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琳退学后,安漓变得更沉默了。
陈函娇时不时地会去她座位旁跟她聊两句,也会发出一起去操场上玩的邀请,但她总提不上兴致。
亲信都离开了,将军该怎么办?
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次语文小测,陈老师让大家运用新学的信件格式,给别人写一封信。安漓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把这封信写给妈妈。
虽然熟知信件格式,但她仍然没有在开头写出“亲爱的妈妈”,而是直愣愣地将“你好”放在了顶格处。
信的主体内容不必多加思索,那些撕心裂肺的呐喊和肝肠寸断的哭泣,她早已在心里、在纸上进行过无数次。
“为什么我听话你们也要走?为什么都不愿意带着我?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难道一点都不关心我过得好不好吗?为什么,突然不爱我了。”
在小测前几天,妈妈从深圳回来过。没有对安漓提过自己回来干什么,也没有说待多久。只是傍晚陪她打了一场羽毛球,又给她洗了一回头,晚上睡在她身旁替她掖了掖被子,第二天早上送她上了一次学,还给她塞了点零花钱。
安漓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因为她发现,做梦的时候,一出声就会醒来。
尽管谨慎至此,尽管下午放学后自己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里,她还没能再看见那个能给自己安全感和幸福感的身影。连所剩不多的衣服,妈妈都带走了。安漓明白,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不会再回这个家了,她抱起枕边的木盒子,第一次没有隐忍,嚎啕大哭,这是她拥有的,唯一一件关于妈妈的物品了。
课上写信的时候,她脸上已经瞧不出悲戚了。造物主的神奇之处在于,你永远想不到他会把一颗强大的心脏和一缕坚韧的灵魂放入怎样一具瘦小的肉体里。
可安漓没有想到的是,她近乎心碎的哭诉,竟会给自己带来不愿承受的荣誉。
此次小测,陈函娇没有保住一直以来的第一名,而是以1.5分落后于安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作文,因为后者拿到了满分。对于摘得桂冠者,这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当陈老师宣布下节课要把优秀作文念出来让大家感受、学习时,安漓瞬间恨透了自己在纸笔间的真诚。
文字是赤裸裸的,它能将一个人的不安与脆弱、欲望与渴求毫无保留地揭露,它能让一个人更真实和生动,也能令人失去神秘与威严。
妈妈走那天,安漓蹲在旧平房里在夕阳见证下伤心欲绝的哭声,暂时撕碎了她的隐忍与坚强,促使她完成了作文格子里字字泣血的真挚表达。不仅陈老师哽咽了,班里好几个女生也轻声哭起来。这些也刚刚十二岁上下的女孩们,她们的哭,并非与安漓共情,同为留守儿童的她们只是在为自己相同的思念、委屈与不解落泪。
那堂课大家都上得难受极了。
第二天放学回家,奶奶正坐在饭桌旁等着安漓,她反倒有点受宠若惊,叫了声“奶奶”,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呆呆地站在堂屋进门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把书包放下吧,洗手准备吃饭了。饭盒先放灶屋的台子上,我一会洗碗的时候一起洗。”
奶奶去拿碗筷的时候,安漓揭开了桌上罩着的大锅盖。回锅肉、花椒鸡、土豆丝,还有一个蛋花汤,全是自己最爱吃的,估计是刚做好,都在翻腾着白色的雾气。她呆呆地坐下,心想着今天是什么日子,也不见客人,却有好几道菜。
突然脚下传来一阵暖意,低头发现,奶奶用插板将卧室里的电烤炉牵到了餐桌下。十二月了,班里好些同学都开始长冻疮了,她自己耳朵上也有一个。爸妈寄回来的钱是够用的,却并没有多少富余,所以在花钱这件事上,安漓常常是能省则省,除非写作业脚冻得不行外,她基本都不太用电炉子。
“陈老师今天早上给家里来了个电话。”
安漓伸出去夹肉的筷子悬在了半空中,她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想听听奶奶会说什么。
“现在乡里,出去打工的年轻人不少,你老师也说了,班上很多同学的爸爸妈妈都在外边。你要听话,好好读书,以后上大学了,就可以去找他们了。”
奶奶一边说话,一边扒着橙子。
“奶奶您不一起吃吗?”
安漓伸向回锅肉的筷子稍微偏了一下,夹了块青椒放进碗里,开始和着饭往嘴里扒拉。
“我不吃了,一会儿洗了碗就回你二叔家吃,你二婶一个人带着安浩,我得回去做饭。”
安漓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钱不够用了就去找我,平时别不舍得花,走二十来分钟就到了,放假了你要是愿意,可以去那边待几天,你二婶不会说什么的。”
安漓缓缓抬起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我为什么叫安漓呀,名字是爸爸起的吗?”
奶奶对于安漓跳跃的思维模式已经见怪不怪了,就也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你刘伯伯翻书给看的,说你命里缺水,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奶奶嘴里的刘伯伯全名叫刘军山,年轻时拜了个师父,也算是是半个算命先生。安漓印象中,早些年爸妈在家务农的时候,和他家关系不错,两家人经营的田地挨得近,常常一起在田间地头劳作,收工了就你去我家吃饭我到你家喝茶,有来有往地走动着。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刘军山开始嗜酒,白天也没个清醒的时候,旁人跟他总说不上几句话,慢慢地,两家人就没多少往来了。
安漓有点失望,她还期盼着名字背后有什么特别的典故,原来也只是封建迷信的巧合。可惜不能让杨琳知道了:她叫安漓,是因为她父辈、祖辈都姓安,而她恰好命中缺水,恰好算命先生翻书翻到了这个字,还有,漓,可以组词漓江,和她想去看的金沙江不一样,漓江水很平静,就像杨琳对自己的初印象。
奶奶将扒好的橙子用纸垫着放在了饭桌上,安漓喝完汤就去卧室写作业了,今天,她不用收拾碗筷。
刚写完语文作业,就听见奶奶在堂屋里大声的嘱咐:一会儿出来把橙子吃了,给你买了点牛奶和你喜欢吃的零食,都放柜子里了,钱在你枕头底下,我走了,你有事就去找我,或者用家里的电话打一个过来,我上午把话费交了,可以用了。
一股暖意涌上来,包裹着她,安漓觉得心脏和肚子都酥酥麻麻的,可喉咙却干硬得难受,好像一说话就会有眼泪掉下去。她努力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理活动,学着奶奶的腔调,粗声粗气地回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奶奶路上慢些走,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