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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3

大孤岛

王锡权

1

二〇一九年二月十七日,忽然久雨转晴,阳光格外亲热。何先庆将碗筷一放,把嘴一抹,喊道:“走,我们去亲近一下这久违的太阳。”妻子夏文娇洗着碗筷,戏谑道:“不看你那背时书了?”女儿何秀媛可高兴了,用小脑袋擂着他的胸口道:“要得要得,我终于可以耍半天了。”

一家三口来到艾坪山公园,但见蓝天白云下,繁花似锦,万木吐新,鸟语如歌,人多如潮,好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一个个热得把外衣脱了提在手里,赏花的,拍照的,吃零食的,泛舟的,放风筝的……各有所乐,好不自在。他们挤到花田边,夏文娇把手机递给丈夫道:“给我们两娘母来一张。”何先庆把书夹在腋窝下,接过手机一连拍了好几张,可妻子一张都不满意,埋怨道:“你看你,拍个照都心不在焉。”

“就是。”女儿撅起小嘴也埋怨道。

“不满意算了,我还懒得跟你们拍,我到阴凉坝去看书,你们自个去逛。”

“不得行,爸,你喊我们出来的,你得陪我们两个大美女。”女儿踮起脚跟去拖爸爸的书,朝妈妈喊道,“你看爸,这么好的风景他不看,偏要看那背时的书。”

“少捡你妈的话说。”

“你爸呀,就是一条书虫,等他看,我们去买好吃的,不拿给他吃。”

“我们去买好吃的啰,不拿给爸爸吃啰。”何秀媛蹦跳着道。

……

去大餐馆吃罢大闸蟹,何先庆提出一家人去看场电影。妻子反对道:“家里就可以看,何必去电影院看,浪费钱。”

“女儿长这么大,我们还没带她去过电影院。”

“就是,我长这么大,你们还没有带我去过电影院。”

“何先庆,今天咋这么大方?平常连冰糕都舍不得买一支的人,说,到底是何居心?老实交代。”

“我看爸就是无事献殷勤——”

何先庆打断女儿的话道:“不准说下面句哈。”

见丈夫笑嘻嘻的,夏文娇道:“少嬉皮笑脸,不说是嘛,幺妹,我们走,回家。”说罢,她拉起女儿就往回家的路赶。何先庆追上上,拉着妻子的手,深情地望着她道:“那我说了,你们一定要去看哈。”

“有屁快放。”妻子依然黑起一张脸。

“明天我要离开了——”何先庆刚开个头,夏文娇就气得打断道:“你不是才去支过教吗?”

“这回不是支教,是比支教更光荣的事——”何先庆迟疑了一下,又道,“我还是觉得把电影看了再说为好。”

“你不说是嘛?”妻子又要往家里赶。

“我说我说,我被抽去作扶贫干部了。”何先庆终于被逼出了口,妻子却被狠狠吓了一跳,大怒道:“你都五十二了,好不容易去年调进了城,屁股还没有坐热,又要去扶贫。”

“最多两年咯嘛,一晃就过去了。”何先庆软和和道。

“你们单位这么多中干,凭什么偏偏叫你去,他们不去?”

“因为只有我是在农村长大的,他们城里长大的人,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楚,到农村去能干啥?”

“叫花子也是人学的,城里长大的咋啦?”

“去驻村,有生活交通补助。”

“多少?”

“每个月四千多。”

“眼屎这么多点钱,就把你的狗眼打瞎了。”

见妻子真发火了,何先庆就给她讲起大道理来:“……党中央吹响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号角,我能够去驻村扶贫,是我人生旅途中最大的光荣啊……”

“最大的光荣?哪次先进评选,你没有让给别人?”

“就是,爸爸的奖状还没有我多。”

“光荣是干出来的,不是评出来的,评不评先进,得不得奖状,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是,你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这电影还看不看哦?”女儿急道。

“看——看个屁,哪个还有心情看?”夏文娇边说边举起巴掌朝女儿打去。何先庆赶忙挡了下来,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肩膀上,重重的。夏文娇还不解气,怨道:“把手跟我打痛了。”

“幺妹又没有错,你打她干啥?”

“何先庆,你是不是铁了心要去扶贫?”

“是。”

“我劝不转你,那就明天去把婚离了,你再去扶贫。”

“亲爱的,这婚我绝对不离,扶贫我非去不可。”何先庆语气转硬道。

“这婚你离得还少吗?都离过三次了,不多这一次。”夏文娇瞪了一眼何先庆道,“这婚没离你去成扶贫了,你把我夏文娇的名字倒起写。”

“我说你两个,在大街上大吵大闹的,羞不羞人喔?”

“幺妹说得对,我们回去吵,好不好?”何先庆道。

“回去吵就回去吵。”

回到家里,何先庆把夏文娇拥到卧室,把门一掩道:“亲爱的,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不要吵,要得不?”

“那要看你的态度了。”

“……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是党向人民、向历史作出的庄严承诺,承载着中华民族孜孜以求的美好梦想。我作为党员,积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去驻村扶贫,难道不应该吗?难道还有错吗?”

“大道理我说不赢你,我就是担心你那胃病。你去驻村扶贫,条件又艰苦,你工作起来又不要命,这啷个得了?”

见妻子有些松口,何先庆便趁势亲昵道:“我就知道,我媳妇最通情达理了,原来是担心我的胃病啦,你看,我准备了好多胃药。”他打开行李箱,把一大包胃药拿给妻子看。妻子看得心疼极了,转身落泪道:“你晓得不?你婆(祖母)、你父亲、你三爷(叔)都是得食道癌死的。一想起你这胃病,我这心头就像刀割一般,比你还担心啊。”

“妈妈最担心爸的胃病了。”女儿钻了进来。

“幺妹乖,早点去睡,明天还要读书。”何先庆把女儿推出去,把门反锁了。

夏文娇把眼一瞪,呵斥道:“你要干啥?”

“我想跟你好。”何先庆去解她的衣扣,笑眯眯道,“明天我就走了,走之前总该来一回嗮。”

“下午转得汗巴巴的,我先去冲一冲。”

听见卫生间哗哗哗的流水声,何先庆躺在床上愉悦地哼着小曲:“想看你笑,想和你闹,想拥你入我怀抱,上一秒红着脸在争吵,下一秒转身就能和好,不怕你哭,不怕你叫……”

妻子洗毕,何先庆去毛躁躁地冲了几下,满心欢喜地爬到床上去,把嘴贴到妻子耳边道:“这下该可以了?”

“你呀,也不说两句先哄哄媳妇,哄开心了,干那事才有激情嘛。”

“娃儿都这么大了,还没听够呀?”

“那就来嘛。”

何先庆热烈地亲吻着妻子,妻子忽然问道:“你去驻的那个村叫什么?”

“大孤岛。”

夏文娇把眉毛一立,一脚将何先庆踹下床,大怒道:“我说你傻不傻?五十多了,又提不了干,去什么大孤岛?你脑袋遭驴踢了吗……”一边数落着,一边把他推出了寝室。

眼看就要行鱼水之欢,却被妻子推出门外,脾气再好的丈夫也会冒火。何先庆不停地拍打着房门,吼道:“你是不是不开门?老虎不发威,你当它是病猫……”女儿在隔壁屋大大地吼了一声:“明天我要读书。”每次在晚上一拌嘴,女儿都吼上这么一句,他两立马就鸦雀无声了。今晚,他也只好作罢,无可奈何地去客房睡了。

天还没亮,妻子就起床了,急匆匆把早饭煮好,叫女儿起来吃了去上学。何先庆一屁股坐过去,端起稀饭碗就开喝。(10月12日)妻子愁容仍在,把碗跟他拖了,瞪道:“要吃,自个去煮。”

“煮就煮。”何先庆来到厨房,打开冰箱一看,除了肉之外,什么小菜也没有,翻遍厨房才找到了三个土豆。

女儿吃饱了去上学,出门时把小手一摇,还是往天那句话:“爸爸妈妈再见!”

“再什么见?你放学回来,就再也见不到你爸爸了。”夏文娇把稀饭碗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搁,气冲冲道。

“你看你说些什么话?好像我这一走,就跟生离死别似的。”

“土豆煮好没有?吃了好走。”

“朝哪儿走?”

“民政局。”

“原来你起这么早,是要逼我去离婚呀。”何先庆捞起土豆,边吃边求饶道,“我说亲爱的,夫妻间哪有隔夜的仇?”

“你都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我还担心你干啥?离了好,免得你得了食道癌,我看见你难受。”妻子说罢,把稀饭碗给何先庆推过去,头却朝着窗外道,“土豆吃了,胃更容易反酸,把稀饭吃了,也算我这个当媳妇的,给你煮的最后一顿早餐。”

“你咋就说我一定要得食道癌呢?”何先庆把稀饭碗推开,继续吃着自己煮的土豆。

“从今天起,我就不说你,也不管你了。”

见妻子去卧室换衣服,何先庆趁机抓起行李箱就往屋外跑,还没来得及把防盗门打开,妻子却闻声追了出来,一把将他抱住,把眼一瞪道:“想溜,没门。”莫看夏文娇是个女子,力气可大了,何先庆挣脱不开,只好服软道:“不就是离婚咯嘛?我跟你去民政局就是了,把手松开。”

“你先把箱子放下。”

“放下就放下。”

来到民政局,接待他两的是小吴。小吴见何先庆穿着睡衣就来了,忍不住笑道:“又来离婚啊?”

“这回是真的了。”夏文娇道。

“为啥?”

“因为他铁了心要去驻村扶贫。”

“驻村扶贫,是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你作为妻子,应该全力支持才对,不应该提出离婚啊——”小吴耐心细致地做着夏文娇的工作。

“我支不支持,关你屁事。你问他,同不同意离婚就行了。”夏文娇并不给小吴好脸色看。

“何主任,你同意离婚吗?”

“小吴同志,你看我咋个办?不离嘛,她不准我走;离嘛,我又不愿意。”何先庆一脸为难道,“我们约好七点钟坐王科长的小车去大孤岛,可她一直把我缠到起。九点钟那班客车,再赶不上,恐怕就只有明天去了。可是,大孤岛的干部们还等着我去开会嘞。”

“不好,八点四十了。”小吴虽说是个年轻女同志,但在大事面前一点都不糊涂,把手一挥道:“既然男方不愿意离,你两的婚姻还得继续。”

“小吴说了,我两的婚姻还得继续,亲爱的,请你松手,让我走吧。”

“走了就一辈子不要回来。”夏文娇丢下一句狠话,气冲冲把手松开,头也不回地走了,高跟鞋也气得噔噔地响。

2

没有一串鞭炮,没有一束鲜花,更没有一点掌声,何先庆就这样挤上了客车。他沮丧地掏出手机,给妻子发去一条短信:“亲亲的我走了,亲亲的你还好吗?”沿着长江边,由下往上奔驰一百多公里,在石麻下高速,换客车又奔驰了二十多公里,到了朱石街上,见妻子还是没回短信,他又发去一条:“一次次的短信你不回,这辈子咋就爱上个你?”这次,妻子回了:“同饮一条长江水,咋就一个东来一个西?”

何先庆叫上一辆摩托车,在又弯又窄的土公路上跑了十多公里才到了南渡口。越走越荒凉,他却越走越浪漫,这就是诗人的情怀!但见南渡口杂草丛生,一窝刺楠竹挤得你死我活,很多年没砍过了。滚滚长江激流到此,忽然隆起一个小岛,清风徐来,整个大孤岛就像一条椭圆形的绿色飘带,摇曳在碧波之中,荡漾在阳光之下,简直太美了!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过去,先前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了。

在大孤岛村支部书记杨横峰等人迎接下,一只小木船晃悠悠地把何先庆接过了河。下船后,不到十分钟,就走进了一座古庄园。盯着这些破烂不堪的土墙瓦屋,何先庆犯起愁来:就在这儿办公啊,也太落后了!一看十二点都过了,何先庆把手一拱道:“实在对不起,让各位久等了。”

见何先庆穿起睡衣就来了,有几位干部忍俊不禁,还带着几分鄙视的神情。驻大孤岛村工作队成员、县体育局李爱学科长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县师范进修校的何先庆何主任,我们大孤岛驻村工作队的第一书记兼队长。他妻子大清早要跟他闹离婚,所以穿起睡衣就来了。”大家更是一阵好笑。李爱学把红围巾理了理,又道:“何主任的‘后院’虽然起了火,但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赶来了。他就是一个工作狂,一旦工作起来,莫说家人,就连他自己,也经常被他给搞忘了。你们看他瘦得跟火柴棍似的,就是他废寝忘食的最好证明。”

大孤岛驻村工作队成员、县农业农村局王月琴科长以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讲道:“同志们,有何主任来作第一书记兼队长,我们大孤岛脱贫致富奔小康就很有盼头了。”

听李爱学、王月琴把何先庆夸上了天,杨横峰招呼大家不要笑了,站起来道:“同志们,我们干的是体力活,何书记干的是脑力活,但是,我们哪个比何书记瘦?这说明什么?说明何书记真是个工作狂啊。”

“何书记不远万里来到大孤岛,帮助我们脱贫致富奔小康,却惹得堂客(妻子)要跟他离婚。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村主任王治锡道。

“大家莫看他瘦,不管是热天,还是冷天,他每天早晨都要去横渡长江。游完了上岸来,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激情澎湃得很啊。”李爱学说罢,把村里的各位干部一一介绍给何先庆。

趁与何先庆握手之机,暗自与他较起手劲来,果然如李爱学所说,杨横峰他们顿时把脸色从几分嘲笑变成了几分钦佩,唯有一组长赵泽兴,高不过四尺五,长不像抵门杠,短不像吹火筒,他这个“矮冬瓜”,手劲可不小,脸上依旧是一副轻蔑的神态。

“何书记,你看都十二点过了,是不是先把午饭吃了——”杨横峰笑道。

“是吃饭重要,还是脱贫攻坚重要?”何先庆把脸一沉,严肃道,“我们驻村工作队上岛来,是来胀干饭的吗?”

“我看吃饭跟干事都重要。”赵泽兴道,“人是铁来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赵组长,我们的先烈们,不吃饭照样干革命的时候,还少吗?”何先庆瞪着赵泽兴道。

“那就先开会,我们请何书记主持会议。”杨横峰脸红筋胀,想发火却强忍着,刚才的笑容一丝不挂了。

“杨书记,我们工作队与村两委的关系,不说你也知道。”何先庆依旧把脸沉起道,“你们是主角,我们是配角。我们参与,但不干涉。我们可以建议,但不决断。我们可以指导,但不越位。”

“何书记既然客气,那我来主持。”杨横峰翻开笔记本,边看边道,“……我们大孤岛东西长四华里,南北宽一点五华里。我们这儿土质很优良,桂圆特别好吃,传说还为皇宫提供过,红甘蔗也——”

何先庆插话道:“到底为皇宫提供过没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要搞准。在这次脱贫攻坚战中,绝对不能出现传说之类的东西。对不起,杨书记,你继续讲。”

“……而今,朱石乡街上都冷清了,我们这儿就更冷清了。大孤岛四面环水,就跟与世隔绝一般,‘大孤岛’就更加名副其实了——”

“我又打断一下。四面环水,与世隔绝,这既是不利条件,又是有利条件。我们可以大力发展乡村旅游,把与世隔绝的大孤岛打造成为美丽富饶的世外桃源。”何先庆掷地有声道。

“何书记,你说得轻巧像根灯草,搞乡村旅游,一没钱搞,二没客来,搞也是白搞。”赵泽兴道。

“就是。”一组长朱华水和二组长蒋银海附和道。

“你们不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何书记人是瘦了点,但脑壳还是不小,点子多得很。”李爱学道。

“我先丢句话在这里,这个乡村旅游搞不起来,我决不收兵回城。”何先庆道。

“请问何书记,具体你怎么搞?”赵泽兴道。

“具体怎么搞,我还没有想好,杨书记,你继续讲。”

“我就晓得你在提虚劲(浮夸)。”赵泽兴道。

“我们大孤岛村户籍上有一千八百多人,面积有两千多亩,其中耕地有八百多亩,人均耕地只有零点四四亩,河两岸那些村,人均耕地都是一亩多。我们大孤岛人多地少,而且全是沙土,一块水田也没有,是全县排倒第一的贫困村。就我们村目前这个状况,脱贫攻坚真不好搞。”

“不好搞也要搞,再硬的骨头我们也要啃。”何先庆道,“小有小的好处,我们正愁资金短缺,大了我们还没资金搞,我们要把这一点五平方公里的大孤岛打造成为万里长江中独一无二的大观园。这个广告词,我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就叫‘长江中的大孤岛,人世间的大观园’。”

“‘长江中的大孤岛,人世间的大观园’,太有创意了,不愧是诗人!”王月琴道。

“光有创意,没有创收,有个屁用。”赵泽兴道,“我看我们大孤岛啊,来了一只啄木官(啄木鸟)。”

何先庆觉得赵泽兴很麻烦,盯了他一眼道:“我告诉你们,小有小的好处,容易打造成精品。全县排倒第二的木盆槽村,那儿地盘大、人口稀,才不好搞。要不了半年,我们就可以超过他们。”

“你以为是在黑板上画直方图,把我们大孤岛的GDP画高点,把木盆槽的GDP画矮点,我们就超过他们了。”赵泽兴热嘲冷讽道。

王治锡抽了一口烟道:“何书记,我们这儿有几句顺口溜,我念给你们听:‘好个大孤岛,人多耕地少。老弱看住家,少壮往外跑。’常年在岛上的只有三分之一,还都是些七老八十的,吃得做不得。”

“没有水田,也不是什么坏事。水田多又能咋样?一年种一季水稻,一亩打个千多斤谷子,管(值)个两千多块钱,除去种子钱、农药钱、人工钱,剩不了几个钱。我们这儿全是土,土好啊,一年可以种好几季。”何先庆道。

“种好几季?就种红甘蔗一季。”杨横峰道。

“我们可以缩短红甘蔗的生长期,把它收了之后,再种一季甚至几季蔬菜,都是干得起的。”何先庆道。

“我们间种过大豆、四季豆、茄子等,效果都不好。”王治锡道。

“你们那是间种,我说的是轮种,把红甘蔗卖了再种蔬菜,把蔬菜卖了又种红甘蔗。”何先庆说罢,除他本人没笑外,其他人都是嗤笑不已,包括李爱学和王月琴。

“何书记,我冒昧问一下,你是农村人吗?你种过庄稼吗?”杨横峰道。

“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村人,我在农村也待过二十多年,也曾种过十多年的庄稼。”

“那我问你,你是袁隆平吗?缩短红甘蔗的生产期,你行吗?”

“没有办不到,只有想不到。既然想到了,就一定能办到。”

“算啦,不浪费时间了,我汇报完了好吃饭。”杨横峰喝口水道,“……目前,我们村一共有三百六十三户,其中五保户十九户,低保户五十三户,建卡贫困户七十三户,D级危房十二户,C级危房九户……没有汇报到的,请王主任补充。”

“杨书记说得很详细,也很准确,我就不作补充了。”王治锡道。

何先庆把笔往桌子上使劲一搁,提高嗓门道:“请问你们制定有脱贫攻坚的具体措施吗?”

杨横峰望着王治锡喊“王主任你说”,王治锡又望着杨横峰喊“杨书记你说”,推来推去都不说。最后,杨横峰半开玩笑道:“我们这不是在等何书记你们拿米来下锅吗?”

“一无资金,二无技术,三无劳力,你叫我们如何制定脱贫攻坚的具体措施。”赵泽兴强词夺理道。

“没有资金可以筹集,没有技术可以借鉴,没有劳力可以把打工的喊回来嘛。”何先庆道。

“莫说你喊不回来,你就是把他们喊回来了也没用,人均四分地,像‘杨半天’那样干半天耍半天吗?”赵泽兴道。

“说群众在等靠要,我看你们村两委也在等靠要。党的政策这么好,为什么不带领村民使劲往前跑?”何先庆道。

“党的政策是好,落到我们大孤岛却很少。你们看,我们村办公室还在这旧瓦房里,全县还有我们这样的状况吗?在破旧的条桌上搭块金丝绒,就是我们的会议桌。”杨横峰摆了一下头,继续道,“这瓦房一百多年了,哪天倒下来把人打倒了都不晓得。”

“这房子是有点旧,但是,比起村头那些D级危房和C级危房来说,还是要好得多嘛。”何先庆道。

“何书记,那我问你,为什么其他村都是新修的办公大楼?还安(装)有空调和电脑。”杨横峰道。

“干饭稀饭,各的搞干。”何先庆加重语气道,“搞成现在这个样儿,你们村两委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过去我们这儿还有三支部队,现在只剩一支部队了,你叫我们怎么搞?”杨横峰道。

“有部队,我咋没看见呢?”李爱学道。

“刚兴起打工那阵,我们这儿还有三支部队,一支三八,一支六一,一支九九,而今只剩下九九这一支部队了。”杨横峰道。

“三八、六一、九九,都是些啥部队哟?”李爱学好奇道。

“这个都不懂,还跑来驻什么村,扶什么贫?”赵泽兴不屑一顾道,“三八妇女节,六一儿童节,九九重阳节,你懂不懂?”

“男的出去打工,还说得过去,妇女和儿童咋都出去了呢?”何先庆道。

“你问我,我问哪个?”杨横峰道。

“我不问你,我问哪个?”

“你问赵组长呗。”杨横峰被逼无奈,只好拿赵泽兴当挡箭牌。

“赵组长,那你说。”何先庆步步紧逼道。

“外出打工是村民们脱贫致富的唯一出路,凡是出去打了工的,一般都不是困难户,相反,一家人都待在大孤岛上,一般都是困难户。”赵泽兴道。

“我问的是妇女和儿童咋都出去了?”

“你问我,我问哪个?”

“杨书记喊问你。”

“何书记,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找茬的?”赵泽兴眼露凶光道,“你是来帮忙的,我们就欢迎;你是来找茬的,对不起,我们不欢迎。”

“那我问你们,危房改造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大孤岛还有这么多危房?是上头没给资金吗?”何先庆道。

“给啦,每户三万五,不够。”王治锡道。

“不够,其他村为什么够?”

“其他村可以选在公路边修,地基也可以选硬的地方,而我们这儿,隔河渡水不说,全是沙地,运费是别个的几倍,基础也是别个的几倍。三万五一套,真修不起。”杨横峰道。

“我们总不能修成豆腐渣嘛。”王治锡道。

“钱不够,可以喊危房户出点嘛。”李爱学道。

“拿得出钱来,他倒不是危房户了,一个个穷得锅儿掉起叮当响。”王治锡道。

“光危房改造就这么困难,我说我不来,我们钟局长偏要我来。”李爱学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张脸都蔫啦。

“李科长,不要一上岛就打退堂鼓。”王月琴道。

“那我问你们,上面拨下来的危房改造款呢?”何先庆道。

“用了——”杨横峰刚开口,王治锡就跟他递眼色,暗示他说不得,可他偏要说,“王主任,你也不要眨眼睛。何书记他们来了,我们干的那事,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多久,不如跟他们说了。何书记,我们用来修村办公室了。”

“危房改造款,你们也敢挪来修村办公室,这是在犯罪啊,你们晓不晓得?”何先庆大吃一惊道。

“没得你说的这么严重,我们打听了的,只要没有装进自己的腰包,顶多算违纪,把我们关不起套不起。”杨横峰道。

“必须立即纠正。”何先庆俨然在命令下级,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来不及了,装修都快结束了。”杨横峰道。

“就是搬进去了,也必须立即纠正。”何先庆道。

“你放心,出了问题我杨横峰一个人承担,决不往你们工作队身上推。”

“这不是谁承担责任的事,而是原则问题,它根本干不得,我再重复一次,必须立即纠正。”何先庆加重语气道。

赵泽兴毫无畏惧之心,高声阔气道:“何书记,你说立即纠正就立即纠正呀?钱呢?七十多万,你有吗?没得钱,就不要唱反调。”

“我这是唱反调吗?我告诉你们,谁干得不对,我就要与谁斗争到底。”何先庆一字一顿地讲道,极力表明他十分坚决的态度。

“斗争,你要斗争谁?我们大小也是个基层干部,不是坏人。”赵泽兴道。

“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那些地方有困难、有问题,需要我们去解决,我们是为着解决困难去工作、去斗争的。我们来到大孤岛,不是来度假的,更不是来镀金的,而是来参加脱贫攻坚战的,首先,我们要与贫穷斗。”何先庆盯了一眼赵泽兴,又道,“如果这儿有坏思想,我们就要与坏思想斗。如果这儿有坏事情,我们就要与坏事情斗。如果这儿有坏分子,我们就要与坏分子斗。”

“何书记,你不好好抓脱贫攻坚,斗什么斗?我看你呀,就是一个好战分子,干脆把我抓起来斗得了。”赵泽兴摇头晃脑道,“到时候,我怕你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得卷起铺盖儿滚出大孤岛。”

“赵组长,我说你昨晚的酒没醒吗?你看你,净说些出格的话。”杨横峰阴沉着一张脸道,“不利于团结的话,大家都不要说了。”

“不是我不想团结大家,实在是危房不改造,脱贫攻坚就过不了关啊。”何先庆语重心长道。

“何书记,没得你说得这么扎劲(厉害)。往数字里掺点假,把资料整巴适(优秀),上面来检查能过关,一切就O K了。这就叫——”杨横峰挠了挠脑袋道,“这就叫算账脱贫,当下非常流行的一个词。”

何先庆十分诧异道:“危房没有改造好,你们都能蒙哄过关啊?”

“何书记,怎么跟你说呢?”杨横峰迟疑道,“无论它哪一级来我们大孤岛检查,那条过河船,都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他们还没有上船,我们这边早就晓得了。”

“晓得了又能咋样?”何先庆道。

“把危房户迅速转移呗。”杨横峰道。

“人可以转移,难道危房也可以转移吗?”何先庆道。

“在危房户的外墙上,我们早就钉得有铁牌,上书‘全家外出户’。”杨横峰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道,“何书记,你看这个。”何先庆打开一看,是一大叠租房合同,哪个危房户转移到哪家去,租金是多少,写得是一清二楚。

“何书记,你明白了吗?”杨横峰道。

“我明白啥?”何先庆把桌子一拍,发火道,“杨书记,你是一名老党员了,居然敢弄虚作假、欺上瞒下,而且说起来一点也不脸红。”

“何书记,莫激动。”王治锡把烟头往窗外一扔,招呼道,“你们刚来,对杨书记还不了解。杨书记是一位久经考验的,而且是非常优秀的共产党员,多次获得上级表彰。一九八一年冬,他从打仗的前线退伍回来,就开始担任大孤岛村支书。快四十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为村民谋出路,能想的办法他都想了,能干的事他也都干了。前些年,尿桶下面的那团泥巴,他都逼着各家各户把它铲来倒在红甘蔗地里了。他最看不得别个在耍,莫说在打牌,就是在摆龙门阵,他都要上去教训一顿。因此,乡亲们送他一个外号叫‘看不得’。”。

“‘看不得’,女厕所咯嘛——看不得。开个玩笑,杨书记,不生气嗮。”话还没说完,李爱学自个儿先笑了起来,却没有一个人跟着他笑。

“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你这叫不识时务。”王月琴悄声对李爱学道,“你没看见何书记黑起那张脸,八刀都砍不进去吗?”

李爱学依旧大声道:“我还不是想缓和一下气氛?”

“王主任,那你呢?你又为村民做了啥?”何先庆道。

“做了啥?”杨横峰把这三个字说得又重又慢,道,“王主任啊,人呼‘管得宽’。寡妇家的床环子坏了,他都要去管。”

“那对不起,我错怪你们了。”何先庆站了起来,分别给杨横峰和王治锡鞠了一个躬道,“大家吃饭。”

“这句话,我最爱听。”李爱学道。

“坤楠,上菜。”凌辉武跑到门外大声喊道。

何先庆见来者是一位中年妇女,短发,微胖,脸圆如盘,笑容可掬。此人手脚特别利索,不一会儿工夫,就把一大桌菜端上来了。她一边端菜,一边打量何先庆,只见他瘦瘦的,高高的,睡衣包裹的身躯上,不大明显的肌肉一鼓一鼓的。忽然,二目对视,互生好感。

杨横峰道:“我们这儿就这个条件,何书记、李科长、王科长,你们就将就填一下肚子。”

“很好了,比我们单位的工作餐好多了。”李爱学道。

“大家把酒杯举起,欢迎工作队的何书记、李科长、王科长的到来。”杨横峰道。

“对不起,大家把酒杯放下,我有话要说。”听何先庆这么一说,一个个眼巴巴地把他望着,酒杯都到嘴边了,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放了下来。

“这顿饭,谁买单?”何先庆道。

“村里买单。”杨横峰说得理直气壮。

“我们村不是全县最贫困的村吗?却摆满了一大桌子的美酒佳肴。”何先庆看了一眼李科长道,“先借点钱给我,等会儿我刷微信还你,这顿饭算我请大家。”

“你们来者是客,我们再穷,也要尽一下地主之谊嘛,怎么能让何书记私人掏腰包呢?”王治锡道。

李爱学摸出五百块钱来道:“何书记,这次你办,下次王科长办,再下次才该我办哈。”

见何先庆一脸严肃,杨横峰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愣了一下还是把钱收了,憨笑道:“何书记,这样怕不好得哟。”

“下面我跟我们工作队的同志宣布几条纪律。第一条,不准白吃。不管是公家请,还是私家请,都不准去白吃,吃了就必须付钱。”何先庆看了一眼李爱学,又看了一眼王月琴,问道,“你俩能做到吗?”

“我能做到。”二人异口同声道。

“第二条,不准白拿。不管是公家的,还是私家的,都不准去白拿,拿了就必须付钱,哪怕是一根针一根线,都必须付钱。你俩能做到吗?”

“我能做到。”二人异口同声道。

“这第三条纪律,是关于饮酒的。工作日白天是绝对不能饮酒的,晚上也只能象征性地饮一点。你俩能做到吗?”

“我能做到。”王月琴道。

“我有时能做到,有时可能做——不到。”李爱学盯着酒杯,像欣赏宝贝一般。

“李科长,做得到做不到都必须做到,如有违犯,我一定会如实向你的单位反映。”

“何书记,那我们呢?”杨横峰试探性地问道。

“你们自己起平仄(定规矩),我们工作队可管不了你们村两委。”

“何书记,你这第三条,能不能今天中午过了我再遵照执行?”李爱学看着何先庆,眼睁睁道。

“李科长,我知道你是个酒罐,杨书记他们又这么热情,这第三条嘛,就从明天起执行。”何先庆又补了一句,“上面安排的报到时间也是明天嘛。”

“谢谢何书记的英明决策。”李爱学道。

“那大家把酒杯端起,我们村里面办招待,何书记买单,大家一定要喝好吃好。”杨横峰道。

“不忙,我还有第四条纪律要宣布——”

大家又把酒杯放了下去,心里头更不是个滋味。李爱学道:“还有纪律啊,我那酒虫都爬出来了。”

“第四条纪律就是,以后我们吃饭,顶多三菜一汤就行了,人多分量下重点,人少分量下轻点。这一条,你俩能做到吗?”

“我能做到。”二人异口同声道。

“那你们喝酒,我就不陪你们了。”何先庆舀起米饭吃了起来。

杨横峰他们不好劝何先庆喝酒,王月琴是女同志,也不好劝,就对准李爱学一个人使劲地劝。一个一口“李科长,我敬你”,李爱学听得心里头美滋滋的,感觉自己就是这儿的****似的,来者不拒,喝了过痛快。

何先庆边吃边想:桌上的这些土货还真好吃,能不能在这些土货上打点主意呢?想着想着,肚子就填饱了,起身道:“我出去转转,大家少喝点,下午还要开会。”

“何书记,狗儿凶得很啰。”杨横峰道。

“我给他吆狗去。”苏灿贵道。

3

“小苏,为何叫五福门呀?”

“何书记,快莫这么叫,我都四十多了,不小了。”

“你四十多,我五十多,不叫你小苏,难道叫你大苏啊?”

“喊名字就行了,我叫苏灿贵。”

“苏灿贵,喊起来咋这么别扭呀?还是叫小苏,亲热些。”

“那就喊我的外号吧,我的外号叫坤楠,这岛上的人都这么喊。”

“是乾坤的坤,楠竹的楠吗?这个外号好,比你的名字好听多了。”

“是亏欠的亏,男人的男。”

“‘亏男’,啥意思?”

“我八字大,嫁了三次都把男人克死了,所以,大家就喊我‘亏男’了,害得没人敢娶我了。”

“噢。”何先庆笑道,“我要是单身我就娶你,我就不信你会亏男。”

“何书记,你这句话我记到的哈。”苏灿贵一点也不害羞,还口道,“我听说你媳妇正在跟你闹离婚,你要是离了,一定要娶我哈。”

“玩笑话你都当真啊?”

“是哟。”

何先庆赶忙转移话题道:“你是贫困户吗?”

“我嫁了三回,跟三个男人都生了一个娃儿。我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娃儿,能不贫困吗?何书记,你可要多给我点扶贫款啊。”

“怪说不得你要陪我转,原来是想跟我套近乎呀。”何先庆笑了笑道,“我问你,你懒吗?”

“我不懒,村里面每次有领导来,都是我煮饭。我就跟着他们一起吃点,一分钱的工钱我都没有拿。我也晓得村里穷。”

“不懒就好办,你只要肯干,我保准你今年,顶多明年就可以脱贫致富。”何先庆又补充了一句,“等靠要的思想,千万不能有哈。”

“何书记,你放心,我都听你的。你叫我做啥我就做啥,你叫我给你洗衣煮饭都可以。”

“三个孩子多大了?学习成绩怎么样?”

“何老大在江清县城读高中,杨老大在朱石街上读初中,赵老大在这大孤岛上读小学。”

“三个老大都在读书,是有点困难。”

“不是有点困难,是特困难。”苏灿贵纠正道。

来到大门前,苏灿贵指着用条石做的门楣上面的红色大字道:“何书记,你看,那上面有五个福字。”

“我来的时候,咋没看见这五个福字呢?”

“你来的时候,进的是后门,这是前门。”

“这个院子好大哟,把我都转晕了。”

“何书记,你说话好搞笑呢。这么小一个院子,我闭着眼睛都转得出去。”苏灿贵指了指那些破砖烂瓦道,“这五福门,背朝南河,面向北江。西边江来,东边江去。宫殿盘郁,楼观飞惊。图写禽兽,画彩仙灵——”

“打住打住,好你个小苏,居然背《千字文》来蒙我。”

“何书记,你也会背《千字文》?”

“你引用到此,倒也很贴切。”何先庆没想到大孤岛上的一个村姑,居然会背《千字文》,你要逗我,我也要逗你,便道,“你知道这五福是哪五福吗?”

“不就是门枋上这五个福字吗?”

“五福者,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的终命。”

“何书记,你书读得好多哟。”

“这原是哪姓人家的?”

“我们岛上,总共有三个大姓:赵家、杨家和何家。每姓人家都有一个庄园,五福门是何家的,杨姓的庄园叫大东门,赵姓的庄园叫大西门。”

回到院子中间,何先庆对一柱一檩仔仔细细观察起来,问道:“这五福门,有多少间屋子?住了多少户人家?”

“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每面都是十间房。南面被村两委占用了六间,学校占用了四间,还有三方,每面都住着两户人家,东面背后有口天井,那里住着三户人家,一共是九户人家。”

“可惜只有你家还住着人,其他户的门锁都生锈了。”何先庆感叹道,“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住过人了。”

“好个大孤岛,十户九关门。留守家园者,多是白发人。”苏灿贵道。

“对了,你说有学校,我咋没看见呢?”

“我带你去看。”

走出后门,看见有一堵沙砖围墙,围墙中间有个铁钎子大门,大门右边挂着一块牌子:江清县朱石乡学校大孤岛教学点。一把大铁锁把大门锁得严严实实的,何先庆感觉好奇怪哟,问道:“今天是星期一,这么早就放学了?”

“在里面关起上课。”苏灿贵放开嗓子喊起来,“赵老大,赵老大……”乡下女人声音大,刚喊到第三声时,何先庆就看见两个人从里面跑了出来,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十来岁。十来岁这个很生气,责怪道:“喊你不要喊我赵老大,我叫赵星河。”

“喊习惯了,不这样喊就是了。”

五十多岁那个一边开着锁,一边盯着何先庆嬉皮笑脸道:“我说哥,这个女人你也敢睡呀——”

“何老师,请你把嘴巴放干净点。”苏灿贵赶忙打断他的话道,“这是师范进修校的何先庆何主任,是大孤岛扶贫驻村工作队的第一书记兼队长。”

“失敬!失敬!草民有眼不识泰山。何书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这位是何明中何老师。”

“何老师好。”何先庆伸手去与何明中握手。

“哪里嘛?‘亏男’,我看见本家书记穿的是睡衣,跟你一起过来,我还以为你俩刚睡了午觉出来哩。”

“何老师,你流氓。”赵星河向教室跑去。

何先庆见校园不大,只有四间土墙瓦房,都很陈旧。校园中间是一块土坝子篮球场,只有一副篮板,还是固定在一根刺楠竹上的。满地杂草丛生,显然没有多少人在行走。屋檐前绑着一根硬头黄竹杆,竹杆上端挂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正在春风中欢快地飘扬着。

“慢点,何书记,这坝子不好走。”何明中道。

何先庆来到左侧的厕所边,一股氨气味刺鼻而来。何明中道:“何书记,你慢点,厕所脏得很。”

这是个旱厕,粪便成堆,苍蝇横飞,蛆虫乱爬,何先庆见了,把手一摆道:“这厕所该革命了。”

“厕所也要革命,啥意思?”苏灿贵道。

围墙边的花卉还没有起蕾,叶子却早绿了,给寂静的小校园平添了许多生机。何先庆见了,稍感一丝惬意,问道:“何老师,在这儿工作好多年了?”

“耶,我十六岁就开始工作,今年五十六了,整整四十年了。”

“何老师东西都还没有长齐,就顶替他老子(父亲)出来教书了。”苏灿贵道。

“大表嫂,你咋晓得我东西都还没有长齐呢?你看到过的吗?”

“你那东西,我才不看,丑死了。”

何先庆也是在农村长大的,哪种玩笑话他没听到过,当听见他俩一阵乱说时,也觉得很不雅,便制止道:“像你们这种玩笑话,以后就不要开了。我们不仅在物质上要脱贫致富奔小康,在精神上也要脱离低俗奔小康。”

走进教室,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不是那破烂的窗户,也不是那裂缝的墙壁,也不是那透进日光的屋顶,而是那三个灰头土脸的学生,一问,说都是六年级的。何明中道:“还有几个月,等这三个学生一毕业,这所学校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而光荣退休了,我也该到朱石街上去教书了。”

听何明中谈这番话的口气,比在黑夜中看见曙光还要高兴,何先庆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该为何明中高兴,还是该为这所学校痛惜呢?该为这三名学生讲点什么呢?在凹凸不平还有些泛白的水泥黑板上,何先庆拿起粉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两个大字,问道:“同学们,这两个字大家认识吗?”

“认识,念冲明。”三名学生异口同声道。

“是聪明,不是冲明。”何先庆分别在“聪”和“冲”的上方标注上拼音cōng 和chōng后,讲道,“前者是边音,后者是鼻音。”

“cōng”

“cōng”

“chōng”

“chōng”

“是cōng míng,不是chòng míng。”

……

他教读了好几遍,才把这三个学生教读准了,又问道:“同学们,聪明二字,你们会讲吗?”见同学们拘谨得不敢举手,何先庆只好点名道:“赵星河,你来说说。”

赵星河扭动着身体,胆怯道:“聪明,就是不憨(傻)的意思。”

“请坐下。”何先庆指着“聪”字的耳旁道,“这是耳旁,一个人要聪明,首先耳朵要聪明——”

一位同学倏地站了起来,打断何先庆的话道:“老师,我晓得了,一个人要聪明,耳朵要聪明,眼睛要聪明,嘴巴要聪明,心脏要聪明。”何明中给这名同学眨了好几次眼睛,暗示他老师在讲,你抢什么话?这名同学视而不见,一口气就说完了。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何先庆道。

“我叫何光贤,是何老师的幺爷。”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说是全班,其实就只有三名同学。何明中恼羞成怒,拧起何光贤的衣领就往讲台上拖。何光贤不但不害怕,反而理直气壮道:“何明中,你敢拖你幺爷,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何光贤,这是在学校,我是你的老师,你是我的学生,学生要听老师的话,你懂不懂?”

“何明中,这是在五福门,五福门是我们何家的祖业。在这儿就跟在家里一样,家法大过国法,我是你的幺爷,你是我的侄儿,侄儿要听幺爷的话,你懂不懂?”何光贤针锋相对道。

“何光贤,何老师拖不得你,我苏灿贵总拉得你。”苏灿贵冲了过去。

“嫂嫂,莫动手,男女授受不亲。”何光贤像小鬼见了阎王一般,乖乖地跑到讲台上立起。

教室里重新恢复了平静。何先庆继续讲道:“这个‘聪’字,为什么要把耳旁单独放在一边,让它立起来呢?”

同学们纷纷摇头。何先庆道:“因为把耳朵立起来,才听得更清楚,人躺下去是不是听得没这么清楚啊?一个人要聪明,首先要学会听话,听党的话,听爸爸妈妈的话,听老师的话——”

“不听老师的话,就活该遭收拾。”

“杨才刚,你抢什么话?你是自己上去,还是我把你拉上去。”何明中道。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自己会走。”

“为什么要把眼睛放在最上方?”何先庆继续讲道。

“因为眼睛本来就长在最上方。”

“赵星河,你又抢什么话?又答不在点子上——”何明中的话还没有说完,赵星河早跑到讲台上去了,道:“我就晓得你要喊我上来,还不如我自己先跑上来。”

“为什么要把眼睛放在最上方?因为站得高才能望得远。”何先庆道。

“所以,我们都站到讲台上来了。”三位同学异口同声道。

“你们想下去吗?”何先庆道。

“当然想啊。”

“为什么?”

“我们不下去,台下一个学生也没有了,老师你对着谁讲啊?”赵星河道。

“很好,你们很聪明。那我问你们,为什么要把心放在最下方?”

“因为心脏就在眼睛和嘴巴下面。”杨才刚道。

“此心非彼心,心脏的心是用来供血的,而这个心是用来思考问题的。为什么要把心放在最下方?大家可以往含有‘心’字的词语方面去想。”

“因为心不好使,放低一点好使。”何光贤道。

“有点像了,再想想。”

“因为心浮气躁干不成事,所以必须要把心沉下去。”赵星河道。

“赵星河同学,答得非常棒,你可以下去了。”

“老师,我下去之前,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这个心到底是什么?它在哪儿?”赵星河道。

“赵星河同学,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心是什么?它在哪儿?”何先庆道,“心就是念头,它就在我们的脸上,你在想什么,全都显在脸上了。孟子说,人要有四心: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

赵星河向另两位同学伸了伸舌头,得意洋洋地走了下去。何先庆看着何光贤和杨才刚道:“我还有两个问题,你们一人答一个,都还有机会下去,谁先来?”

“我先来。”何光贤道。

“好,何光贤同学,你先来,我问你,为什么要把口放在中间?”

“因为把口关起来,免得它乱讲话遭收拾。”

“这个答案还算可以。何光贤同学,你可以下去了。”何先庆继续讲道,“为什么要把口放在中间?因为只有耳朵听懂了,眼睛看清楚了,心里想明白了,开口说出来才不会错,大家说是不是?”

大家点头称是。

“杨才刚同学,这个‘明’字,左边是一个‘日’字,右边是一个‘月’字,该怎么讲呢?”

“何老师,我知道,聪明的人就是像太阳和月亮那么明亮。”

“答得非常对。杨才刚同学,你可以下去了。”何先庆继续讲道,“同学们,这‘聪明’二字,是不是讲得差不多了?”

“是。”

“我再啰嗦一句。这个‘明’字,理解成太阳和月亮,可以,理解成一天天、一月月,也可以。也就是说,我们时时刻刻都要保持聪明的状态,切不可聪明一世——”

“糊涂一时。”三位同学接过话道。

“现在的骗子太多了,很多人聪明一世,却被骗子蒙了一时,想都没想就把款打过去了。”何先庆问道,“同学们,遇到对方喊你打款时,你该怎么办?”

见同学们没有回答,何先庆道:“首先不贪小便宜,一贪心就遭;其次坚持不打款,只要不打款,再狡猾的骗子也拿你没办法。同学们,请记住,聪明一世,不能——”

“糊涂一时。”三名同学齐道。

苏灿贵听到此,激动得拉住何先庆的手,赞道:“何书记,你太有才了,把我这个大老粗,都教聪明了。同学们,何书记教得好不好?”

“教得太好了。”三位同学异口同声道, “他是新来的老师吗?”

“他是来我们大孤岛驻村的,是驻村工作队的第一书记兼队长。”何明中道。

三位同学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要何先庆给他们讲趣味数学。看见三张如饥似渴般求知的脸,何先庆拿起粉笔写出了一串算式:1×1=?11×11=?111×111=?1111×1111=?

同学们通过计算,得出下列算式:

1×1=1

11×11=121

111×111=12321

1111×1111=1234321

何先庆启发道:“发现规律了吗?请计算

111111111×111111111=?”

“何书记,我能来吗?”苏灿贵问道。

“当然可以。”

苏灿贵走上去,在黑板上写下:12345678987654321。

“同学们,赵星河的妈妈算得对吗?”

“对。”

“为什么会有这个规律呢?留给同学们下去探讨,我要过去开会了。”

“老师,你能教我们吗?”

“我要指导脱贫攻坚,那才是我的本职工作,同学们。”

“有空能过来教我们吗?”

“尽量嘛。”

从学校出来,苏灿贵道:“其实,这些娃儿很聪明,就是没有遇到好老师。”

“你家赵星河,咋不到街上去读?”

“他要走了,我一个寡妇,晚上睡起好吓人喔。”

“再隔几个月,赵星河还不是要去街上读初中?到时候,你还不是要孤灯夜下,独自一人守空床。”

“火烧黄鳝——熟一节吃一节呗。”

“喔,对了,你说这大白天把大门锁起干啥?一个老师三个学生的学校,有啥好锁的?”

“老师怕学生跑了,学生怕老师跑了。”

“老师怕学生跑了,学生怕老师跑了。你这句话,好有诗味啊。”

过了一阵,见何先庆没有说话,为了打破沉默,苏灿贵道:“何书记,你咋教得这么好?不仅把‘聪明’二字教活了,还把防诈骗也给讲透了。”何先庆开始同情起眼前这个女人来:该怎么拯救她呢?他正这么想着,忽听苏灿贵在问他,一时没回过神来:“你说啥?”

“我说你咋教得这么好?”

“不瞒你说,谁跟我教一个年级,就该他倒霉,都说我是他们的克星,每次考试的平均分都要高出他们十多分。”

“抽空你教教我那幺儿,我跟你煮饭洗衣服。”

“不洗衣,不煮饭,一心只把工作干,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愿意跟我煮饭洗衣服,那倒好哟,但是,旁人会怎么看?”

“走自己的路,让旁人说去吧。”

“要不,我给李科长和王科长他俩说说,我们三个人的伙食都由你来煮,我们付你工钱,这样就没人说闲话了。”

“收你们的钱,怕不好哟。”

“有啥不好的?”

“我们大孤岛要是有你这样的老师,这里的娃儿就不会隔河渡水,远离亲人跑去朱石街上去读书了,好辛苦哟。”苏灿贵闯口而出的一句话,却像一把枷锁,把何先庆的心给锁上了,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回到村两委会议室,李爱学他们还在呡酒,像秋雨一般绵绵的,不知几时能停下来。“你们还在喝啊,何书记把五福门都考察完回来了,他还去学校上了一堂课,上得可好啦。”听苏灿贵这么一说,大家都怪不好意思的,杨横峰喊道:“收秤(结束)。”

“‘亏男’,收碗。”凌辉武道。

“时间紧、任务重,我就直奔主题,我刚才在学校,忽然悟明白了一个道理:教育兴,则乡村兴。只要我们把教育发展好了,大孤岛的脱贫攻坚就好搞了……”何先庆道。

赵泽兴本是个天棒,加之酒又喝多了,嘴巴更把控不住,何先庆刚开口,他就打断道:“吃饭前,你还高喊要大力发展乡村旅游,说什么长江中的大孤岛,人世间的大观园,现在又说要大力发展教育。就是寡鸡蛋,也要七天才变嘛。”

“我觉得挽救那所村小是我们大孤岛脱贫攻坚的突破口……”何先庆刚开口,赵泽兴又打断道:“何书记,你是搞教育的,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投再多的钱去搞教育,都是打水漂。总共才眼屎(极少)这么多点扶贫款,你却要拿去发展教育,你脑壳遭门夹了吗?”

见赵泽兴嘲笑不已,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儿,何先庆耐着性子道:“赵组长,你笑啥?”

“我笑你,乱弹琴,开黄腔(乱发言)。”赵泽兴用手指着何先庆的脸,咄咄逼人道,“我问你,只有一个老师、三个学生的学校,你咋发展教育?”

“赵组长,你懂教育吗?不懂教育,就别跟我谈教育。”何先庆的火气压不住了。

见二人争得面红耳赤,杨横峰怕他俩把矛盾激化,便转移话题道:“何书记,你还有啥好点子?说出来,我们听听。”

“天机不可泄露。你们去通知,明天上午八点钟召开村民大会。”何先庆站了起来道,“我们去到处转转,熟悉一下大孤岛的环境。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

“慢,大家不慌走。”杨横峰招呼大家坐下道,“何书记,扶贫集团给我们四十万,你打算怎么用?”

“交给明天上午村民大会来定吧。”何先庆斩钉截铁道。

“这样做怕不妥哟。”杨横峰道,“我觉得,应该把这笔扶贫款用于危房改造,既可以把我们的错误纠正了,又可以把‘住房安全有保障’给完成了。”

“专款专用,危房改造款就用于危房改造,把扶贫集团给的钱用于危房改造,我不同意。”

“问题是危房改造款已经被我们挪用了,我的何书记呢。”杨横峰道。

“把扶贫集团给的钱用来修房子,就像把母鸡杀了,吃了就没了,而把它用于发展产业,它就可以生出更多的鸡蛋来,鸡蛋又——”

“蛋生鸡,鸡生蛋,蛋又生鸡,鸡又生蛋,我看你就是一个闲扯淡。”赵泽兴在何先庆面前手乱舞,足乱蹈,好一副戏谑的神态。

“我咋闲扯淡了?你跟我说清楚。”何先庆忍无可忍了。

“你咋不是闲扯淡了?你要我们纠正,我们要纠正,你又不准。你上大孤岛来,到底安的什么心?”赵泽兴道。

“让每一个村民都能过上小康生活,这就是我上大孤岛来安的心。”何先庆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三下道,“这笔扶贫款太有限了,我们必须精打细算,让每一分钱都发挥出最大效益。”

“你是不是要装怪?我叫你第一书记都做不成,你信不信?”赵泽兴越说越激动,“他们怕你,我不怕你,少把自己当钦差。”

“何书记,你该不是想把这笔扶贫款去挽救村小哈?我可不同意哈。”杨横峰道。

“对,我们不同意。”王治锡他们也一齐吼道。

“一切都由明天的村民大会来定吧。”

“何书记,要不就照杨书记他们说的,先把窟窿填了。”王月琴见势不对,当起和事佬来。

“王科长,你几时学的泥瓦匠,和什么稀泥?”何先庆瞪了她一眼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出去转转,熟悉熟悉情况。”

“那我们跟你们一路,当个向导。”杨横峰道。

“算了,何书记他们要微服私访。”王治锡道。

“也好,那我们留下来继续开会。”杨横峰道,“凌委员,你出去看看,他们走远了没有?”

凌辉武出去看了一眼,回来道:“都走出五福门了。”

杨横峰喝了一口茶道:“大家怎样看待何书记这个人?”

“我看何书记没有敌意。”王治锡道。

“你没听他说要与我们斗争到底吗?我看他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道上的人。”赵泽兴道。

“他是说要与坏人斗争到底,不是说要与我们斗争到底。”杨横峰道。

“反正我看他,不是什么好鸟。”赵泽兴道。

“朱组长,你怎么看?”杨横峰道。

“我赞成赵组长的看法。”朱华水打了一个酒饱嗝道,“不过,在挪用危房改造款这个问题上,他的忠告还是很有道理的。”

“蒋组长,你呢?”杨横峰道。

“我也赞成赵组长的意见。何书记说话二冲二冲的,我就怕他像马谡,言过其实,拿扶贫款去打水漂。”蒋银海道,“我也同意朱组长的意见,何书记对我们挪用危房改造款——”

“蒋组长,你不说了,我听明白了。凌委员,你呢?”杨横峰道。

“我作会议记录。”凌辉武道。

“耶,凌委员,你比泥鳅还滑呢,你还是不是我们村两委的人啰?”王治锡道。

“硬要我说我就说两句。这个何书记,上午说要发展旅游,下午又说要发展教育,到底哪条黄瓜做得种,我看他自己都没搞清楚。”凌辉武道。

“不管怎么说,他的动机还是好的,我觉得,还是要与他搞好关系。一来就整得水火不容,以后还怎样开展工作。”王治锡道。

“杨书记、王主任,你们怕他,我不怕他。你们看我的,不出一个月,我就叫他卷起铺盖儿滚出大孤岛。”赵泽兴把胸膛拍得当当当的响,一张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条条绽出。

“赵组长,莫激动,小心高血压。”杨横峰道,“我最后锁个口口(作总结),我们一定要防着他,坚决不能让他乱作为,特别要防他拿扶贫款去打水漂。”

“防什么防?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赵泽兴道。

“赵组长,何书记的靠山有多大,你知道吗?”王治锡道。

“一个教书的,能有多大的靠山?百无一用是书生,没啥了不起的。”赵泽兴道。

“皇帝都是老师教出来的,谁又知道他何书记,没教出几个局长、县长、省长来?”王治锡道。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偏要去摸。你们怕他,我不怕他。我姐夫孙全昭,管得了他嘛,而我姐夫的姐夫——”突然,窗外有人咳嗽了一声,赵泽兴道,“不好,有人偷听。”立即追了出去,见白犬儿蹲在窗台下,他转身回屋道:“是白犬儿。”

“这狗咳的声音,咋跟人咳的声音一样呢?肯定有人。”王治锡道。

“有人偷听,老子也不怕。”赵泽兴故意加大嗓门道,想让偷听的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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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宙海盗集团和黑暗帝国两个主要的黑暗势力集团的战争即将打响!海盗四魔将,黑暗五魔将,汪氏家族,陈氏家族,汪氏家族,李氏家族,杨氏家族等家族即将在各大星球展开激烈的激战,争夺宇宙霸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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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部关于青春,爱情和遗憾的小说,里面有虚构的部分,也有很多现实的我的经历,我不是一个专业的写手,但是我一直都喜欢写东西,所以,我把自己在20岁左右时对爱情的感悟写下来,用来纪念和怀恋。里面人物不多,人物也没有那么立体,更多的写的是一个敏感多疑的女生和一个自卑又温暖的男生的故事,他们之间有过遗憾,也有真切的爱情,具体的你们可以读一读这篇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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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49年,神秘的科技降临地球。它即带领人类进入科技文明,同时也带来了地球与外星文明的第一次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