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前,手掀翻了桌边的香炉,滚烫的香灰落在手背上,燎得手火辣辣的疼,她应该尽快用凉水清洗,但此刻,她根本顾不上手背的伤,只艰难的呜咽着,像个无法言语的哑巴,有如黄连般的苦涩攀附在她的舌苔上,她拼命想把卡在喉咙里的异物吐出来,半晌,却只含糊不清地蹦出一句:
“大爷的……!”
一粒苦杏仁,噎死了风华正茂的她。
中原有一大国,名为大胥。
大胥地大物博,民风和乐,大胥建国一百二十余年,盛世当头,国泰民安。
大胥国有一位嫡公主,楚姓,单一个墨字,公主生来雍容华贵,皇上说,“墨儿是朕的掌上明珠”;皇后说,“墨儿是本宫的心头肉”;太子说,“墨儿虽调皮,却是孤最疼爱的妹妹”,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死不其所,这个理就是到了阎王爷跟前,也说不清。
公主饱读诗书,懂得世间冷暖,明白生而为人,遗憾二字,是会伴随终生的,但当她意识到,此刻她面对的遗憾足以要了她命时,整颗心犹如跌入冰窖般拔凉苦涩,她真的只是一时脑抽,看了话本,便想尝尝苦杏仁究竟是何等滋味,不曾想,这一尝,却是把命也咽进了肚。
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心跳加快,却无比微弱,仿佛落入水底,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水草。
窗外,豆大的雨滴落在一池的春水里,一朵落花摔得香消玉殒。
楚墨蜷缩着身体,疲惫的冲击感油然而生,她不得不阖上眼眸,仿佛即将沉睡过去,死亡的吞噬并没有给她带来预想中的恐惧,其实相似的遭遇,过去也曾经历过,死亡,说来可怕,其实于她,不过尔尔。
只是。
舍不得的是远在京城的至亲,放不下的,是不知多久未曾相见的,他。
心中有个声音在呼唤着他的名字,尾音却迟迟未曾掀起涟漪。
香消玉殒的落花,最终被雨滴击落水底,呼吸停止的楚墨至始至终都未曾发现,她冰冷的手其实摸到了腰间,而那里,早已没有悬挂着任何东西了。
灵魂出窍是在死后第二天夜里。
那晚月色正好,银霜斑斓,挥洒而下,晚风拂过,星星点点的桃花簌簌飘落。楚墨站在花树下,任由飘落下来的花瓣穿过身体,直到这时,楚墨才终于有了一种“原来我已经死了”的感觉。
楚墨立在月色下,一时出神,她双手负背,目光遥遥望向远方,俨然一副学士的做派,忽然,一声“子语?”打断了她的思绪。
楚墨字子语,过去她字子昭,但昭字与招摇过市同音,她又天生跳脱,不是性子乖顺的主,因此拜师时,其师望她能谨记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的美好寄望,可直到死,她也没能奉行这个字分毫。
时间回到当下,来人名唤萧然,一身素衫,腰间一柄长剑,月色下,他俊朗的脸微微染着一层冷冽,楚墨原想唤一声“大师兄”,在解释一下现状,但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无法出声,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其他鬼魂都能说话的,但转念一想,她是被噎死的,难怪不能说话。
她抬眼,想冲他笑笑,但脸上的笑容还没挂起来,便僵住了,萧然刚瞧见她时,先是微微一怔,但转眼,他笑了起来,笑得很扭曲,肩膀都在颤抖,眼中的笑意却迟迟未曾达到。
他的笑仿佛一柄弯刀,割在她心口,血淋淋的。
他想杀她,毋庸置疑。
楚墨还记得,母亲曾说,她满月那年,护国寺的大师说她是天命之子,现在想想,还真是天命之子,什么坏事都让她赶上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一辈子没啥志向,只求活得心安理得,父亲教导她“爱民如子”,身居高位者,往往身不由己,但人活一世,谁又比谁容易呢,所以她一直在追求做对的事,做该做的事,虽然她不止一次,被人骂道“枪打出头鸟,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但她总是觉得,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有些话,总得有人去说,如果谁都不说,谁都不做,那这世道的理,究竟算什么东西。
所以她不后悔曾经做过的事,毕竟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给她吃。
一道冷光转瞬即逝,楚墨低头一看,萧然的佩剑刺穿了她的胸膛,如果此刻她是实体,血定已染红利剑,灵体也承受不了仙剑的攻击,她跪坐在地,略一抬眼,视线迷离,早已看不太清萧然脸上的表情,但她总觉得他在笑,楚墨张了张嘴,还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原想伸手抓住向她走来的身影,却还是放下了。
认命吧,权当是欠他的。
萧然离开时,点了一把炼火,烧毁了楚墨在昆仑的居所和她的遗体,遥遥望着那愈烧愈烈的火势,萧然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淡然道,“再见了,子语,我相信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声音缥缈,飘去了远方。
昆仑有西王母坐镇,因此这一场大火只烧了两天两夜,若是放到寻常之地,一把炼火下去,没个十天半个月,根本无法熄灭,昆仑弟子忍泪救火,却于事无补,唯一救下来的只有一柄白玉扇骨的折扇,那是楚墨生前的法器,她不似旁人用剑,她用扇,楚墨的剑出鞘必见血,因此,直到死,她已经有很久没用过剑了。
弟子们虽然都亲切的称呼楚墨“小师尊”,个个嬉皮笑脸的,看起来一点也不似寻常的师徒,楚墨也一而再再而三强调她只是代理,因为原本的师尊,也就是楚墨的师父提前飞升了,昆仑总得有个门面,不然偌大的一个门派,连个师尊都没有,总是会被笑话,但事实上,楚墨在每一位弟子心中,都与真正的师尊并无区别,一声“小师尊”,便是一辈子的师尊,弟子们泪一把涕一把将折扇送去了墨家宗主手里,男人是楚墨的青梅竹马,两人一起长大,打闹了十几年,都最后,却只能对着她的法器缅怀故人。
昆仑的炼火灭了,遥望远方,曾经权倾一时的小师尊化为炼火下的灰烬,随风飘散。
楚墨的灵魂被萧然压在万虚谷下,那里是昆仑关押滔天罪人的地方,地如其名,意为永世不得超生。
意识仿佛坠入了汪洋大海,在沉浸前,楚墨好像听见了弟子们的哀嚎,她多想冲过去安慰他们,但她却做不到,她一点一点回忆着二十几年的短暂人生,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她本就是吸收了天地元气的澄灵体,所谓澄灵是指纯净的灵魂,而澄灵体是指拥有世间最为纯净灵魂体质的人。
澄灵体是一个圈,千年轮回,百年轮转,如今她回归天地何尝不是物归原主,虽然身陷泥潭,但落叶归根总是好事,她总是能这般轻易的安慰自己,便是在这时,一个模糊的身影逆着光来到她面前,那身影似极了师父的身影,楚墨很想开口唤一声,但声音根本无法发出,她只能闭上眼睛,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听见头顶传来这样的声音。
“你要活下去,这是约定,也是诅咒。”
楚墨死后,昆仑再无掌门,西王母坐镇昆仑山,门下弟子改由天上的仙人教导,也是在这时,万虚谷倾塌,一片废墟下,一个灵魂被埋在了下面。
时光飞逝,时间来到了十二年后。
楚墨自水中醒来,醒来时,咳了一声,吐出一粒苦杏仁。
她环顾一圈,对上一双眼睛,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匹马,适才就是这匹马在舔她,如今瞪着一双死鱼眼睨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人怕是属鱼的,不然为什么会睡在水里。
楚墨勾了勾嘴角,冲它露出一张笑脸,她双手撑地,刚一起身,差点吃痛的叫出声来,这种感觉并不好,全身都在痛,身体僵硬的像块木头,还是长年泡发在水里的烂木头。
四周静悄悄的,远方响起夜鸦的叫声,苍凉而孤寂。
楚墨扭扭脖子,又活动了一下肩膀,骨头咯嘣咯嘣的响,仿佛是一具多年未经使用的傀儡,这是活人的身体,熟悉的同时又有些陌生。
她低头看了看,腕上是一对羊脂玉的包金玉镯,是她带了十几年的东西,左手的那支有一道细小的裂纹,是过去在什么地方磕到的,但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也记不清了。
反观这副身体,看起来并不大,楚墨凝着水面,月色不足,水面倒映出的身影太模糊,却依然能看清她左眼角下那颗红似火的梅花痣。
梅花痣,是大胥皇族的象征。
她重生了,似乎又变小了。
楚墨微微蹙眉,右手的五指埋入头发里,她怎会不知,死而复生,乃世间痴心妄想。
但很快,她便不再想这件事了,重生就重生呗,反正都活过来了,在想这些细枝末节有什么用!
于是她很快便收整好情绪,抬头问马:“骏马呀骏马,你叫什么名字呀?”
马哼了一声,十分傲娇的仰头不去看她。
“花子?”楚墨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原来你是女孩子呀!”
这个场景若是叫旁人瞧见,定会以为楚墨脑子不太正常,居然和马有说有笑的,但其实她真的能听懂动物的声音,不仅是动物,世间万物的声音在她这里都能过滤成人声,这便是澄灵体一大便捷之处。
楚墨估摸着这一会身体也该恢复的有七八层了,于是她小心翼翼的起身,心道不愧是年轻人的身体,恢复力就是好,至少这么一会,是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因为随时可能发生的体力不支而摔个狗吃屎。
她慢慢往岸上走,问道:“花子,你知道这是哪吗?”
花子哼唧了两声,楚墨弯腰拧干裙摆的积水,道:“你也不知道呀,那你知道是谁带你来的吗?”花子毛色不错,总不会是野马吧。
花子又唧唧歪歪哼唧了两声,楚墨一脸无语:“你还真是野马啊,那你这毛发倒是养的真不错。”
花子听她这么说,高傲的扬起它尊贵的头颅。
楚墨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它:“那你要跟我走吗?”
花子看她。
楚墨道:“我不能一直待在这,我还有要回的地方,所以你若是愿意,咱俩就搭个伴,一起走。”
她用了“回”字,而不是“去”,楚墨从醒来便想着要回家。
回京城。
回宫里。
等养好身子,她还要回昆仑看看。
花子喷她,楚墨嫌弃的抹一把脸:“那你这是跟不跟我走呀?”
花子哼唧一声,转身往前走。
楚墨看它,哭笑不得:“等等我啦!”
她追上去,踏着最后一点月色,走上了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