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如墨般泼下。
寒风吹在湿透的衣衫上,楚穗将脸贴在同样发抖的马上,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头顶上,稀稀疏疏的破木板间,北军的马蹄声夹着暴雨嗒嗒传来。
早接到消息,说匪军最近在南浮附近游荡,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
她竖起耳朵,在心里数着骑兵的人数,等匪军远去后,才轻轻吁了一口气。远远便听到了行军声,所幸这桥下有藏身之地,只是河水冰冷刺骨,苦了她和爱驹啸铁。
安抚地摸了摸啸铁,她轻轻扒开面前的芦苇丛,通过缝隙观察附近的情形,准备牵马上岸。
桥上传来一声戏谑,“啧,水里还有个聪明的小东西呢。”
竟然还有落单的骑兵?
她不敢做太大的动作,缓缓地将那小小的缝隙复原,微微屏住了呼吸,而后拔下马鞍上的佩刀,用力地捏紧了那把仅存的武器。
她当初挑的位置极好,面前有一大簇生长旺盛的芦苇,繁茂的大叶子遮住了全身,除非那人长了三只眼睛,否则定是发现不了她。
是芦苇叶动了罢。
夜色愈沉,暴雨砸得人睁不开眼,只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几乎停在她的头顶处。
旁边的啸铁已经不安地甩着尾巴,粗重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楚穗咬着唇,心跳如雷。
她已经好几日米水未沾,且在这冰冷的河水中泡了近半时辰,若真要和一个成年男子搏斗,死倒是无所谓,若是被俘受辱可如何是好!
“二郎,怎的还不走?”
刚刚那人故意地大声道,“想着捞条鱼上来,看看她味道是如何的鲜美。”
行军路上如此儿戏,闻者不禁大怒,“随便你,若是你耽误了行军,看将军如何罚你。”
雨下得这样大,胆小的马甚至不敢过这摇摇欲坠的旧木桥,深恐滑倒坠入河中,哪里能让他停在这捞鱼?真真胡闹。
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耳边只有雨打芦苇的声音,楚穗留恋地摸了摸啸铁的脖子,后者也依恋地蹭了蹭她的脸。
主仆连心,啸铁扬起马头,鼻息在雨中化作白气。
大不了殊死一搏。
一把剑凭空刺下,切断几片芦苇叶后猛地插入岸边的泥潭里,桥上的人一扬马鞭,竟就这样离去。
“剑也不肯要了,还是这样小儿心性!你就徒手上战场吧!”
话音未落,另一人也扬鞭追上,马蹄声远去,只听得暴雨敲在木桥上的咚咚声,沉重而有力。
她静下心来,又耐心地等了约莫半刻钟,雨已经小了很多,芦苇在寒风中张牙舞爪,锋利的叶子将她的脸划出了许多口子,又麻又辣。
放眼望去,桥上果真没有人了。
她这才敢牵马,手里始终紧紧捏着自己的佩剑,小心地摸索前行。
一把女子用的短佩剑并不能让她放心,原是之前城里骑射之风盛行,她跟风让人做的,虽然削铁如泥,但到底过于短小,和人长剑比拼不免落于下风。
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她确认了手中的物体,猛地拔起,用水随意泼去了上面的泥巴,便将它插入马鞍。
就拿了那匪军的剑,看他还要怎的残害南国子民。
事不宜迟,她翻身上马,轻轻拍了拍马脖子,啸铁立即朝南浮奔去。
路上皆是荒凉景象。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啸铁小心翼翼地探着蹄子,在尸体缝中寻出一条路来。
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不过是离家小半个月,没想到北军就已经打过来了。
脸因高烧而滚烫,鼻腔满是酸楚,她别过头不去看地上那些战死的士兵,而街边的房屋更加让她心寒。曾经繁华的街道只剩下一堆灰烬,越靠近南浮,情况越糟糕。
浮尸千里,血流成河。
连大雨也无法冲刷地上的血迹。
啸铁打了个响鼻,刨刨泥泞的地面,在一处房屋前转着圈。
是破败的青砖大瓦房,因为偏离住宅区,所以难得没有被烧毁。这简陋得寒酸的房子,平时让她多看一眼都不能,而如今在尺椽片瓦中,显得格外抢眼。
看到主人没有反应,啸铁低声叫着。
楚穗将那把捡来的剑抽出来,翻身下马,袜子湿乎乎地黏在脚心,走起路来,鞋里的河水晃得作响。
她小心地靠近房门,用剑微微支开了门缝。
乌黑一片,她还未行动,啸铁就挤着身子钻了进去。
“啸铁!”她压低声音想要唤回它,见不起作用,只得硬着头皮尾随其后。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房子:狭小的主屋随意摆着椅子,桌上还有冷掉的残羹剩饭,除了桌椅外都是被打破的罐子,酸菜汁流了一地,在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唯一的卧室也乱糟糟的,可见被人洗劫一空,衣柜里的衣服被翻出来随意地堆在地上,床角堆着一床破被子。空气中满是难闻且怪异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腥臭味,比之外面的酸菜味更让人觉得恶心。
啸铁不断拱着那床被子,她欲凑上前看,脚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天空已经微微亮了,苍白的日光透过破纸窗隐隐投下来,借那微弱的光线,她勉强看清地上是具女尸。
只那匆忙一眼,便知道这女子死前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定是刚刚那群匪徒!
她不敢再看第二眼,用剑将那床被子拨下来,盖在了尸体上。
若是今晚被捉到了,恐怕会比这女子还要凄惨。
遇上这可怜的女子,她既同情后者的遭遇,又因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松了口气,忽然就有了一种幸存者的羞愧感,又感觉前路茫茫。
她的南浮还好吗?
看到主人在出神,啸铁又着急地将她拱至床前,打着响鼻低声嘶鸣。
它该不会是想要她休息吧?
她连忙摇了摇头,不过是匹马,哪有那么多心思。但她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了啸铁。她静静听了片刻,只觉得床里有什么声音,伸手摸了一下,农家人做的简单机关嗒地一声打开,伸手下去,竟然摸到了一个温热的包袱。
抱起来凑上前看,竟是个奶娃娃。
粗布包里还传出来一点尿骚味,许是被尿冻醒了,小家伙小声地嘤嘤哭着。
这点动静都能听得出来,楚穗赞许地看了啸铁一眼,同时又发愁了。
一路走来渺无人迹,这娃娃搁在这,恐怕只有饿死的份儿了,她实在无法硬下心肠自己离去。而且娃娃看着月份也大,带走了照顾也不易夭折。
奶娃娃身下垫了好几件衣服,再往下,是一些农家储存的酸菜和面饼。
可见是那妇人担心北军杀害她的孩子,偷偷将孩子藏在了这。
食物在前,哪怕周围的味道难闻,她的肚子也适时地叫出了声音。
一人一马狼吞虎咽地啃下几个面饼,粮食下肚,总算觉得自己身上有了点力气,她用指尖轻轻摸了摸小娃娃的软发:吃了那女子的食物,作为回报,也当照顾这孩子。
将房间都搜过后,她寻到一套还算干净的衣服,换下自己的湿衣物,随意地搭在马鞍上。
那娃娃还在哭,楚穗叹了口气,笨手笨脚地换尿布,忽然笑出声来,“哟,还是个男娃娃,难怪哭得那么有力气。”
地上泥泞一片,坑坑洼洼地积着雨水。红光乍现,远方天空一角已经露出了半个太阳。
她小心翼翼地上马,轻呵一声,夹着马肚朝南浮前进。
怀里是个有力的、顽强的新生命。
“雨夜而得,你以后,就叫雷震吧,长大后,望震慑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