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是二爷赌来的。
赌场,烟雾腾腾。
二爷将赌桌上的钱一把揽在了胸前。
二爷的脸又黑又阴,仿佛能掉下冰渣子来,那双坑坑眼凶光毕露,让人感到锥扎似地生疼。
二爷叫梁二魁。
史满仓秃头、尖颏。他将钱输光后,猩红的眼都快冒出血。
他一把抓起骰子,气急败坏地吼道:“赌,再赌,再赌!”
二爷点了锅老旱烟,边抽边斜睨着他。
赌徒们驴腔马调地喊成一片:“两手空空,拿甚赌?”
“卖了你这把老骨头,也不值二两银子。”
“滚!滚!”史满仓发疯地吼道:“赌房、赌地。”
二爷冷着个脸,埋头抽着老旱烟。
“赌,赌!”史满仓急得脖子上青筋突暴。
二爷吼声如雷:“赌你五女子杏儿。”
史满仓一怔,而后把牙一咬:“赌!”
赌场中央的那架炭火熊熊燃烧。火口上的大铁壶“哧哧”地冒着热气。
二爷使劲地摇晃着赌匣,一甩,骰子滚落在了赌桌上。
骰子梅花绽放,满堂红。
赌徒们爆发出一片喝彩:“史满仓又输了。”
“二哥,艳福不浅啊!”
“史老头,恭喜你又当上老丈人了。”
二爷仰头大笑。
史满仓一下子瘫倒在了赌桌下。
娶亲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六。
史满仓家在八道弯的山坡坡上。窑洞里光线昏暗。史满仓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老旱烟,烟锅里的光一闪一闪,似溅出的点点鬼火。
杏儿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叫着:“你个挨千刀的灰鬼,你活活地坑了俺的杏儿,坑了俺的杏儿啊!”
杏儿坐在炕沿上泣不成声。
杏儿十六岁,柳叶眉,水汪汪的大眼睛,薄薄的小嘴似一粒红豆。
八道弯距古渡口镇十多里路。杏儿不常到镇上去。二爷常年跑西口。杏儿早听说二爷匪得很,但她从没见过二爷这个野鬼。
爹把她当赌资输给了二爷,从此,她的命就被二爷死死地攥在了手心里。
“退婚,退婚!”杏儿娘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土炕上。
史满仓磕掉烟灰,满脸无奈:“梁二魁天不怕,地不怕。退了婚,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非把咱全家斩尽杀绝不可。”
杏儿的大姐埋怨道:“你知道他是个活阎王,你还招惹他?”
“呸!”史满仓把眼一瞪:“俺四个女婿,全他妈的是松包软蛋,要是有一个硬茬货,谁敢骑在俺的头上拉屎撒尿?这门婚事,定了,有梁二魁这个五女婿,官府也得让俺三分。”
杏儿的二姐愤愤地说:“梁二魁常年在外刮野鬼,杏儿嫁给他,还不是守活寡?”
杏儿的三姐、四姐早哭成了泪人儿。
杏儿娘气得昏倒在了土炕上。
一顶花轿在吹鼓手那吹吹打打的曲调声中沿着弯弯的小路缓缓而去。
山坡对面的一个放羊汉扯着嗓子唱道:
对坝坝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俺那要命的二妹妹。
……
二爷身披彩绸红花,骑着大马,朝放羊汉恶狠狠地吼骂道:“日你鬼奶奶的!再嚎,老子拧下你的脑袋,喂了野狗。”
放羊汉吓得直吐舌头。
花轿里的杏儿撩起红盖头,轻轻地将轿帘拨开道缝,想看看二爷到底是个什么人模狗样。
正巧,二爷扭回头,二爷人高马大,粗野凶悍,年龄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
二爷盯着杏儿,眼里溢满惊喜。
杏儿羞得满脸绯红,慌忙丢开手里的轿帘。
二爷心花怒放,粗喉大嗓地吼唱了起来:
三碗酒灌肚脸不变,又吃大肉又划拳。
活就活他个男子汉,杀富济贫江湖传。
脑袋掉了直挺挺地站,血淋淋的刀口冲着那天,咿呀嘿,呀咿嘿,咿呀咿呀呀咿嘿!
女人的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能嫁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性大汉,杏儿的心里感到这门婚事可真是歪打正着了。
杏儿不由地想起了儿时听到的一首歌谣:
一撒银,二撒金,斗大的元宝扔进门。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欢快的唢呐声响彻古渡口。
山坡上挤满了观望的人群。
娶亲的队伍朝二爷家缓缓而去。
二爷的娘——丁氏和二爷的大姐、二姐站在门前的老槐树下,兴高采烈地等候着。
娶亲的人们近了、近了。
突然,大姐用手指着前方,愤愤地说:“娘家怎么只陪了个旧躺柜?寒酸哩,败兴哩,这不是拿猪尿泡打咱梁家的脸吗?”
二姐的火气更大:“哼!这哪是嫁姑娘,这分明是在打发要饭的,镇上的人看了,还不都捂着嘴巴拿**来笑话咱。”
丁氏满脸震怒,暴跳如雷,朝着娶亲的人们大声吼道:“把娘家陪的那个旧躺柜给俺扔到沟里去!把娘家陪的那个旧躺柜给俺扔到沟里去!”
大姐扑上前去,朝吹鼓手们狠狠地摆着手。
唢呐声戛然而止。娶亲的人们茫然无措地住了脚,眼睛都直瞪瞪地望着二爷。
丁氏的叫骂声愈来愈高,愈来愈凶。
杏儿在花轿里吓得直打冷颤。
独眼三丑愁眉苦脸地问:“二哥,咋办?”
二爷迟疑了一下,然后将手狠狠地一挥。
独眼三丑和几个弟兄冲上去,从人们的肩上夺过躺柜,“咣”一声便扔到了山沟里。
杏儿的心也仿佛被扔到了山沟里了。
杏儿一下花轿便当上了后娘。
二爷的前妻生下狗娃不到满月便撒手归天了。狗娃白天睡,睡得死沉死沉,可一到天黑就哭,哭得瘆人,哭得凄惶。他的哭声很怪,像狼崽子在嚎,尤其是在深夜,那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的啼叫惹得镇上的狗咬叫成一片。
二爷常年在外刮野鬼,砍柴、挑水、种地、磨面,里里外外的活像山一样地压在了杏儿的身上。
杏儿白天干活,累得骨头都快散了架。晚上,丁氏把狗娃推给杏儿,便回她的窑洞里睡去了。
狗娃哭啊、哭啊,折腾得杏儿整夜整夜都合不上眼。狗娃只有被抱起才稍稍安稳。杏儿抱着骨瘦如柴的狗娃在地上团团转,转得头昏脑涨,累得腰酸腿困。狗娃有几次哭得差点儿岔了气,把杏儿吓得魂飞魄散。
狗娃常害病。
丁氏听算命先生说是后娘克狗娃的命。丁氏抱着狗娃常住闺女家。
传说梁家的院里闹鬼。
确也日怪,就连杏儿也说一场大雪后,待到天明,院里的雪地上却出现了无数个纷沓杂乱的又小又尖的脚印印儿,并且两行脚印儿还不是一溜顺行,而是一个脚尖朝前,一个脚尖却朝后。
难道真有鬼?
镇上的人们生怕沾染上邪气,谁也不敢再登梁家的门。
梁家的窑洞上长满了一片齐腰高的枯蒿,寒风吹过,“唰唰”的蒿草声似鬼哭狼嚎。
偌大的院里空空荡荡,到了夜晚黑黢黢的,尤其是阴天,伸手不见五指。
丁氏每次出门住闺女家时只给杏儿留下半斤八两的煤油,很快就用完了,杏儿只有在烧火做饭时,窑洞里方显出些光亮。
窑洞里的老鼠肆无忌惮地窜来窜去,曾有几次,老鼠在杏儿熟睡时啃啮杏儿的耳垂,杏儿乍醒,惊慌地挥手驱赶,但发簪和发丝却死死地缠住了老鼠的爪子。杏儿愈是慌张地拍打,老鼠就愈发拼死拼活地扑腾,杏儿曾被这毛骨悚然的恐怖吓昏过去。
这事经多了,杏儿便不再那么害怕,再遇这事,杏儿赶不走老鼠,便索性狠狠心,咬住牙,一把抓住老鼠,将半尺长、肉鼓鼓的老鼠活活地掐死,掐得满手、满头、满脸都是污血、脏肠。
煤油已用尽,窑洞里黑灯瞎火的,杏儿只能摸黑用水洗一把,带着身上的腥臭苦苦地熬到天明。
老鼠虽让人心悸,但老鼠毕竟不伤人,更让杏儿心惊胆战的是沿着墙缝、炕头爬来窜去的蜈蚣和从窑洞上溜进来的蛇。杏儿怕鬼、怕鼠、怕蛇、怕蜈蚣,怕得整夜整夜都合不上眼。睡不好,哪有力气干活?柔弱无力的杏儿背着成捆的干柴,几次都晕倒在曲折的山路上。
杏儿实在苦熬不下去了,想回娘家住些日子。她赶了十几里山路,来到二爷的大姐家。她壮着胆,向丁氏说了自己的想法。
“反了你!”丁氏火冒三丈,牙锉得“咯嘣嘣”地响。
杏儿吓得浑身发颤。
丁氏不让她回娘家,她连半步都不敢往娘家迈。她含着泪水和满腹悲酸又回到了尘封丝网的小院里。
深夜,杏儿常常在噩梦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患老寒腿的娘,迈着三寸小脚,吃力地赶了十多里山路来看杏儿。
杏儿的心里很欢喜,但苦难的日子早已折磨得她不会笑了。她望着白发老娘,浑身僵得像根木桩,辛酸的泪水滚落了下来。
“唉,黑了,瘦了。瘦了,黑了。”娘抚摸着杏儿的脸,老泪纵横:“杏儿,你咋不回家看娘?你咋不回家看娘?可把娘想死了。”
杏儿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杏儿手很巧,常抽空给镇上的人们剪窗花,做针线活。杏儿帮人是热心,但众乡邻老用杏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便背着丁氏,硬塞给杏儿点钱。
杏儿实在推辞不掉,便悄悄地把这些钱积攒了下来。
杏儿用这些钱去镇上买了几个白面馍,一斤羊杂碎和香菜、辣椒。杏儿给娘做了一锅香喷喷的羊杂割汤。
可娘望着又黑又瘦的杏儿,一口也吃不下去。
娘要走了。黄河边上,杏儿送了一程又一程。
从黄河浪里的船上,传来了撑船汉的山曲声:
一条条灰线灰又灰,你看那当婆婆的威不威。
一条条蓝线蓝又蓝,你看那做媳妇的难不难。
难活难活实难活,满肚子苦水对谁说。
茴子白卷心十八层,除转亲娘没人疼。
……
杏儿送走娘,丁氏从闺女家回来了。
丁氏看见桌上的白面馍和羊杂割汤,朝杏儿破口大骂:“你个小骚货!老娘出走几天,你就在家吃香喝辣。说,这买东西的钱是哪个野汉子给你的?”
杏儿吓得连头都不敢抬,浑身颤抖着。
丁氏抓起木棍,便朝杏儿猛打了下去。
血,鲜红的血,从杏儿的头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