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村说是小,不过方圆三四里之大。然而糊涂山深冬大雪,地上积雪极深极松,寻常人一脚下去,拔出脚都要费半天的劲。
许眠扁担挑水,自然更加困难,平日里用不了多久就能走完的路,却走了一个半多时辰。
等到挑水回到家中,天已经微微亮起。
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许眠抬起手放嘴边呵了口气,然后紧紧贴在脸上。
身上衣裳单薄得很,今年冬天又完全不似往年,异常得紧,仿佛要把这糊涂山万物给活活冻死。
以往深冬虽然也是白雪纷飞,比别处山间冷上几分,但总不至于达到如此恶劣的地步。
许眠记得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那时天上乌云低垂,漫山遍野都是急促的风声,呼呼得响个不停。
他还站在院子里给墙角的高大梧桐树浇水。
接着惊雷暴雪就从天上席卷而下,浩浩荡荡的风雪瞬间淹没了整个糊涂山,山脚下的平原,包括寒石村在内,也都被大雪填满。
入冬以来三十天,连绵大雪一日不断,天气也越来越冷得厉害,村外小湖湖面,足足结了三尺厚冰。
等到脸上红润了起来,许眠就放下手来,走进屋里。
小屋内简陋至极。
一张木床,一个炉子,还有一个凳子。
全都挤靠在一个小小的角落。
村里头救人兼教书的徐郎中每三年就会出山一趟,每次回来时都会带回不少山外城里的稀罕玩意。
有一次许眠随村里小孩一同前去徐郎中家玩耍,在其他小孩都在翻找各色玩物,为了一只竹蜻蜓争争抢抢大哭大闹的时候。
许眠发现了那堆放于郎中家药案上的高高竹简。
这些竹简大多破烂不堪,不是缺角折断的,便是污渍满身,有些甚至连上边的文字都被磨损得难以辨认其间字迹。
许眠仍然是踮起脚一一打开,伸长了头端详上面的文字,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等到其他孩童全部回了家,才缓缓回过神来。
逃难路上,老瘸子教过他识字。
许眠拿起扫帚想打扫房间,忽然想起那堆高高厚厚的竹简。
里面有一句让他从童年起就欣慰万分的美好句子。
斯是陋室
惟吾德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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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山下,大奉朝堂为了百草司收缴药草便利,专门建了一条足够两车通行的宽敞官道。
正午时分,一列车队向糊涂山缓缓驶来。
前方单骑开路,高大马背上,一名魁梧武将全身满披黑色铁甲,右手单举一把等人高的偃月大刀,寒光流转。坐下战马也是玄色铁甲覆盖,只露马眼,连腿蹄都用金鼓软甲覆盖。
全身上下几乎密不透风,犹如铁塔一般
一人一马为一骑。
这便是大奉鼎鼎有名的玄策重军骑,仅次于威震一洲的踏雪骏骑。
玄策铁骑后方,是一辆高蓬金顶的名贵马车。
车厢内温暖无比,地铺上大红绒毛毯,中间暖炉烧着昂贵万分的金兽碳,温着一壶茶。
车厢角落处,有一排茶器,一架书台。
一人体型肥大,占据了车厢的大半位置,赤着脚躺在毛毯上,时不时用手玩弄着自己滚圆的肚子。
在他前方,席地坐着一男一女。
席地男子近中年,国子方脸,面容白净,五官却是平平常常。
一旁女子秀发挽起,左眼下方一颗泪痣,极其清秀可爱。
体型肥大之人名叫钱瘦,来自太重洲山上一座极其有名的仙家门派。
太重北部,白檐山。
钱瘦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扭过头看向前方二人,似乎实在觉得是一路行程太过无聊,嬉笑道:
“嘿嘿,大奉如今都是这般模样的官了,连坐车都要修炼”
“莫不是要求一个大道登天之境?”
白袍男女一动不动,气息仍然流转运行,仿佛没有听到这钱瘦的调笑。
钱瘦见状,面色一凝,心底不快,继续说道。
“请我们白檐山下山做事没问题,可一路上老是摆个臭脸是怎么回事?”
钱瘦拖动肥大身躯,磨磨蹭蹭挪到那相对静坐修炼的男女面前,一张油腻大脸蹭到耳边,轻轻问
“嗯?给个说法呗?”
兴许是听到车厢内钱瘦声音,随行的甲士统领掀开窗边帏布,恭敬问道
“钱前辈,发生什么事了?”
钱瘦转过头来笑嘻嘻,又一把搂住窗外统领的脖子。
“小崽子长不错嘛,跟弟弟我走后门,回白檐山?”
“哥有上好的龙眼,美得很。”
窗外统领没想到这山上神仙说话做事如此乖张不讲章法,顿时呆住了,看着钱瘦的一张丑陋胖脸,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一张脸精彩无比。
算是这甲士统领孤陋寡闻,对山上消息知道不多。
也没那个命知道太多。
遥想二三十年前北边大庆王朝出兵十四国,几千里的山野路程,为什么不到十日几万大军就如此顺风顺水得赶赴了战场,打了十四国一个措手不及,最后被打乱了军队部署,一一灭国。
其中秘辛,士卒百姓不知,各个朝堂里最高处的权贵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那便是钱瘦的搬山符箓术暗中开道,用大庆的气运钱与沿途千里的妖物精怪做了一笔买卖。不然路途漫漫,山高水长,怎么可能会没有几只深山大妖拦路闹事,耽误了军队的行程。
山上神仙终究与山下众生相差太多,得道之人合手之间便是千百里翻覆山水,转瞬间一国境内的灵气就四处乱串失了秩序。不那么混得开的,一身轻微道法也足以轻松对付军中猛士。
这也是为什么神仙都要在山上久居,不可轻易下山的缘故。
别看这钱瘦与你笑嘻嘻,可你心底若真当真了,可得问自己一句。
他跟你嘻嘻笑笑是和气,可你跟他嘻嘻笑笑算什么?
你配吗?
山上山下,终究还是隔着那半截天。
正在修行的白衣男子突然睁开眼睛,停止吐纳,身边灵气渐渐散去。
一旁白袍女子仍然吞吐气息,屹然不动。
“够了”
白袍男子站起身来,将暖炉上滚烫茶水单手端起,又从角落茶器中挑出一只华美万分的金镶玉茶杯 。
男子倒完茶,五指捏住杯口递给钱瘦,喏了一声
“喝茶。”
钱瘦拍拍统领的脸,然后一掌退开他的头。
窗外传来统领落马摔倒的吃痛喊叫声。
钱瘦双手接过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然后开始对着白袍男子疯狂眨眼睛。
白袍男子没有理会,脚步小心绕过还盘坐着的女子,拉开车厢另外一边的帷窗。
看着外边风雪连天的景象,眉间微皱,喃喃自语。
“已经是这般时节了吗。”
钱瘦嗤笑起来。
“也该是到了这糊涂山才有这般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壮景,让人看的舒坦。”
“到你们那大奉都城,现在也不过是那夜来城外一尺雪的恼人景象,天冷冻人不说,主要还是无聊的很。”
白袍男子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然后从怀中抽出一张老旧地图,开始细细端详。
地图由老旧的羊皮纸制成,上面污渍斑驳,明显存在年代极久。
地图上中央处,是用古篆写就的浮屠两个大字。 其余各处,密密麻麻标满了红黑不同颜色的小点。
钱瘦见状,也顶着头凑了过来。
白袍男子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位置。
钱瘦没在意,自言自语道。
“这糊涂山今年确实诡异万分,哪有这么下雪的,石头都要冻裂了吧。”
“但是这跟你爹要你来糊涂山收草药有什么关系,你大奉不是官吏最多吗,十人一吏不是你们陆家老祖宗自己亲口说的?缺那点儿人?还要自己的亲儿子来做收草药这种无聊透顶的破事?”
白袍男子咧咧嘴,扶额无奈道
“别骂了别骂了,在京城待久了其实也烦的很的。”
“可不比你白檐山,整日坐在山顶享受那天上云雾作汪洋,低头万物浮游的壮丽大观”
男子将壶中茶水倒尽,把最后一杯递给了钱瘦。
钱瘦伸出手接住,点点头,示意自己正在听,又朝后舒舒服服躺了下来。
白衣男子叹口气,继续说道。
“皇上和国师整日呆在宫内弈棋,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的人嘴皮骂烂了都没用,几个翰林的老夫子叫上老太傅,跑进宫里将皇上从小到大的丑事都说了一遍。”
钱瘦张开嘴,错愕无比。
中年男子摇摇头,随即闭嘴,不再言语。
队伍前方,忽然烟尘顿起,轰轰隆隆的马蹄声震天动地。
前方玄策重骑瞬间停下,皱眉侧耳,然后高高扬起手中硕大弯月。
“前方有十余轻骑!”
后方百名甲士闻言,手中长剑同时出鞘。将中间男子所在车厢团团围起,剑尖笔直向外。
晃晃大雪中,剑声清亮响彻,传荡不绝。
开路的玄策重骑眼神坚定,万分警惕地盯着尘土喧嚣的前方,紧紧握住手中偃月刀。
大奉百年前国战,让世人记住了天下勇绝,白马当先的踏雪骏骑, 如今一提到大奉踏雪骏骑军,太重洲各国仍然会闻声变色。
但很少人会知道当时大庭王朝落败的如此迅速,是因为当时留下的万般后手,全都被玄策铁骑一刀一刀平定拔除。
哪有什么文以止战,何时一柄寒光当头,看你还敢不敢憋出一句文绉绉的话来。
踏雪骏骑用斩外土之不服。
玄策铁骑用杀内滨之不义。
花开两朵,各自灿烂。
有此铁血之军队,这才是大奉强盛的真正底气。
钱瘦把手中的茶杯放回暖炉,张开嘴,开始用手扣嘴里的茶叶渣子。
“这玄策营的齐统领不是有个小蛮牛的称号来着?怎么如此胆小,几十个山民吓成这样。”
钱瘦扣出一片叶渣子,放在手里磨了磨,然后扔到车厢内的毛毯上。
“看来也是个名不副实的”
白袍男子摇摇头,
“玄策军营内作风就是这般惊弓之鸟,已经很多年了,说不出是好也不好。毕竟当年与大庭国战时对付国内叛军,玄策军就有因为掉以轻心被灭队的先例。”
“齐帷军中厮杀斡旋都是次次争先,你这话说的还是有失偏颇了。”
钱瘦没有反驳。
果然,等到烟尘再近些,齐帷便看见是一伙山野乡民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将近,那伙村民中带头的壮硕中年翻身下马,跪地相迎道。
“糊涂山寒石村村民,恭迎各位转运使。”
齐帷手中偃月刀仍未落下,冷冷道
“为何出村迎接?”
那带头山民不敢抬头,却张大声音回答道。
“今年冬天不比常年,原先百草司押运草药的那条官道前方被大雪堵上了,”
“村里各家族开会,本来打算疏通那条原先的官道,排了十二三名少壮前去。可是半路山上又因为暴雪崩了山,彻底堵上了。活生生的几个小伙子,就逃回来了不到五个……”
领头的山民说到此处,有些哽咽。
“村里怕司里的大人们不知道,会误了行程,就特意派我们到山脚禀告此事,并带各位从新开的小路上山。”
齐帷听闻后,没有说话。
只是招来身后随行文官,记下了这魁梧山民的名字。
然后铁甲铿锵地下马,一步一步走到车厢边,抱拳平淡说道。
“三位转运使,前方大雪封路,只有小路可行,还请下车随末将骑马上山。”
车厢内钱瘦和那中年男子皆站起。
男子眉头微挑,看了眼躺着的钱瘦,又看了眼暖炉上的金镶玉茶杯。
嫌弃道
“你喝过,下车的时候把这杯子扔了。”
钱瘦点点头,然后笑嘻嘻地把这俗世里万分珍贵的金镶玉茶杯塞进了怀里,打趣道。
“改天带我山上的弟兄们都来喝喝陆先生的茶”
“哪怕品不出个所以然出来,一人带一个用过的名贵茶器回去,都够宗门大半年的花销了。”
名叫陆羽的男子摆摆手,然后对钱瘦竖起中指。
陆羽先,钱瘦后,两人踩着脚踏出了车厢,骑上了山民准备的马匹,与百名甲士同时上山,扬鞭而去。
而那齐帷就这么一直站在高大车厢旁,持刀肃立,一动不动。
不一会,身上甲胄便披满白雪。
就在这时,那一路上都与车上两人没有交谈的白袍女子睁开了双眼。
他缓缓下车,右手一转,一柄墨色长剑悍然在手。
齐帷半跪 ,恭敬行礼,全身颤抖。
整日在尸山血海里求生,什么样的可怕场景没见过,齐帷早已是胆大如斗。
可看到这白袍女子,心底仍是直直往上不停冒着寒气。
女子没看齐帷一眼。
只是痴痴望着前方那高高耸立,银装素裹的大山。
眼睛里是藏不住的落寞。
突然一声剑鸣如秋水,女子御剑,乘满天大雪飞向山间。
齐帷哑然看着天上御剑的女子。
衣袂如灯,恍如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