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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霜雪寄情仇

明万历三十八年,冬。

湖南朗州廖子坪村,一条四五丈宽的泥巴路从村子里面弯弯曲曲的延伸出去,尽头是十几里外的后山,这山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山下的村民平日里都来这山上砍樵打猎,聊补生计。这几日正是淫雪霏霏,山间小路上尽数掩着一层厚雪,银装素裹,正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山间悄无人烟,一片死寂。

山下有一农舍,里头住着一对母子,女主人今年三十有五,名叫魏茗红,儿子叫钱星簇,过了年便有十四岁了。家中男主名叫钱落寒,本在官府当差,是一位官员的贴身护卫队长,六年前那官员出外公干,路过一片荒野时,树林里突然冲出一帮劫匪,一言不发见人就杀,钱落寒为保护官员,领着十余名护卫拼死搏杀,不料那帮劫匪虽来路不明却个个武艺高强,十余人虽杀了其中几名劫匪,却终究不敌,皆尽丧命荒野,那官员后背左腿各中一刀,剧痛难忍,无奈保命要紧,只得拖着一条残腿一路奔逃狼狈不堪,所幸遇到一名当地村民,那村民见他满身血渍,心知是遇上了劫匪,不由分说将他藏到自己家中,那帮劫匪杀人如麻,却不滋扰村民,官员这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此事一出,朝廷下令严查匪徒,朗州被严加封锁,一时人心惶惶,只是查来查去,查了数月,那帮劫匪却如人间蒸发,就此销声匿迹,官府毫无头绪,最后只好不了了之。后来当地的县令派人到钱家安抚,这廖子坪村地处偏僻,那衙役千找万找,赶了几天的路才找到钱家,心情已经郁闷至极,见了魏夫人简单报了丧事之后丢下十两银子便匆匆离去。从此钱家便只剩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日子甚是贫苦。

这一日正值除夕,是家家户户红烛摇影,围桌而聚的日子。中午母子二人吃完午饭,魏茗红照例为丈夫上香,上完了香,想到家中木柴所剩无几,便嘱托钱星簇去后山砍些木柴回来,钱星簇应了一声,提了樵斧正欲出门,魏茗红忽的记起一事,道:“星儿,你等一下。”钱星簇回道:“怎么了?妈。”魏茗红并不回答,转身从枕头下翻出一件物什,原来是一件新衣,魏茗红笑道:“星儿,今天是除夕,妈给你做了件新衣裳,来穿上试试。”原来母亲半个月前卖了家里的几只母鸡,换了几尺素布给钱星簇做新衣,为了给他个惊喜,白天仍像往常一样操持家务,等到深夜钱星簇睡着了便爬起来做衣服,忙活一两个时辰又将针线布料藏好,接着睡觉。可钱家就他母子二人,家境本就不富裕,家里少了几只母鸡他早已察觉。何况母子二人同睡一床,半夜母亲起床做衣,他又怎么能察觉不到?只是钱星簇深知母亲用意,不愿戳穿,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如此过了半月有余,到了除夕,衣服也做成了。

钱星簇眼眶有些泛红,缓缓接过新衣穿在身上,魏茗红的手艺粗糙,这衣服在栾长印身上并不合身,有些宽大,可钱星簇觉得这比世上任何一位裁缝做的衣服温暖舒适,他跪在地上,向母亲磕了三个头,泪如雨下。魏茗红满心宽慰,心道儿子渐年长大,眉目间竟与丈夫越发相似。

魏茗红抚摸着儿子的脸,道:“你快去忙活吧,只怕去的晚了砍不到柴天已黑了”钱星簇拭去泪水,点点头,提着斧头向后山走去,身上穿着新衣,心中念及母亲慈爱,钱星簇满心欢喜,脚下越走越轻快,过不多时便上了山,找了几株大小合适的枯木开始砍伐。

在山上忙活了一个多时辰,钱星簇只觉得双臂越砍越有劲,眼见已经砍了满满两担柴,正捆绑妥当欲挑下山。突然一声狼嚎幽幽从远处传来。钱星簇虽只有十四岁,胆子却比同龄孩童大得多,此时心下一惊,下意识的拔出腰间的樵斧,警惕的看着四周,过不一会,其他几个方向接连传来几声狼嚎,钱星簇心道:“糟糕,遇上野狼群了。”

现下寒冬腊月,山里的野兔松鼠大都销声匿迹,一些野狼找不到食物,又不敢冒风险下山去村子里偷食,有时会三五成群攻击山里的猎户樵夫。

钱星簇本想尽快砍完木柴,早早赶回家中,何况孤身一人遇到野狼的几率也是微小之极,是以没有考虑到此事,不料今日运气甚是不佳,偏偏就遇上了这等棘手之事。

钱星簇长呼一口气,让心绪平静下来,判断着几只野狼的方位,方才听那几声狼嚎分别来自东,西,南三个方向,就连来时的路上也有,钱星簇自幼在山下长大,对山上的情况了如指掌,知道北面是悬崖。当下轻叹一声,心里怒骂:“这群该死的狼杂种都饿的成精了,摆明了要将我赶去悬崖边,让我无处可逃,也罢,小爷今天跟你们这群杂种决一死战,”想罢,心里一沉,握紧了手里的短斧,转念又想起家中的母亲,如今命丢荒山,家中剩下母亲孤身一人,不禁潸然泪下。

狼嚎声越来越近,钱星簇凝神屏息,一口大气也不敢出,后背冒出丝丝冷汗,只见一只银灰色的脑袋缓缓探出灌木,是一只狼的脑袋,眼睛正泛着幽幽的绿光,片片白雪落在脑袋却毫不在意,只顾死死的盯着钱星簇,看见他手中握着樵斧,一时不敢向前。

一人一兽,四目相对,周围一片死寂。

过得片刻,钱星簇再也忍耐不住,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大吼一声,那灰狼微微一惊,后退半步,眼睛却仍旧盯着他,喉咙发出阵阵低吼。忽的,那灰狼压低了身姿,缓缓地朝着钱星簇蹑步。钱星簇一惊,只见左右两边不知什么时候又摸过来四五只灰狼,行进间竟悄无声息,原来是那灰狼的同伴赶来帮忙,现下以多敌一,胜券在握,那头先的灰狼自然壮了胆子,慢悠悠的靠近钱星簇,随时准备扑咬上去。

野狼本就不同于其他野兽,聪明至极,狼群里每只狼相互配合,逐渐形成一个包围圈,阻住了钱星簇每条去路,只剩下身后不到两里的悬崖,去无可去。眼见包围圈越缩越小,只剩下七八丈距离的时候,钱星簇心念一动,拔腿就往悬崖疾步跑去,正中了狼群的下怀,几只灰狼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将他往悬崖边赶。岂知钱星簇早已打定主意从崖上一跃而下,在他看来,反正横竖都是一死,跳崖摔死反而要比被群狼活生生撕碎痛快的多。

不出片刻的功夫,钱星簇已经跑到了悬崖边上,离那崖岸只剩四五步的距离,眼见几只灰狼步步紧逼,阵阵低吼,钱星簇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新衣,两行热泪洒下,当场跪倒在地,仰天长啸一声,心一横,眼一闭,从崖上一跃而下。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钱星簇忽的发觉左胳膊被一只手死死的抓住,只是这手冰冷坚硬,不似人手,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只铁爪,铁爪上系一条细索,不知是何人操纵。钱星簇本是将死之人,如今遇到了救命稻草,右手拼命抓住铁爪,生怕铁爪松开,自己掉下悬崖,又想知道施援手的是什么人,无奈整个身体吊在半空,除了光秃秃的崖壁,什么也看不到。

只听得崖上传来树枝几声轻晃,接着又是狼群在低声嘶吼,为首的那只野狼率先大吼一声扑将上去,另外几只也紧随其后,怒吼忽的变成急促凌乱的撕咬声,似是狼群与什么人正在相斗,过不久又传来几声惨叫,崖上随即恢复一片寂静。钱星簇听出那是灰狼的惨叫,心下一宽,知道崖上那人性命无碍,自己的性命也可保住了。

这时崖上探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盯着吊在半空的钱星簇,笑道:“喂,下面的风景好不好啊?”钱星簇艰难的抬起头,见是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当下喘着粗气回道:“兄弟……是你…是你救了我吗?多谢你了,还请问尊姓大名。”

那少年笑着回道:“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能杀得了那几只灰狼,救你的人是我师父。至于名字么,我师父叮嘱过了,出家人在外不能轻易透露。”说罢回头朝一人道:“你说是吧,师父?”

那人并不回答少年的问题,轻喝道:“燧儿,你还不过来帮忙,只顾在那胡说八道!”那少年咧咧嘴,不敢再说,探回脑袋赶过去帮忙。

钱星簇只觉得身上细索越升越高,不多时自己便被拖回了崖上,只见地上躺着几具灰狼尸体,均是被锐器刺死,雪地上血迹点点。在崖下吊了许久,浑身早已酸麻,钱星簇趴在雪地上喘了会气,待精神稍好,这才站起身子拜见救命恩人。

只见面前站着一老一少两位道人,均身着灰色道袍,道袍上补丁甚多,有几处已经褪色,显是年代久远,虽陈旧,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那老道面色黑黄,蓄着一绺长须,表情严肃,正收起手中的铁爪细索放入怀中。身边的少年则脸色白皙红润,神采奕奕,那老道背着一把长剑,想来便是杀狼的兵刃了,少年道士看见钱星簇一身狼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喂,你怎么样了。”

栾长印摸了摸左臂,道:“我没事。”接着向老道一拱手,又道:“多谢道长相救。”说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那老道点点头,也不说话,向身旁少年道士使个眼色,那少年会意,走上前去扶起钱星簇,让他坐下来好好休息。

三人就雪而坐,老道在一旁闭目养神,口中问及今事之由,钱星簇于是将上山砍柴,遭遇狼群一事连同家庭遭遇尽数向二人述说,那少年道士听得津津有味,越听越兴奋,尤其是说到跳崖那一段,连连称赞钱星簇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那老道却坐在一旁闭目倾听,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待钱星簇将遭遇讲完,那老道站起身来,掸去身上的落雪,淡淡说道:“我知道了,如今天色快晚,你也该回家去了,燧儿,咱们走吧。”

少年道士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冲钱星簇一笑:“兄弟,咱们有缘再见了。”

钱星簇见两人正欲离开,连忙起身跪到老道面前,说道:“道长,今日救命之恩尚未得报,恩公怎能就此离去?今日是除夕,在下虽家境贫寒,但也备得一些酒菜,还望大小恩公,随我回家共用便饭以稍报恩情。”

那老道长和少年道士本住在后山上一处小道观里,道观本是老道长一人居住,在十四年前,老道长还只有三十来岁,某日清晨他出去挑水的时候,在溪边忽闻一阵啼哭,当下寻声源头,发现竟是一个弃婴,本着慈悲为怀的心,老道长收养了这婴儿,起名叫何阳燧,便是如今身边的少年道士。何阳燧待长到五岁左右,老道长便开始传授他一些武艺,自此,何阳燧随着老道长每日劈柴挑水,念经习武,打扫道观,二人既是师徒,又是父子。

老道长清心寡欲,十几年如一日,只是何阳燧正是十几岁的孩子,好奇心盛的时候,对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况且何阳燧本就对钱星簇颇有好感,如今一听,更是来了兴致,拉了拉师父的衣袖,希望他能应允。老道长平日对徒弟虽颇是严厉,但毕竟自幼抚养他长大,朝夕相处,骨子里满是慈爱,哪里肯违拗他的意愿,当下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

两位少年均是心下一喜,当即一人拖了一具灰狼尸体,又找到当初抛下的木柴,收拾妥当,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到了钱家。

还未进家门,钱星簇就大声叫道:“妈!妈!快出来看!”魏茗红听闻儿子归来,推开木门,见到钱星簇身后拖着一只巨大的灰狼,脸上挂着几道伤痕,又是一身泥泞,新衣服也磨出了几个破洞,顿时大惊失色,当下扑跌到钱星簇身边,颤声道:“星儿,你怎么了,遇到野狼了吗?身上有没有受伤……”话未说完,双手已经不停的在钱星簇身上摸索,查看有没有伤口。

钱星簇笑道:“妈,我没事,你看,好好的呢。”说完转了转身,表示自己没受伤。魏茗红见儿子果真无大碍,心下一宽,两行泪流淌下来,喃喃自语道:“我不该的,真不该让儿子自己上山砍柴。”钱星簇心里一酸,捧着魏茗红的手,道:“妈,我真没事,我是个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说完拱起胳膊,展示自己的肌肉。魏茗红红着眼眶,笑着点了点头,这时才忽的记起儿子身后还跟着两人,于是站起身来,问道:“星儿,这两位是…?”

钱星簇道:“今天可多亏了这两位道长相救,若非他们施以援手,您可就见不到您儿子啦。”说罢将山上遇到之事又向魏茗红简要述说一番,由于怕母亲担心,于跳崖一事故意避过不说,可就算如此,魏茗红还是听的心惊胆战,两位道士知道钱星簇的用心,也不多说话,只在一旁默默听着。待钱星簇说完,忽的想起来四个人还在屋外站着,连忙邀请老少二道进屋歇息,此时天色已晚,家家户户围桌而聚,共用团年饭,魏茗红嘱咐钱星簇好好招待二位道长,自己便去厨房忙活酒菜。

钱星簇用木柴生了火,屋子里逐渐暖和起来,老道士仍寡言少语,坐在一旁闭目养神,钱星簇与何阳燧却是臭味相投,两人跑到村子里去玩耍,叽叽喳喳的聊个不停,在交谈中钱星簇听说了何阳燧的身世,心中只道原来这也是个可怜的小孩,不过遇上一个好师父,也是因祸得福了。钱星簇悄悄问到老道士的名讳,何阳燧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叫什么,我以前问过几次,只是他从来不肯说,只让我叫他师父。”钱星簇满腹狐疑,却也只得作罢。

过不多时,钱母招呼两个小子回家吃饭,钱,何二人相视一笑,携了手一同回家。

一回到家,只见桌上满满摆了七八道菜,原来魏茗红宰了家里一只母鸡,又去邻居家借了一尾鱼,硬生生凑出了一桌子好菜,自从爹爹去世之后,钱星簇再也没见过如此丰盛的菜品。何阳燧自幼长在道观,平日里粗茶淡饭,此时更是两眼放光,两人一顿风卷残云,过不多时,桌上盘子均已空空,钱,何二人只吃的胃满肠肥,挺着个圆咕碌的肚子,互相看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老道长和魏母也是看在眼里,乐在心中。

席间,何阳燧忽的瞧见墙上挂着一件亮闪闪的物什,原来是一柄铁枪头,何阳燧手一指,问道:“星簇,为何只有一柄枪头,枪身呢?”钱星簇笑道:“根本就没有枪身,这柄铁枪头是我在后山捡到的,有一日我去后山捉野兔,不料忘了时辰,等捉到几只野兔时天色已晚,夜间山里起了雾气,便迷了路,我正焦头烂额,四处乱走的时候,忽然瞧见地上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支铁枪头,上面还连着半截木柄枪身,上面已经有了些锈迹,想是被人丢在这里很久了,夜间被月光一照射,恰好就被我看到了,我想这枪头与我有缘就收了放在腰间,可说巧正巧,刚收好枪头,一抬头,眼前竟然正是回去的路,原来我兜兜转转,一直在那里绕圈子,回到家之后,我就找了一块石头,将枪头细细打磨,这才有了如今这般崭新,本想找个合适的木柄,也一直没找到,可惜我不像爹爹那样会武艺,就算找到了枪身也不会使。”钱星簇摇了摇头,苦笑道。

何阳燧一听,顿时心生一念,道:“哎,我看你干脆拜我师父为师吧,让他老人家传授你些武艺,这样一来,咱俩可就是师兄弟了。”说完向钱星簇使了个眼色,又朝师父努努嘴。钱星簇早已领会他的意思,心下寻思:“道长今日凭一人之力毙了五六只野狼,想必功夫实在不差,若能拜得他为师父便是极好了,就算只能学到些皮毛那也是一生受用不尽,只是不知道长心意如何。”想毕,径直走上前,向那老道跪下,道:“星簇今日本该命丧荒野,幸得道长相救,想必是上天降下的缘分,若道长肯收我为徒,弟子当感激不尽。”说罢又磕了几个响头。

那老道微一抬首,瞧了钱星簇一眼,看他确是诚恳,心中不禁动容,又见他孝顺之极,打心眼儿里确实喜欢这孩子,但自己平生喜好清净,平日里有一个燧儿已经够闹腾的,如今再添一个徒弟,以后岂不是连片刻的安宁也不得过?心下一盘算,淡淡说道:“老道平生不喜收徒,收了燧儿只能说是天意,我与你这师徒之名却可免了……”说完又一停顿,瞥一眼旁边的钱母,叹了口气,续道:“不过念你一片诚恳,传授武艺倒无不可,从今以后你只要安顿好家里的活计,便可去山上道观找我,我授予你一些武艺便罢了。”

钱星簇一听,心下大喜,连忙又磕了几个头,何阳燧站在一旁也是同样高兴。魏茗红听闻老道愿意传授儿子武艺,心里也是欢喜,嘱托钱星簇专心学艺,钱星簇满口答应,席间其乐融融,竟似一家人一般。

从此,钱星簇一有空便跑去道观学艺,他削了一根椆木做枪身,虽做工粗糙,枪身歪歪扭扭,但使将起来颇为顺手,那老道长随缘乘便,传授了他三十六路王家枪法,这枪法相传是五代时期后梁名将王彦章所创,枪法变化多端,勇猛异常,钱星簇也不负老道诚心相授,勤恳练习,每每练完了功便与何阳燧跑去后山玩耍一会才回到家中。

春来暑往,匆匆四年过去,钱,何二人均已长大成人,一变当初少年之态,成了两个精壮的小伙子,两人关系经过几年朝夕相处,也早已亲如兄弟,平日里干脆以义兄义弟相称。

今年冬天恰逢大雪,非往年雪量所能比,厚厚的积雪将山间的道路完全掩埋,上山极是危险,钱星簇进不了山只能守在家中,自行练**道长传授的三十六路枪法,心中日日期盼积雪早点融化。

谁知这场大雪接连下了一月有余,待得春开,气候稍微回暖,山上的积雪才略略消融一些。

这一日清晨,钱星簇眼见天气不错,当下向母亲说了一声,提了长枪就往山上奔去,其实历经四载光阴,钱星簇早已将这三十六路枪法练得滚瓜烂熟,如此迫不及待的上山,其中大半缘由是因为许久没见到义弟何阳燧,心中甚是挂念,心中越想,脚下步子也就越急,钱星簇稍不留神,脚下被一片积雪滑倒,重心失稳,整个人扑倒在地,一张脸不偏不倚,正磕在一棵树上。。

钱星簇闷哼一声,只觉得鼻梁一阵剧痛,心里喃喃自骂,站起身来将那石块一脚踢开,伸手摸了摸鼻子,所幸没有出血,正想挖些积雪敷在脸上镇痛时,忽的听闻不远处传来一阵阵马蹄声,钱星簇连忙趴下,躲在一丛灌木里向来声处张望,只见二十几匹高头大马从山脚下按辔徐行,原来是一队官兵,领头之人身着官服,英眉怒目,腰间别着一把长剑,其余人也是身披革甲,手执长矛,威风凛凛,二十余人均面色凝重,似有什么紧要的事,只听得铁蹄阵阵,却又偏偏行进缓慢。这时,钱星簇注意到马队中间有一年轻男子身着华贵,却满头大汗,表情痛苦,像是受了重伤,只见他双手紧紧抓着缰绳,随时都要从马上掉下来一般,为首的军官时不时策马到他身边询问几句,关怀备至,想必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人。

待官兵离开之后,钱星簇才从灌木丛中爬了出来,心道不知那受了伤的男子是什么身份,让这群人如此焦急。随即转念又想起了义弟,急忙朝道观里赶去。

进了观门,何阳燧正在院子里练功,师父则在一旁监督指点,看见钱星簇,招呼他进去,钱星簇不便打扰何阳燧练功,进去之后也站在一旁静静观看。

只见何阳燧指尖扣着一枚石子,凝神屏息,过得片刻,轻喝一声,手中石子运劲而发,只见几丈外的一只小葫芦应声碎裂,这葫芦还不及人巴掌大,站在几丈外更是犹如一枚铜钱大小,可见何阳燧的暗器功夫已着实了得。钱星簇喝了声彩,师父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何阳燧寻声看去,见义兄来了,甚是欣喜,随即心念一动,说道:“义兄,再给你看个好玩的。”说罢,俯身从地上捏起一点积雪,搓成一个小团,抬头看着栖息在树杈上的飞鸟,何阳燧一声大喝,飞鸟受惊,纷纷逃离树枝飞向天空,何阳燧看准时机,猛一抬手,雪团飞出,打中了其中一只飞鸟,何阳燧意在展示功夫,不在杀生,是以用的暗器由石子改为雪团,被打中的飞鸟在半空中微微晃了几晃,随即稳定身姿,又飞远了。

钱星簇鼓掌道:“一月不见,义弟的功夫愈加长进了。”何阳燧灿然一笑,携了钱星簇的手与师父一同进屋。茶间,钱星簇提及在山脚下遇到官兵一事,何阳燧听完顿时起了兴致,道:“这廖子坪村少有外人到访,不知他们一行人来做什么。”

钱星簇心下与何阳燧想的一致,却又怕老道长不同意二人下山,便心生一计,装模作样在怀里摸索一番,惊声道:“哎呀,糟糕,我的东西丢了。”何阳燧问道:“怎么,丢了什么东西?”钱星簇回道:“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肯定是丢在之前摔倒的地方了,义弟,你快跟我出去找找。”说完拉着何阳燧的手向外面跑去。何阳燧莫名其妙,只得跟着一路小跑。

两人等到了观外,钱星簇却不再着急,慢下脚步一脸坏笑的看着何阳燧,何阳燧奇道:“怎么这会儿你又不着急了?”

钱星簇道:“你想不想看看那些官兵现在在干什么?”何阳燧道:“怎么,你知道?”钱星簇笑道:“我看到他们中间有一人受了伤,此时肯定在到处找大夫,而这方圆几十里最近的医馆便在廖子坪村里,你猜他们现在在哪?”

何阳燧当即明白过来,道:“你的意思是下山跟踪他们?”

“正是!”钱星簇道。“哈哈哈,这倒是有点意思,那咱们现在就出发。”两人一拍即合,当即一路小跑下山去了。

钱星簇在四年间练习枪法的同时亦学了些轻功身法,而何阳燧自幼跟着师傅习武,轻功更是了得,平常人要走两三个时辰的山路,两人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下了山,到中午时分已经能看见村子了。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脚步轻快,正前进间,何阳燧指着前方惊叫一声,钱星簇顺着方向远远望去,只见自己家门前拴着七八匹骏马,说巧不巧,正是之前自己在山下见到那群人的坐骑,只是那二十几名官兵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只剩马匹在雪中低嘶。钱星簇又见其中一匹马身下淌着一地鲜血,在白色的雪地上尤为显目,顿时脸色一变,大叫道:“妈!妈!”发疯似的朝家里跑去,何阳燧也心知不妙,紧紧跟在钱星簇身后。

待两人奔到家门口,推开木门,只见桌椅板凳凌乱的倒着,屋里空无一人,两人又进卧室查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钱星簇认得是那个受了重伤的人,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

钱星簇担心母亲安危,在屋里又叫了几声,依旧无人应答,正着急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不止一人,何阳燧一惊,连忙拉着钱星簇从窗户翻了出去,两人从窗缝里静静看着屋内的动静。

只见屋外进来两人,一高一矮,均是士卒装扮,前头的高个手里提着一只野兔,矮子手里拿着一张长弓,两人径直走向床边,见那受了伤的人安然躺在床上,各自吁一口气,放下心来。

只听矮子向那高个道:“我就说你是听错了,这屋子里哪有人进来。”高个怒道:“扶大人让咱们两个照看公子,万一出了差池,可不是咱们两条贱命能担当的起的,你忘了那五个人受的惩罚了吗。”

原来头先那领头的军官名叫扶熙品,是朝廷下派到湖南的安抚使,四个月前朗州遭了一场水灾,淹死了不少人,又冲毁了数千所房屋,本以为天灾就此结束,岂知祸不单行,而后又因为淹死的人不及掩埋,导致爆发了一场小瘟疫,死者数百计,此事廖子坪村民也有所耳闻,只是这里地处偏僻,是以天灾没有波及到此处。当朝皇帝听闻此事,派了扶熙品到湖南来赈灾安抚百姓,同行的还有其长子扶庄龄,扶庄龄由于天生长得一副好相貌,父亲对他甚是溺爱,旁人又不敢指责,扶庄龄也恃宠而骄,自幼娇生惯养,目中无人,一直长到十七岁,更是英俊潇洒,气宇不凡,三个月前听闻父亲要去湖南,便吵嚷着要一起去,扶熙品禁不住儿子软磨硬泡,只好带着同行。岂知待到瘟疫散去,扶熙品一行人便回朝复命,途中路经这里决定暂居几日,顺便拜访当地官员,一行人便找了几间客栈住了下来。

这一日扶庄龄在客栈中无事可做,便带了几名随从外出打猎,正追逐一只野鹿时,竟无意中惊了一只灰熊,那灰熊暴躁异常,浑身巨力,当场将扶庄龄从马上拍了下来,扶庄龄虽懂得一些浅薄武功,却哪里是灰熊的对手,只得以死相搏,拼命护住心脉。身后五名随从见此情景大惊失色,急忙策马相救,奈何晚了一步,等到五人赶来驱走灰熊,扶庄龄早已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五名随从连忙抬着扶庄龄回到客栈请人医治,全镇数十名大夫在扶庄龄床边守了三天三夜,这才姑且捡回了一条命。

此事一出,扶熙品大发雷霆,迁怒旁人,跟随扶庄龄外出的五名随从全部被革除身务,打断双腿,抛到了当初遇到灰熊的地方,如今早已变成五具冻僵在野外的尸体。

儿子重伤未愈,朝廷复命之期却不敢耽搁太久,扶熙品只得启程,一路上小心翼翼的照看儿子,今日正路过廖子坪村时,扶庄龄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突然几处伤口崩裂,剧痛难忍,鲜血片刻间便染红了纱布,那马身下淌着鲜血,便是伤口留下的了。扶熙品心下焦急,带着一队人到村子里暂时休养一番,等儿子伤口稍待好转再启程,等安顿好儿子,扶熙品派了高矮二人照看,自己则领着剩余人马出外请大夫寻药材,是以钱星簇看到了停在家门口的几匹骏马,又见到了在床上躺着的扶庄龄,只是他此时于这些并不关心,心中唯一牵挂着的只有自己的母亲。

那五名随从被打断双腿的时候哀叫连连,不住求饶,高矮二人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是以二人如此提心吊胆,生怕庄公子再生变故,只是肚饿之极,又见这村子人烟稀少,这才壮着胆子出外猎些野兔充饥,正捕捉到一只野兔时,高个士兵恍惚中听见了钱星簇在屋内叫喊,连忙招呼同伴进屋查看,幸得何阳燧听觉敏锐,及早发觉,立即拉着钱星簇从窗户翻了出去。

那矮子又道:“现在看见了吧,这屋子就没有其他人,快收拾这只兔子吧,赶了一天的路,老子快饿死了。”高个却不说话,白了矮子一眼,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匕,开始给野兔剥皮,矮子一看满心欢喜,转身从屋外抱了一捆木柴回来生火,准备烤这野兔。

两人的一言一行被窗外的钱,何二人看的清清楚楚,钱星簇担心母亲安危,想冲进去质问二人,正欲起身,被何阳燧一把拉住,何阳燧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比之前的二人要密集的多。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又有五六人进了屋子,也都是士卒打扮,除了其中一人,钱星簇认出那是村里的大夫。领头的一人长着满脸络腮胡,双目圆瞪,不威自怒,手里提着一只布包,鼓鼓囊囊,看举止似是个小官。络腮胡嘱托大夫进内屋查看公子伤势,转身又看见那两人正在烤野兔,顿时起了怒火,朝两人狠狠打了几巴掌,那二人左右脸颊登时红肿,却又不敢反抗,只得默默受着。

惩罚完高矮二人,络腮胡在桌上摊开手里的布包,只见里面放着一些纱布,药材药膏等物。络腮胡外形粗犷,心思却缜密,大夫未见公子伤势,不知如何下药,为了保险起见,他便将医馆里每样药材各拿了一些,是以将布包装的鼓鼓囊囊。他见公子无恙,又吩咐了两个人去煮些饭菜,安排好一切事宜,这才坐下稍事歇息。那矮子没心没肺,刚挨了打转眼就忘,嬉皮笑脸的向那络腮胡道:“常大哥,好哥哥,怎么扶大人没跟你们一起回来啊?”络腮胡此时心闷气郁,没好气的道:“扶大人着急回京复命,带着几个兄弟先走了,让我留下照看公子,等公子养好了伤再上路。”

钱,何二人一直在窗外观察屋里的动静,此时钱星簇见后来的一行人里仍旧没有母亲的身影,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提了长枪,闯入屋内。何阳燧拦截不及,只得跟着一同进屋。屋内八九人吓了一跳,见钱星簇怒气冲冲,又提着长枪,只道是来者不善,纷纷拿起身边的武器对着二人。那络腮胡怒喝一声,道:“哪里来的野小子,闯进你爷爷家里来。”钱星簇冷笑一声,道:“你家里?强占来的房屋也算得你家?”络腮胡微微一愕,又道:“老子想住哪里就住哪里,轮的上你这野小子品头论足?”话音刚落,拔出腰间长剑猛地刺向钱星簇,钱星簇日夜苦练三十六路王家枪法,老道长又经常与他对招拆招,早已将枪法中的破剑招式烂熟于心,何况这络腮胡的剑术比之老道长又犹不足。当下钱星簇侧身微斜,避过刺来的剑锋,一手将枪尖插入地面,另一手猛压枪尾,这木质枪杆弹性极佳,当下弯成一个半弧,钱星簇一抬左足,踢向枪尖,枪尖一受力,猛地向上飞去,正击中刺来的长剑,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络腮胡手心一震,长剑脱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其余部下均吃了一惊,心说这小子倒有两下子。

络腮胡一击不中,反被一个毛头小子打落了武器,又被几个手下看得一清二楚,哪里受得了这份屈辱,当下勃然大怒,又拔出腰间短刀朝钱星簇扑将过去,何阳燧在一旁面无表情,手中却早已扣着一枚石子,看准时机,只听“啪”的一声,正中络腮胡左脸,络腮胡吃痛,不敢再向前,心下寻思:“不知哪里跑来这两个的野小子,使枪的这人倒罢了,只是他身后那小子暗器功夫了得,不知手上还有什么狠辣的招数,这两人若一起上,别说是我,就是整间屋子的人一块扑上去,也难保拿得下他们,还是和声和气的跟他们说罢。”于是强忍住怒火,从满脸横肉中艰难挤出一丝笑容,一拱手,道:“在下不知为何事冒犯了二位小英雄,还望英雄明示。”

何阳燧一听,络腮胡对他二人的称呼一下从野小子变成小英雄,乐了出来,道:“原来你这络腮胡会好好说话啊,我还想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山村野夫呢。”络腮胡虽然恼怒异常,却也不敢顶嘴,只得道:“是,是,在下未读得几年书,于礼节一事所知甚少,还望二位英雄以后多多指点批评。”钱星簇不愿耽搁时间,开门见山道:“你们把我妈带到哪里去了?”

络腮胡愕然:“小英雄的家母是哪一位?”钱星簇骂道:“还装蒜,就是这间屋子的女主,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此言一出,后面跟着络腮胡进来的五六人均面露难色,似有难言之隐,那络腮胡沉吟片刻道:“原来魏夫人是小英雄的家母啊,那可真是巧了,不得不说她可是个大善人,我们随扶大人进来这屋子时,就魏夫人一人在家,她见我们有人受了重伤,不由分说便让人将公子抬到床上歇息,又说要主动领我们去村里的药铺买药……”钱星簇打断道:“什么主动领你们去,定是你们以武力相胁,我妈迫于无奈才跟着你们去了!”说完一顿,续道:“那为什么你们回来了,我妈还没回来?”“这…这…”络腮胡一时无言以对,额头渗出几滴冷汗,其余人更是低下头,不敢看钱星簇。

钱星簇见他久不答话,怒喝一声:“快说!不然将你们一个个全部杀了!”络腮胡颤声道:“魏…魏夫人她在回来的路上被积雪滑倒,后脑正好磕在一块尖石上,当…当场气绝。”此言一出,钱星簇心里如晴天霹雳,神魂撩乱,当下泪如涌注,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何阳燧安慰他几句,转而朝着络腮胡喝到:“人在哪里!”络腮胡支支吾吾的说:“就在…医馆往外一里多的野草丛里…”原来络腮胡等人心中只顾公子性命,于外人生死全然不顾,见魏母惨死,竟当场抛尸野地,携了大夫匆匆赶回。

钱星簇想起母亲尚抛尸荒野,强忍住泪水向外疾奔,何阳燧怕出了意外,紧紧跟在身后。

奔了片刻。两人找到了魏母尸体,躺在雪地中已冰冷异常,钱星簇跪在地上又是一场大哭,村民都知晓此事,对络腮胡等人作为均是怒在心中,却不敢公然与官府对抗,只有寥寥几人上前安慰几句,又帮着将魏母尸体抬回家中,埋葬在屋前。

络腮胡一行人自知性命难保,趁着钱星簇外出寻尸,立即收拾行李,抬着庄公子逃了。短短半日,钱星簇双眼早已哭的红肿不堪,何阳燧也是看在眼里,难在心中,不知如何安慰。

几个平日里关系较亲近的邻居赶来帮忙,在屋里搭了个简易灵堂,又购了些白蜡纸钱送了过来,当晚钱星簇守在灵前,双目红肿,暗自啜泣,何阳燧陪伴左右。

一夜风雪飘零,吹得堂前烛影晃动,四下里一片肃穆凄凉。

次日清晨,魏母尸身下葬,因为买不起棺材,只得卷了一张草席,又用棉被裹了葬在院前。

钱星簇跪在母亲坟前,烧完了最后一张纸钱,心下暗暗发誓,定要将害死母亲的凶手逐一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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