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吹起土,倒冷四十五。
少年哭丧着脸,这一年,怕是更加难过了,摸了摸自己已经饿瘪的肚皮,看了眼自家面缸中所剩无几的面粉,心一狠舀出一小勺,凉水拌开,倾倒入锅中。
灾荒年头,天公不美,只能将希望寄托鬼神,种下的麦种经过了一个冬天的蛰伏,本该生机勃发,可如今靡靡之态,不禁让人心生担忧。小心翼翼的维持着柴火不灭,心思慢慢活泛起来,前些日子,涂山村来了位老道,老道口中嚷嚷着要修建一座娘娘庙。
若真是一般的娘娘庙,涂山村的人多半会不予理会。但这位娘娘的名头可以说是人尽皆知,即便在生活窘迫的年代,凡是供奉这位娘娘的地方困境都会得到好转。
修建娘娘庙可不是件糊弄的事儿,大户出大头儿,小家出小头儿,总之只要是这一片地方的人,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娘娘造福四方,食烟火才会用心呵护,村里老人常说,凡人苦苦一时,神仙苦苦一世。
锅中传出咕噜咕噜的气泡声,周尧从容的掀开锅盖,用木勺搅拌几下,待到泡沫消去,遂又再次盖上,这汤饭若不熬的粘稠些,可是不顶饿。
吃过饭之后,他要去一趟大伯家,上一年收的粮食交完赋税后,原本以为可以撑到夏收,天不遂人愿,照现在的情况看,今年一亩地能收两层已是万幸,但想起还要缴税,不禁苦笑几声,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周尧如今年虽二八,但吃过的苦,可比得上城中大户公子一辈子吃的苦的百倍千倍。九岁那年,相依为命的奶奶卧床不起,自此年幼的他就担起了持家的担子,不过说到底,一个九岁的孩童,尽管心智比同龄人成熟,但气力方面,养活自己都困难,是谓之,心有余然力不足。
但好在家中并非只剩他一人,他有个大伯,大伯是奶奶的独子,年轻时从了军,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少,满身的伤疤就是证明,但因为是庶人从军,又无韬略,为国尽忠十几年,只落得个百夫长屁大点的官。许是年龄大了,没了建功立业的心,外加上家中老母年岁大了,这才辞官回乡。
大伯身材算不上魁梧,退伍几年,如今的身材倒与精瘦挂的上钩。周尧如今的身高已经和大伯相差无几,二人站在一起,像极了父子。
“大伯,家里的粮食不多了,还得再借一点,等过了这阵子,地里收了粮食我在一并还给你。”周尧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小尧,家里的粮食也不多了,另外你大娘不是刚怀上嘛,咱们老爷们饿上个几顿都没问题,但不能苦了肚里的小的。你说对不?”大伯眉头紧皱的说道。
“大娘有身孕了?”周尧惊喜道。
“唉,大伯在外面拼杀了十年,你奶在家独守了十年,幸好半道儿捡了个你替我尽孝,这才让我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可说到底,老孙家三代单传,你若真是个孤儿也便罢了,可偏偏你爹娘留下一个玉佩在你身上,不然我老孙何必再娶婆娘,咱爷俩生活轻松快活多了。”
周尧低头看向胸前悬挂的玉佩,奶奶说这是爹娘留给自己的,上面清楚的雕刻着周尧二字。奶奶认为自己的亲生父母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将自己抛弃在涂山,她老人家一生行善,平日里更是见不得小孩挨饿受冻,当时遇到周尧,更是想都没想便带回了家,悉心照顾。
周尧不认为自己的父母有多么不得已的苦衷,抛弃就是抛弃,还要留下身份玉佩做什么?相比于生死不知的亲生父母,周尧更亲近于慈蔼善良的奶奶、豪爽正直的大伯。
“如果奶奶泉下有知,知道孙家有后,定会含笑九泉的。”周尧见大伯一脸内疚的表情,笑着说道:“金斗粮铺那边应该还能借,我去那边看看,反正家里就我一个人,也好糊弄,嘿嘿。”说完便转身出了大门。
听着周尧的憨笑,望着少年瘦弱的身影,孙达苦笑摇了摇头。
这个年头,在涂山村附近买粮食都困难,更别说借商铺的粮食了。先前告诉大伯自己要去金斗粮铺借粮,只是不愿大伯为自己费心思,大伯大娘老来得子,可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落下遗憾。
这般想着,周尧的脚步加快了几分,若是借不上粮食,他还须尽快去修建娘娘庙的地方报个名,帮助修建娘娘庙虽然没有酬劳,但能管饭周尧便心满意足,至于吃什么,他不愿思考,也不用考虑。毕竟,去的目的便是不饿着自己。
不出所料,金斗粮铺没有余粮用来赊账,周尧与粮铺老板寒暄几句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往涂山。娘娘庙要造福四方,老道嘴里嚷着,要让娘娘受八方烟火,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这庙宇之所自然也有考究。涂山历史悠久,乃是风水宝地,恰逢灾荒年头,百姓食不果腹,天命之人无所作为,百姓所求而无所得,故心倾神灵,以求庇护。此地利天时人和具备,老道人初来时口中念念有词,涂山人一辈子没出过大山,只能听之任之。
周尧拍了拍身上秽土,走到老道人面前,恭敬道:“道长好,圣母娘娘造福人间,晚辈也想为娘娘庙尽一份力。”
老道人穿着一件浅蓝道袍,随意的坐在木椅上,上下打量了一眼周尧,道:“小兄弟欲来此讨饭吃?”
不等周尧回话,又道:“那你来晚一步,娘娘庙只要六十四人,如今已有二百人报名,即便建造途中有人坚持不住退出,那恐怕也轮不到你接替。”
老道长喝了口杯中热茶,抬手示意周尧坐下来。
金斗粮铺无粮可借,娘娘庙这边也不要人手了,看来接下来这些日子恐怕得极尽节俭了。
“虽然不要人手了,但我这儿有一闲差,不知小兄弟愿不愿意做。”老道长手持拂尘,一副吃定周尧的模样。
“还请前辈示下,晚辈如今三餐不饱,莫说闲职,即便是做劳力,只要管的上一日两餐,晚辈便已心满意足了。”
周尧想都没想,当即便答应下来。
“老夫如今行走江湖,虽然筋骨尚可,但心神或有不足,修建娘娘庙这件事不容小觑,老夫这般眼力,难免出现差池。所以只能拜托小伙子你来担任这修建娘娘庙的监工。”
“晚辈有一事不明。”
“你是想问我为何会选你做这监工?”
“涂山村虽然不是什么富饶之地,但人人安分守己,偷工减料之事是万不会做出,天灾横降,颗粒无收已是既定,他们只是期望换得一顿温饱。其中不乏大学问者,往日里传业授道更是视如己出,晚辈过去侥幸听得几堂课,便受益匪浅,如今修建娘娘庙,我无大能,恐难堪此重任,还请前辈仔细筛选,切莫侥幸。”
周尧说完松了一口气,这样的活计,无论如何都不该轮到他,若是娘娘庙因为自己指挥失误出了差池,那恐怕是万死莫辞了。
“呵呵,看来我没看错你。”
老道人自言自语道,说的模棱两可,周尧也不知其中意义。
“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最是让人难以捉摸,一是人心,另亦是人心。”
老道人眼神清澈,不染凡垢,所说言语亦是耐人琢磨。
“两样东西,都是人心,有何不同?”
“道生一,一生二,阴阳五行,无不是太极生两仪之理,这人世间万物皆有对立面,乾天坤地,离火坎水,无一不是相生相克,可这人心,唯有对人心,变心对不变心,愚忠对变通,奸佞对贤良,舍生取义对舍义取生。总之,这人的想法可以有很多种,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做了选择便极难回头。”
这一段话,讲真的,周尧听得很仔细,但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真意,只能暂且将其牢记,待日后在慢慢细琢磨。
“魏元景帝在位时,蜀地赶上大灾荒,当时境况,树皮都被啃食一空,数不尽之人饿死家中无人知,好在当时魏王英明,拨款赈灾,这才缓解了灾区的生存困窘,灾荒过后,举国上下无一不爱戴魏王,民心大震,魏国因此有了元景之治。然度至喪帝,又逢灾荒,喪帝醉心酒色,无暇揽政,百姓民情毫不关心,待到起义四起时方才幡然醒悟,可此时的重灾区早已出现了易子而食,民心溃散,最终魏国三百年基业毁于喪帝。”
老道人所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几百年过去,也被辗转改编了好几个版本,可其中易子而食的字眼,至今其场景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见周尧苦思不解,老道人轻笑道:“小伙子,今日不知怎地,见你竟说了这么多话,看来人老了也变得喜欢多嘴了,你可不要见怪。”
“怎么会!前辈字字珠玑,晚辈受用终生。”周尧抱拳道。
“呵呵,总之,只要你安心做这监工,到时定不会少你一顿饭。”老道人打趣道,可这话放在此情此景,倒像极了一句威胁话。
“晚辈虽然没有经验,但前辈既然将此重任交付于我,我定然不能让您承受风言风语,娘娘庙建成之后,若有不周之处,还愿圣母娘娘可以饶恕在下。”
老道长眯笑着摆了摆手,看了眼西边晚霞。
“再有一炷香时间,人就该到了,你先尝一尝我泡的茶。”老道长将手中拂尘置于桌上,给周尧倒了一杯茶。
老道长眯起了眼,似乎是要打个盹。这老道长年龄不小了,目测应该年过古稀,这么大年纪还要四处奔波,莫不是来涂山骗钱的?周尧心里有疑惑,但看到老道长泰然熟睡的模样,还是忍住没有打搅。
一炷香很快过去,三个身着长衫脚踩锦鞋略带书生气的中年人风尘仆仆的来到了老道长的身前,但老道长依旧如故,甚至渐渐传出了低微鼾声,老道长熟睡了。
周尧算了算时间,看来老道长睡前所说之人应该就是眼前几位了,自道长睡去,如今刚好一炷香时间,周尧不知该说老道长时间掐的准还是说这几人来的巧了。
“几位可是前来筹建娘娘庙的?”这几人气质非凡,想来也非庸人,老道长睡前可是交代过的,自己日后可是要和这几位共事一段时间,想到这儿,周尧赶忙请问。
“不错,我等三人应赵道长号召,特来修建娘娘庙,小兄弟可是赵道长弟子?”为首身穿藏青色长衫的男子笑容可掬的压低声音道。
“不不不!在下也是下午刚到的,与道长前辈也仅有几面之缘,对了,道长刚刚睡去不久,想来还未睡熟,不如晚辈将他叫起?”周尧急忙否认道,但想到这三人既是老道人请来的,那肯定不能怠慢,便询问了一句。
“小兄弟且慢!道长他老人家这几日想来也是身心皆疲,这才不堪睡去,我三人在此等待便好。”
见周尧想要将老道人叫醒,藏青色长衫中年人急忙制止。
周尧将桌上的凉茶倒掉,又重新沏上了一壶,给三人每人倒了一杯茶,三人面露疲态,想来应该是路上并未得到好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