把欲言又止的话,调侃起来:“我倒希望她是别人家的母亲,我就过普通的生活,吃母亲做的饭,穿她挑的衣服,一起逛街,听我讲讲学校里发生的事儿,遇到挫折的时候安慰……”
没等话说完,颜贺走上前,给了予落一个扎实的拥抱,摩挲着予落的头,瞬间,眼泪印在颜贺的衣服上,闪出了光。
赶巧,赵朗从画像里走下来。颜贺亲拍予落的肩膀,然后放开予落,一脸无奈地说:“爷,您回来的时候能不能给个提示啊,这样很吓人好不好。或者您就从门进来。”
“你去我公司顺衣服的时候,事先给我提示了么?从门进来?且不说监控,就上楼这些个老头老太太,如果被他们撞见我突然出现在门口,只怕是更吓人吧。小予落就不一样,她还是个少年,接受力强,心脏经得起。”赵朗逐句怼了回去。
“财神老爷好。”予落说完,向着赵朗弯腰行礼。
“你告诉她了?”赵朗问颜贺。
予落抢着接话:“我在水幕上看见你的模样,猜到了。更何况你叫赵朗,赵公明。”
赵朗微微点头,接着问:“早猜到我是谁,所以,你也在帮刘易辙。那他现在是怎么想的?”
“他想试试。”予落说。
“到点儿了,快上楼休息。”颜贺敦促予落。
予落原本还想多呆一会儿,不情愿地被颜贺推着肩膀上楼去了。予落躺在床上,隔着纱帘望着窗外的月光,笑了,然后又有些惆怅,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送予落回来,看赵朗正坐在沙发上翻阅那份卷宗,颜贺落座,说:“你之前跟我提过刘易辙,当时没太在意。这卷宗被改动过,最后写着他是儿孙绕膝、寿终正寝的。看来您这边选中了他,理由?”
赵朗娓娓道来:“你也知道,阎王爷执掌人间地狱生灵寿命生死,而我这个位置掌管着世间财源,我们需要互通有无。如若不然,让有功德的人赚了钱却没命花,那岂不是我的失职,” 赵朗喝了口茶,接着说,“刘易辙的爷爷、父辈为家国捐躯,此等无量功德,理应顺延给子孙,像这样的特殊情况,不走常规流程,由我来了解情况,看看这孩子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会竭尽所能。既然他的卷宗分到你这儿,看来你家老爷子是把这件事交由你来跟进,那之后就是咱俩对接。”
财神爷才不会乱花钱……颜贺想起海澄说过的这句话,说道:“原来这小子是祖上积德,惠及子孙呐。”
周末早晨,予落先下楼参观外婆的新座驾,一辆二手斯玛特。“颜贺,我们有三个人,这车……怎么去啊?”予落问。
“当然是借赵老爷的车,你先跟我来,有东西给你。”颜贺说。
来到客厅,沙发前已经摆好一双鞋,这次是颜贺对鞋子施过法。颜贺让予落坐好,仿照爷爷过去给自己穿鞋的样子,照猫画虎地给予落把鞋穿好。此举让予落很是意外,又很暖心,起身围着客厅来回走了一圈,感觉特别舒服。
“你试着,哪不合适跟我说,我去换身衣服。”颜贺站在旁边说。
“今天是去墓地,还是得穿黑色,其实不用换,已经很帅了,”予落一边说着一边跟着颜贺来到放衣物的房间,“这儿看起来不像是衣帽间,像个库房。诶?这衣服上怎么有我的名儿?”予落扒拉着衣架上的衣服,看见昨天颜贺穿的衣服上印着自己的名字,仔细看还有颜贺的印章。
外婆已经来催了。颜贺笑而不答,推着予落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