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像一面通红的大纛悬挂在旷古漠野的尽头,仿佛透出一股股刺鼻的血腥味。 浑身铜红色羽毛的山鹰在天空俯冲、盘旋。 沙丘地带的杭锦旗路上,干尸遍野,畜骨成堆。
驼铃“叮当”。满载着货物的骆驼排成长阵,行走在沙峰上。
夜,漆黑如墨。
卸去货物的骆驼,静卧在沙丘上。 商队的人们疲惫不堪地蜷缩在篝火旁。
“嗒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一麻脸汉子惊恐地朝众人喝道:“快灭火,快灭火。”
人们慌乱地用树枝扑打着火焰。
黑色、黄色、白色、血红色组成的杂色马群疾速飞奔,扬起一溜尘烟。
领头的是二爷。
马群将商队的人们团团围紧。
马群喷着粗重的响鼻。 马群上的汉子们高举着松油火把。 商队的人们缩成一团。
独眼三丑厉声喝问:“哪个山头?”
麻脸汉子赶紧从衣袋里掏出半个犬牙交错的康熙年间的铜钱,递给独眼三丑,恭恭敬敬地说:“卑人乃恒通贸易仓的伙计。”
独眼三丑也从衣袋里掏出半个犬牙交错的铜钱,和麻脸汉子的那个一拼,对得严丝合缝。
麻脸汉子双手递给了独眼三丑一张汇票。
二爷将手一挥,率马队飞奔而去。
夕阳沉在了烽火台的山巅后,暮霭便渐渐地吞噬了依山傍水的古渡口镇。
寒月如钩。 苍凉的黄土高原熟睡了。
半山腰独居着一座土墙小院,窑洞里的炕桌上点着一盏古铜油灯,透进来的冷风将灯花吹得东摇西晃。
杏儿盘腿泥塑般地坐在油灯前,凄楚、哀怨,脸上挂着长长的泪痕。
外面传来了一阵狗叫声。
狗娃被惊醒了。狗娃十一岁了。
狗娃惊惧地尖叫着:“娘,娘。”
杏儿急忙扑到狗娃身旁,用手轻轻地拍着狗娃:“娘在,别怕,别怕。”
狗娃失声岔气地说:“娘,俺、俺做了个梦,梦见一群狼正咬、咬、咬俺爹。”
杏儿一把捂住狗娃的嘴:“别,别瞎说。”
狗娃的脸憋得像蘸了血的馒头。
杏儿赶紧松开手。 “娘。”
狗娃哭着问:“俺爹咋还不回来?俺爹走了好久、好久了。”
杏儿苦叹一声:“你爹会、会回来的。”
“娘,西口老远、老远吗?”
“再远,你爹也会回来的。”
外面的狗叫声愈叫愈猛了。
从门缝里猛扑进来股寒风,差点儿吹灭了炕桌上的那盏摇摇晃晃的灯花。
日头落山时,一只大帆船从黄河上游缓缓地朝古渡口码头靠了过来。
二爷他们回来了。
独眼三丑挺立在船头,大声地吼唱了起来:
黑圪生生的头发白圪生生的牙,
笑圪盈盈的嘴嘴亲死哥哥啦,
俺的小亲圪蛋呀!
……
二爷和弟兄们纷纷跳上岸。
狗娃和小伙伴们正在黄河滩上玩。
臭货指点着说:“狗娃,快看,你爹回来了。”
爹走了好久、好久了,狗娃连做梦都在想爹,可是当爹回来了,他远远地看见爹,心头却像是被蝎子狠狠地蜇了一下,死疼死疼。
狗娃从小就怕爹。
狗娃懂事后,在心里就一直恨着爹。 爹,你个狗日的爹!
二爷的确很凶! 逢年过节,镇上的人们都请二爷杀猪宰羊。
在二爷的身上似乎啥时都散发着一股股刺鼻的血腥味。
二爷嗜酒如命,喝酒像灌凉水,海了。
在二爷的眼里仿佛压根就没有狗娃这么个儿子,他纵然瞥上一眼,眼窝里也饱含着一种深感累赘的厌恶。
每当他喝多了酒后,便踉踉跄跄地晃到狗娃的面前,一把抓起狗娃,像提小鸡似地拎到石凳前,然后端起酒碗便往狗娃的嘴里灌。
起先,狗娃杀猪般地叫,可越叫嘴就张得越大,嘴张得越大,酒就灌得越多,没等他抡胳膊蹬腿地挣扎几下,嗓门眼里便只剩下蚊子大的气了。
杏儿对二爷是既爱得要命,又恨得要死,她很怕二爷。
每当二爷拿酒灌狗娃时,她只能无奈地躲在角落里用手捂住嘴,哀哀地哭泣。
二爷觉得灌得差不离了,便“咚”地一下将狗娃扔在茅草堆上,而后斜瞪着眼,脸上浮起傻咧咧的笑,阔嘴一扯,粗野地吼道: “兔崽子,爹是为你好。娘们靠脸,汉子靠胆。酒壮神威,没胆,毬也干不成。”
狗娃每每见爹,心里便充满了怕和恨。
二爷扭头看见了狗娃,朝狗娃大步走去。 狗娃吓得掉头便跑。
二爷住了脚,望着狗娃的背影,轻轻地骂道:“兔崽子!”
狗娃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
杏儿正在用簸箕簸米。
“娘、娘,回、回来了。”狗娃惊魂未定。
杏儿灿然一笑:“娘还没老眼昏花。你回来,娘还能看不见你。”
“不、不、不是俺回来了。”狗娃气喘吁吁。
杏儿没反应过来,笑得更甜了:“不是你回来,难道是小猫、小狗窜进了屋。”
狗娃的脸涨得通红:“是、是俺爹回来了。”
“什么?”杏儿猛地一震,手一软,米从倾斜的簸箕里流了下来。
狗娃一惊:“娘,你、你咋了?你咋了?”
杏儿慢慢地缓过神来,铁着脸,追问道:“狗娃,不许跟娘说谎,你爹他真、真、真的回来了吗?”
“真的回来了。”
“你看、看、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你没、没、没看错?”
“没看错。”
“真、真、真的是你爹?”
“真的是俺爹。” 杏儿“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狗娃惊慌地问:“娘,你哭甚?你哭甚?”
杏儿一边抹泪,一边喊:“娘这是喜泪,娘这是高兴、高兴啊!快、快去打酒,快、快去割肉,快、快、快。”
狗娃说:“娘,你真傻,真傻。俺爹回来又要骂你、打你了,可你咋对俺爹还那么好?”
杏儿惨然一笑:“你爹是个指天戳个洞、跺脚砸个坑的血性大汉。能侍奉你爹,是娘天大的福气。娘虽说在家里受你爹的气,可娘在外人的眼里谁都不敢小瞧。你爹在江湖上虎威着哩。”
狗娃说:“可爹一点都不疼俺。镇上的人都说,俺要不是遇上你这好心的后娘,俺这条小命,早让野狗啃得连骨头都找不见了。”
杏儿说:“傻孩子,你爹是条响当当、硬邦邦的五尺大汉,你爹怎么能够跟娘一样,猫猫狗狗地去亲你呢?你是梁家的骨肉,你爹跟你打断骨头连着筋哩。”
狗娃气鼓鼓地说:“俺爹不好,俺爹坏。”
杏儿嗔怪着:“傻孩子,你怎么就那么恨你爹呢?”
狗娃不语,眼里充满了仇恨。
那年,狗娃六岁。
一次,二爷深夜回来,敲门声惊醒了狗娃。
狗娃怕爹,没敢吱声,佯装睡着。
杏儿披衣下地,开了门。
二爷带着一股浓烈的烟酒味闯了进来。
杏儿悄悄地说:“他爹,轻点,别把娃惊醒。”
二爷将头一甩:“怕个毬。”
......
清晨,狗娃睡醒了,穿衣下地。
杏儿起的早,已下地干活去了。
二爷打着响鼾,睡的死猪一般。
狗娃咬着牙,紧攥着拳头,眼里喷射着怒火,心里暗暗发誓:爹,你个狗日的爹!等俺长大了,非一刀宰了你!
窑洞里灯花如豆。
炕桌上摆着一坛“雁门关”烧酒,一盘猪头肉,一盘黄河大鲤鱼,一盘炒鸡蛋,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辣椒土豆丝,一盘莜面灌肠。
杏儿和狗娃等啊、等啊,怎么也等不回二爷来。
平日里,杏儿和狗娃吃糠咽菜。二爷常年在外,不接济家。这桌饭的钱是杏儿的血汗钱,是杏儿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
狗娃看见这桌好吃的,早就馋的直流涎水。可一向心疼狗娃的杏儿这次却狠了狠心,非要等二爷回来才让狗娃一块儿吃。
是啊,二爷常年在外刮野鬼,一家人难得吃顿团圆饭啊!
夜深了,狗娃困的实在熬不住了,眼皮直打架。
杏儿心软了,让狗娃先吃。
狗娃虽小,但脾气犟得很,赌气不吃了。
杏儿怎么哄劝都不行。
狗娃一头扎到炕上,睡了。
杏儿望着空肚睡去的狗娃,心里似万箭穿心。
杏儿心里想着二爷,心里骂着二爷。
二爷到了家门口却深夜不归,杏儿的心里真是又急、又气、又恨,辛酸、哀怨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梁二魁,你个挨千刀的冤家,今夜,你死到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