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时节,万物销踪。
糊涂山一片白茫茫的景象。
漫天风雪里,糊涂山脚下一处名为寒石村的小村里,有一点灯火,大放光明。
黄泥和木头混成的老旧院墙内,一盏油灯高高挂在院内高大梧桐树树枝之上,一名清瘦少年一身泛白青衣,上面层层叠叠打满了补丁。
只见那少年左手腰间收拳,右手不断打出,速度极快,有呼啸声。
少年身内三尺,白雪纷飞,有稍大一点的雪花刚刚飘落,就被少年一拳打得分崩离析。
再细观之,会发现少年稚嫩脸庞上嘴唇微动。
“生久苦久,知渴而掘。知久学久,行乱而绝……”
正是当今风靡太重洲各国士林朝堂的《绸缪集》,是大奉王朝上代国师,人称“曹官犬”的曹书甲所著的一本杂学。
无论是地位超然的庙堂高臣,亦或者是清贵万分的国子监学子文士,几乎都人手一本。
甚至太重洲一洲书阁,都将其与另外两本当世经典,一本《知道》,一本《蝉禅录》共同收入书阁最高处。
三本学问被摆上书阁阁首的那日,阁主李春深当日手写“三花各开,清香同界”,金光照耀半洲之地,天地有青气东来,传为一洲美谈。
自此而已,饶是平常人家的读书人,都习惯买上一本。
因为流传极广,随处一本书店都可以买到,所以价格不过几文钱罢了,就算无法如真正圣贤那般功力解出其中大好道理,然而读读看看,总不是坏事。
看那一通拳术结束,少年已经是满头大汗,半跪在院内积雪之上气喘吁吁。
少年名叫许眠,孤身一人,不是本地的糊涂山人氏。
糊涂山在横跨一洲的大凉山脉尾部,千里内最为高峻,孤高傲立,西临汪洋。万万年来就是这座“太重中龙”的龙尾,山水气运自然万分浓厚。珍稀草药不用多说,自然比别处山间数量种类更多,品质成色也更为高,单说相同百年年份的何首乌,糊涂山的便是他处何首乌药力的三四倍多,也更为厚重温润。因此太重洲南北都以糊涂山药材为最善,富贵且病者,就多以此处药材入药。
山脚下有一个寒石村。
来此采药的药农,为了长期入山,就在此定居下来。原本不过几间茅草屋,可后来药农越来越多,且有山中猛兽不时作乱,便合并一处,建造了这个小小的村子。
岁月悠悠过,寒暑两相轮。不知不觉,寒石村已有千年。
百年前,太重洲中部的大奉王朝,凭借一支万人踏雪骏骑,轻而易举地踏破了老牌王朝大庭的东南北三座陪都,吞并占据了太重中部的成为了一洲。
行军三日。
破敌一日。
攻城三日。
短短七日,三座大都的城头同时升起了大奉的玄鸟游天旗。
原先嬉笑怒骂大奉不知何为天高地厚的大庭王朝权贵被打得鸦雀无声。
那一日颤颤巍巍走上大殿汇报前方战况的白发统领甚至连一句话都未说,只是将腰间那半截断剑哐啷一声丢在地上,再哽咽着当场撞墙而亡。。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不过二日,当天傍晚,大庭的皇帝谢樘便拿着一张大奉礼部寄来的密信,亲手脱下龙袍,当场下昭让位孙子谢知。
并改朝为国,割半国之地与大奉,同时向大奉纳贡,为大奉蕃国。
当时一洲各国无不错愕,几何时过去国力如此孱弱的大奉有了这般强劲军队,让人胆寒。
经此一役,大奉吞并了大庭王朝的半国之地,一下子成为了盘踞太重中部的新晋大王朝。
近百年来,大奉接连三代君臣和心共事,兴利除弊,新设百草,搜山,点灯三司,直接听命于皇帝与国师二人,用以调度管理国家。
大奉国力蒸蒸日上。
百草司贮藏研究天下万般药材医理,新设之时药材奇缺,糊涂山因为药材首善,所以被百草司列为草药来源重地,寒石村近水楼台,大奉朝廷授予了一块“奉天昭百草生发”的金字牌匾。
自此以后,这块风水宝地糊涂山就只能由寒石村开采,得来的药材都会由朝廷百草司驻扎在当地的药官一一挑选后,品质上佳的被收入朝廷百草司,而未被收入的次等草药则被当场销毁。当地药官会将被销毁的草药估价后再添上一番溢价,用银子赔偿,极其公道。
因此小小的寒石村就担任起朝廷御用药农的重要作用,同糊涂山药材一般,极负盛名。
少年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后,站起身来抖落满身白雪,去屋内换了一身同样被浆洗得泛白的宽大黑衣,拿出一把小椅子,坐在屋檐下抬头望月,沉默无声。
雪夜风最高,天上月更明。
少年的眼眸如山间溪水,一望见底,万分纯净。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逃命赶路,总是在夜间。
那时候他还小,总是问同行的一个老瘸子是不是穿得太破烂不堪,怕路上的人嘲笑才不敢在白天赶路。
那个老瘸子就会故意装模作样地呵呵冷笑起来,然后不重不轻地拍一下他的脑门,说出几句“有真者锦衣夜行”“懂我者懂的都懂”之类的酸文或者俏皮话出来,然后两人一起故意放声大笑。
少年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的微微翘起,眉眼如弯月。
不过世事难料,后来逃难路上有土匪劫道,年幼的他拖着瘦弱的身体从乱舞的刀兵和漫天的哭喊声中踉跄逃出,侥幸被寒石村里的药农救了下来。
自此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个老瘸子了。
刚刚来到村子里,还是孩童的许眠气力小没事做,在村子里如孤魂野鬼般在村子里晃荡几天后实在饿得难受,就去村头问将要去山里采药的几个药农能不能带他进山帮忙。
几个药农一脸惊讶,都没说话。
还是一个看起来最年轻,不过及冠年纪的年轻药农开口,说只能管饭,一天三顿偶尔管饱,没有药草分他。
许眠用力点点头,强压着肚子里的饥饿,还是开口说道
只要一天两顿就好。
后来年纪稍长,身手利索了些,就跟着村子里的猎户进山打猎。
村里猎户一开始都不愿意带着这个身子还未长开的矮小少年,嫌弃他会拖累了打猎的进程。
打猎时偶尔走得慢了些,或者递刀递水迟了些,就会有人对许眠破口大骂,有的甚至要动起手来。
后来发现许眠扔投极准,几次打猎都一发命中猎物眼睛,便熟络起来。打猎间隙说些荤话的时候,总是拿着葫芦里的土烧笑问许眠要不要来一口。
许眠就笑着拒绝。
偶尔运气好,捕上头山中的野猪,分到半条猪腿,许眠都会回家再劈成三份。
一份先送到钟家院子里
另一份给那个年轻药农。
最后一份才自己小心翼翼地风干吊在自己家黄泥墙上。每次只有过年过节才会割下几条润润舌头,尝尝味道。
每天早上起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墙上的肉,许眠心里就会万分有干劲。
不甚宽广的心里,只希望以后能顿顿吃上肉。
这就是许眠的童年。
少年收起心绪,发现外边风雪稍停,起身将凳子放进屋子里,然后走到院子里,拿起一根青色扁担,挂上两个木桶,准备趁夜里人少,去村口挑水。
踩着石板路上的厚厚积雪,少年有些黝黑的脸上平静如水,无悲无喜。
扁担长,长不过少年的路。
木桶圆,圆不过天上的月。
日月既往,踽踽独行,少年肩上竹担还是两轮清光,从不见丝毫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