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洲不知道骑着马在荒芜的戈壁上奔驰了多久,直到玉门镇的炊烟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马儿跑累了,他就翻身下马,让那匹结实的黑马在河边饮水。
此时已经到了落日时分,红日悬在西天,天光越来越远,风也越来越凉,暮色苍茫,天地肃杀。
李寒洲仰躺在还残留着余温的黄沙上,任由被风扬起的沙尘落在他的一身白衣上,他嘴里嚼着一根枯黄的草茎,寂静的黄昏,除了风声就是骏马低低的嘶鸣。
他很享受这一刻的宁静,这让他仿佛与苍茫的天地融为一体。
往常他会躺到夜色浓重的时候,但今日太阳还未完全落山他就睁开了眼睛。
“我说,你一直躲在石头后面看着我,想要看到什么时候?”他没有起身,对着天空喊了一声。
他的声音不算太大,却足以让那块风化严重的巨石后面的人为之心惊胆战。
“秦王殿下,多年未见,别来无恙。”这是一个无法辨别是男是女的声音。
李寒洲借着斜阳看到他长长的影子,窥视者虽然现身,却始终没有在上前一步。
他仍然在观察。
李寒洲飞身而起,凌空翻了两下正好落在那人身前。
这个人不似他的影子一样高大——他只有七八岁孩子那样高,脸却苍老的不成样子,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眉心蜿蜒到嘴角,仿佛一条蜈蚣。
江湖上的人给这个人起了个很恐怖的名字:鬼阎罗。
鬼阎罗总是扛着一口黑漆棺材,棺材已经很陈旧,据说他每次杀一个人,就把尸体放在里面,直到尸体开始腐烂,他再去杀下一个。
“听说你神出鬼没,能把你请来对付我的人,一定不简单。”李寒洲忽然笑了,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笑起来却仍然像个少年人。
鬼阎罗也笑了,他笑起来比哭起来更恐怖。
“我猜猜看,是太子,还是宁王把你找来的?”李寒洲吐出那根已经没有味道的草茎,他依然在笑。
“秦王殿下远离朝堂太久了,宁王殿下去年已经被皇上送去东南守藩了。”鬼阎罗也在笑。“我听人说,秦王殿下虽然用刀,却从不拔刀。”
“拔刀,是为了杀人的。可是大多数人都不值得我去杀。”
“那你杀什么样的人?”
“十恶不赦的人。”
“那你觉得我是十恶不赦的人吗?”鬼阎罗明知故问道,他生性残忍,擅长暗器,江湖中不少正义之士都死在他手中。
“你是。但我不会拔刀。”
鬼阎罗不笑了:“为什么?”
李寒洲还在笑着:“因为你今日杀不了我。你回去肯定会被太子杀掉,有太子动手,我就不需要脏了我的刀了。”
鬼阎罗脸色铁青,刹那间他袖子里的毒箭已经如雨雾一般朝着李寒洲飞了过去。
黄昏已经终结,蓝的接近于黑色夜色中,李寒洲的身影如同一只傲然振翅的白鹤。
鬼阎罗只看一把打开的白色折扇如花一样在他眼前盛开,那些毒箭就已经纷纷落地了。
他趁着李寒洲没有回身,凌然跃起,树皮一样的手抓向李寒洲的琵琶骨,但下一刻他只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
凄厉的哀嚎在大漠的寒风中回荡。
死在鬼阎罗鹰爪一般的抓鬼手下的人不在少数,但就在刚刚的刹那间,他的手已经被拧断了。
“我不杀你,你可以带着你的手离开了。”李寒洲扇着折扇,不知何时站在了离鬼阎罗很远的地方。
因为痛苦,鬼阎罗的脸扭曲了起来,他不再哀嚎,似乎是在下定什么决心,片刻后,他没有被折断的左手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他死在了自己的抓鬼手下,大概和被太子杀死相比,这样的死痛苦更少吧。
李寒洲终于不笑了。
他的白靴踏着黄沙,走到了鬼阎罗带来的棺材前。
他很好奇这棺材里的东西。
棺材的四角都被钉死,但李寒洲只是微微用力,木头的棺材板便断裂开来。
棺材中躺着一个女人,一个很美,却显得羸弱而苍白的女人。
她看上去很年轻,长发未绾,眉目清秀,一身火红的衣裙衬得她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桃花。
会有桃花开在雪地中吗?
李寒洲借着月光,发现女人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她还是个活人!
李寒洲没有原路返回玉门镇,也没有骑马,因为那匹带他来这里的黑马上驮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他要救这个女人,他将她带到了自己偶尔歇脚会去的一家客栈。
一家开在荒漠中的客栈,客栈从不养牲畜,却有吃不完的肉食;客栈接待的都是落魄的旅人,老板却穿金带银,十分富贵。
毫无疑问,这是一家黑店,但黑店也有不敢打劫的客人,比如李寒洲。
李寒洲有两个身份,一个是人尽皆知的,另一个是他尽量隐瞒的。
人尽皆知他是玉门镇龙兴镖局总镖头的关门大弟子,人们不知他还是当今皇上的第四个儿子,也就是当年在放弃储君争夺,从皇城失踪的秦王殿下。
这两个身份无论是哪个,都是一个黑店老板得罪不得的。
“李小爷,好久不见这次是喝酒还是住店?”
见到李寒洲,客栈老板堆着巴结的笑容过来为他牵马,但那双胖手被李寒洲打了下去。
“给我开间上房,让她进去休息。我一会儿会回来,你们敢对她做什么,小心自己的皮。”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松,面带微笑,老板却被吓得起了鸡皮疙瘩。
“哎呦。您的女人我们哪里敢动啊。小的这就让小二准备热水热茶热汤面,快快请进!”他为李寒洲掀起了那卷沾满油泥的布帘子。
李寒洲抱着女人疾步上楼,女人的胸口中了一箭,伤口的位置让李寒洲有些窘迫。
大家都认为做走镖生意的男人,肯定经常出没青楼妓院,但李寒洲从来没去过。
他为女子将毒箭取出,又给她服了随身带着的解毒药丸。
鬼阎罗的毒箭上的毒目的在于折磨敌人,中毒者不会很快死去,而是痛苦万分。也多亏了这个特点,这个女子能保全性命。
因为失血,她的脸苍白的近乎透明,因为剧痛,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她太需要休息,太需要营养了。
沙漠和戈壁纵横的塞外,草木稀少,但却有一种利于外伤者止血的兰草生长。李寒洲要为她去采这种草药。
客栈上灯了,今夜月明星稀,除了惨白的月光,客栈的晦暗的灯笼就是大漠中唯一的光。
李寒洲再次上马,幽暗的灯光被他甩在了身后。
夜色好凄凉,曾经他也是在这样凄凉的夜色里,一人一骑西出宣武门,从此将功名利禄甩在了身后。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那间房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窗户大开着,地上还有他用来给女人擦血的纱布。
“天地良心,我什么都没干!”发现女人不见了的老板委屈地辩解。
他没有良心,但他这次真的什么也没干。
女人留了一张字条,字像她地人一样清秀。
“借你的披风一用。”
李寒洲握着兰草,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扔在床上的披风果然不见了。
屋外的风渐渐大了起来,李寒洲临风而立,梳成马尾的长发随风飘摆,他又找了一段草茎。
塞外的夜,就像浪客的心一样落寞。
他忽然看见远方又出现了一个亮点,亮点在移动,朝着客栈的方向移动。
那是个骑马的人,中年人,男人。
“李小爷,您果然在这里。是镖头托我给您带信来的,后天就是少爷大婚的日子,我们这些帮忙的,还是要提早准备一下。”
龙兴镖局有一个总镖头白英,他是成立镖局的人。还有三个下手,一个是李寒洲,另外两个是许鸿和霍惊天,来报信的人正是许鸿。
霍惊天性格孤僻,喜欢逞凶斗狠,而许鸿和他完全不同,他是出名的老好人。
李寒洲伸了个懒腰,将羊皮袄披在肩上,他已经决定和许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