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盐平布吉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那道冲天血幕是从自己颈项间喷出的,甚至都忘了伸手去压住。
炎衣缈杀了敌军两大主将,又马不停蹄连杀多名扈军副将,穎军士气大振,扈军队形瞬间被冲垮,丢盔弃甲一路落荒而逃。
穎军在副将李椿的指挥下一路追击,痛打落水狗,活生生拖了扈军四天,他们回援皇城弗斯要远比就地伏击穎军追兵重要且迫切的多,所以也不怕剩勇追穷寇。
夏泽远命人将阿花布奶儿和大盐平布吉的人头割下,连同战报送回圣京。
又留下一队人马收拾战场,救治伤员。
他则带着炎衣缈和其他人马返回了呼格城中休整。
一路上炎衣缈若有所思,神游天外。夏泽远本来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比如问她为何如此帮助自己,比如埋怨她不知死活胡乱冲锋,此刻坐在马背上看着炎衣缈戴着半张面具的侧颜,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城中,炎衣缈神情恹恹,似是极累了,告退一声便转身离开,夏泽远勉强压制住自己想叫住她的冲动,想着这几天她确实太累了,有什么话等她休息好了再问不迟。
却不知,这一转身,便是永远。
夏泽远一觉睡醒,去内宅寻炎衣缈,敲门半天没人应答,只道炎衣缈尚未睡醒,便坐在白木槿树旁边等。
从日出到日暮。
夏泽远坐不住了,又去敲门,仍无人应答,猛的推门进去,屋内摆设俨然,桌上放了张字条:“夏都督,小女子能帮的也只有这些了,其余的失地收复相信已不足为虑,就此别过。”
夏泽远只觉当空一道霹雳,眼前都黑了,将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多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后,赶忙喊人探问,整个呼格城里疯找,都说没看见有人离开,毫无踪迹可寻。夏泽远只觉自己心口仿佛漏了一个洞,嗖嗖的透着风,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好像丢失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却又不知道到底丢了什么一样。
当晚,夏泽远便病倒了,迷迷糊糊发着高烧。
浑浑噩噩好多天,陆续接到失地收腹的战报,加固关堑的战报,他也无心细细过问。又不知过了多久,接到圣京密报:“大都督,有人上奏说您通敌叛国,拥兵自重,不服调遣,您在圣京的家眷已被公斩于市。”
“什么?”夏泽远大惊之下拍案而起,邪怒上涌,马上派人去探查密报虚实。
最终探得不仅是他的父母亲族,连他直系属下将领的父母亲族也都一并获罪,被斩于圣京。
此消息一出,三军哗然。
“发生什么事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夏泽远想不通,这才短短时日,怎么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圣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边关十余座城池刚刚收回,扈军和阿古斯部落的战火还在继续,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每次战报也都把部署和结果写的清清楚楚不是吗?为什么忽然又盖下来一个通敌叛国,拥兵自重的罪名?为什么呢?夏泽远想不通,他属下将领们更想不通。
一夜之后,夏泽远暂居的衙署之内外站满了请战的士兵,纷纷请愿要夏泽远带领他们杀回圣京,诛奸臣,杀昏君,告慰无辜枉死的将士亲属,告慰在边关抛头颅撒热血为昏君卖命的将士们。
夏泽远不知道,他此次一战,威慑天下,他是如何巧夺呼格城,如何和扈军殊死一战便夺回十余座城池的事迹早被附近城池百姓传唱颂扬的尽人皆知。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何况功高震主,战力震世?
别说有人编排罪名去告一状,没人告估计小皇帝身边那些拿小皇帝当傀儡的奸佞们也会想方设法除掉他。
时与我命,不可违也。
三年后,江山还是旧模样,只是改了名,换了姓。高高龙座上的君主不再是那个被人握在手中的棋子九岁大的小屁孩,而是风华正茂时年二十四岁的夏泽远,国号也从大颖改为大义。
边境之患有阿古斯部落的牵制,一旦扈国占了些许优势,大义便会派军驰援,只要扈国和阿古斯部落他们俩谁也干不掉谁,又仇恨越累越深,大义得来充足的战后休整时间,大力发展生产力,厉兵秣马 ,很快迎来空前盛世。
本该是志得意满的人间君王,一双桃花眼里却总有挥之不散的阴翳。
大臣们揣度再三,也不得要领。
只知道这些年他特别喜欢充斥后宫,对每个宠爱的女人都极尽慷慨铺张,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让全天下都嫉妒。
他站在最高处,行为举止几近歇斯底里,其实是只希望一个人能看见,能寻来。可是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他想见的那个人寻来。
大义三十五年秋。
夜雨连绵,他咳了一夜。
“这辈子,就这样了吗?”他望着奢华罗帐帐顶,喃喃自语:“哪怕当初有机会看一下你的脸也好啊!也不至于半生连梦里都将你看不真切,如果那天留住你,结果会有所不同吗?”
半晌,他又摇摇头,轻笑出声:“我其实知道,都一样的,可是我就是不甘心,我总觉得心口漏了一个洞,什么都填补不上,就那么凉嗖嗖的,灌着风。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可是,你一定是知道我的,你就从没想过要来看我一眼吗?”
“吱呀……”是风将殿门吹开了。空气中夹杂着潮湿的花香,落了这一茬,天气就彻底要转寒了。
刘公公小心翼翼走进来:“陛下……”
夏泽远在刘公公服侍下穿戴整齐,慢悠悠走出寝殿,他要再去看一眼那株三十多年前千里迢迢移植过来的,植在他的专属园林中,谁也不准靠近的白木槿,朝开暮落花。
每次看到这棵树,他总觉得又看到当年那个立在树下,望着繁花发呆的身影,风轻轻拂过她的衣摆,像极了月宫里那位仙子。
可是时光荏苒,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都督如今已是耋耋老朽,如果她……可惜,没有如果。
夏泽远闭目摇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一夜寒雨,果然花落满地。此情此景,有种别样的凄美。
踏过水榭廊桥,远远的,一树洁白花瓣正片片随风飘落,在戚戚风中忽悠悠打着璇儿,似落又起,似起又落,轻飘飘,如雪,如絮,如鹅毛,仿佛和风在演绎着一场缠绵悱恻。
树下一白衣女子正背对着这边,伸手去接那慢慢飘落的花瓣。
夏泽远遽然睁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树下白衣女子,生怕又是幻象,一眨眼就会再一次消失。
刘公公看到陛下神情, 以为是白衣女子冒犯了陛下禁忌,竟敢私入此园,还靠陛下最心爱的木槿树这么近,赶忙出声呵斥:“大胆女子,你是哪个宫里的?”
夏泽远闻言猛拍了他一下:“闭嘴。”
刘公公吓得缩着脖子不敢再出声。
树下女子缓缓回过头。
是她,没错。
虽多年不见,她仍是当年风采,丝毫未变。
而他,已是耋耋老朽。
仿佛隔着时光对望,夏泽远忽然胆怯起来,颤抖着手说不出一句话。
女子静静看着他,沉静的双眸一如当年:“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夏泽远感觉有液体浸湿了脸颊,缓步上前:“你……”
女子仍带着面纱,可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里,夏泽远分明的看到了……是……是……悲悯……她是在可怜自己吗?夏泽远的一颗心忍不住的往下沉,自己当真是可怜又可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