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婉的母亲热情地招呼着我喝茶。
我端茶杯时我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
小婉的母亲敏感地察觉到了我这情感上的微小细节,她先是惊诧地用目光望着我,但她出于礼貌很快地便将目光游移了,她下意识地端起了自己的茶杯,轻轻地嘬了几口茶。
我充分地感到了我在小婉她母亲面前情不自禁地所流露出来的失态,我必须立马镇定下来,我必须立马恢复到理性的状态。
高尔基说文学即人学。
小说的根本任务是塑造不同性格的鲜明人物形象。我是写小说的,因此,我必须努力地去扩大我的社会生活面,尽可能地去接触三教九流、接触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物,从中积累素材,激发灵感,投入创作。
我在和各类人物初次接触时,倘若对方很不善谈,我便找准一个与对方具有共同语言的话题来打开对方的话匣子,使他能够海阔天空,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小婉的母亲是搞话剧的,于是,我便把话题扯到了苏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表演体验体系;扯到了德国布莱希特的戏剧表演表现体系;扯到了中国传统戏曲的舞台及表演的虚拟性和程式化;还扯到了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等,果然,小婉的母亲兴致勃勃地与我交谈了起来,甚至,有时我还插不上嘴,只能听她一个人津津乐道地谈论。
的确,小婉的母亲对中外戏剧很有研究,学识渊博,我听了她的一席话,真是获益匪浅。我俩越聊越来劲,越聊越亲切,越聊彼此越亲密无间。
“喝茶,喝茶。”我反客为主,竟招呼起了她,她笑了,我也笑了,我俩都笑了。我们的心里都笑得很甜、很甜!
令我非常惊喜的是,她站了起来,说:“梁老师,我给您朗诵一段您写的小说吧。”
我欣喜若狂,她居然看过我写的小说,居然能把我写的小说中的某个片段牢记在心并给我朗诵,这实在是令我太感动、太感动了!我赶紧站了起来,激动地说:“好,好,谢谢您,谢谢您!”
窗外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小婉的母亲望着窗外,我也望着窗外,小婉的母亲深情地朗诵了起来:“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谁不热恋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故土呢?家乡的雪真是太美了!每当下雪时,初似柳絮,渐如鹅毛,特别是在幽静的夜晚,山城万家灯火,辉映着似梨花飘舞的雪花,真乃玉龙鳞甲绕空舞,银装素裹呈腊像。雪后,苍穹如洗,金钩一弯,树影婆娑,幽雅静谧,飞舞的雪花涤荡了人世间的喧嚣浮尘,给人一种穿越红尘的天然美感。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对咏雪都留下了许多千古绝唱的名句:‘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漂泊游子,醉饮乡愁啊!”
小婉的母亲朗诵得声情并茂,朗诵完后,她纹丝不动,深情地望着窗外那轻轻飘舞的雪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我也深情地、默默地望着窗外,久久、久久……
就这么静静地过了许久,许久,突然,小婉的母亲依然望着窗外,用她那浓郁的吴侬软语的苏州方言轻轻地朗诵起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化作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寻梦?但我不能放歌……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我一向具有深厚的江南情结,小桥流水,杏花春雨,吴侬软语,诗情画意的江南是我情感的故乡。我喜欢越剧,尤其喜欢听苏州评弹,特别是我今天见到了小婉的母亲,她酷似我多年来梦中的那个以形象思维酝酿而成的艺术人物形象,此时此刻,我的情感终于像火山似地彻底爆发了,但我还是竭力地克制着自己,我轻轻地、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婉儿!”
虽然我是轻轻地一声呼唤,但就是这轻轻地一声呼唤却在小婉她母亲的心头像一磅重型炸弹猛烈地炸开了,她先是浑身猛地一震,然后,她非常非常惊讶地望着我,吃惊地问:“你、你、你叫我什么?!”
此刻,我的情感已如翻江倒海,我义无反顾、毫无顾忌地喊道:“婉儿!婉儿!婉儿!”
小婉的母亲婉儿,一下子僵住了,她先是痴痴地望着我,很久,很久,然后,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我轻轻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婉儿。
婉儿也轻轻地抱住了我,婉儿轻轻地哭了,她哽咽地说:“这,这,这是真、真的吗?”
突然,小婉猛地一下推开房门闯了进来,她一看到我和她的母亲相互拥抱在一起,她顿时傻眼了,像根木桩直直地竖在了地上,我和婉儿惊惧地慌忙分开,感到万分的尴尬、窘困,我甚至感到非常非常的狼狈!
小婉的母亲虽然生气,但她丝毫没有责备小婉没敲门便横冲直撞闯入的失礼。我们三个人都瞠目结舌地僵立着,许久许久……
最后还是小婉打破了僵局,她的口气不软不硬地说:“都愣着干什么,坐,坐呀。”
我们三个都坐了下来。坐下后,谁也没开口,沉默、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窒息得让人都喘不上一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