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神州沃土浩阔无际,妖兽遍布,除却东、西、南、北四海;东、西、南、北四荒之外,中原腹地九州七十二道的万千善男信女千百年来莫不以修真为尊为念。
而在这纷乱庞杂的修真群体之中,名头为之响亮、人气为之鼎盛者,概属仙脉之祖——昆仑山首当其冲,历来无能出其右者。
昆仑山,方广千里,峰峦起伏,主峰巍峨耸峙高万仞,上通璇玑玉衡。上有禾木,长五寻,大五围,结赤果,传有神猿驻之。
峰顶有修真道人建宗立派,掌昆仑一脉已万年有余,以“昆仑虚”为名庇佑四方、除妖卫道,乃为洪荒修真界三派之首,彼时世人尽皆仰慕羡之!
其余修真界贰派,一曰:“轩辕丘”、一曰:“长留”!
北溟,凌渊。
北溟居穷发之北,苍茫千里、烟波浩渺,自天地初裂、混沌初开之际,便鲜有人至。
而在北溟之央,颇为奇罕的立一孤岛,名曰“凌渊”。
凌渊岛孤悬而立,岛呈圆形,因上古之时曾有凌渊仙翁溺薨于北溟,后化身为三尾白颈乌常衔艮畑山之五色灵石堙于浩渺北溟,故得此名。
岛中松柏常青、灵兽睦善,郁郁葱葱好似仙境神界,处处灵气缭绕、叠翠如屏,入目处皆见姹紫嫣红开遍奇花名卉遍开。
花树相映交错之间,既无青砖绿瓦,亦缺炊烟犬吠,姽婳幽静中,令人目不暇接。
直觉清幽无比,如置仙苑。
放目逐去,甚嶓冢山蓇蓉草、招摇山祝余草、杜衡薜荔数不甚数,又有不计其数的蔷薇、芍药、牡丹、紫荆争相斗艳,花身香气馥郁盈溢飘香。
忽地金风一缕轻拂而过,刹那催动百卉,一时间红白相交蓝绿相错落英缤纷坠落尘间,遍地绮丽满目鲜艳。
望尽琪花瑶草,犹见孤岛上方霞光千条瑞气充盈,其间又有瑞鹤数只在那灵气绛霄中展翅游弋悠哉啼鸣,端的给这幅如画仙卷增添了几分生机活气。
凌渊止境,四根白玉雕琢的擎天柱晶莹剔透,柱身雕镂精湛的天龙俯瞰图好似裹挾着雷霆万钧之势,欲强挣桎梏腾飞冲天。
沿柱盘旋的密布龙鳞层次分明龙目幽碧狠戾龙爪锐锋掣电,活灵活现的蟠龙张牙舞爪气势磅礴,通体周处无不透漏出一股唯我独尊的王者霸气。
玉柱底端,距地约莫一丈略余之处,曾有无名氏凿玉衔石、抬梁架木,应用榫卯连接依柱搭建成一座清雅隽秀的“凌渊亭”。
凌渊亭存在悠久,也曾有无上尊者引北溟之水环绕于亭子四围,时常携友在此曲水流觞、吟诗作赋,享受惬意繁华。
凌渊亭临靠北溟,终日可见一望无际的水面波光粼粼,时而波涛澎湃时而静如处子,不期教人遐思万里浮想联翩。
亭内陈设简单、布局明显,除却三只一字排开的古朴树凳,仅余一张用料考究的单脚玉石园桌设在亭心。
那三只树凳材质粗硕却韵味十足,浑然天成的纹理如行云流水般次第延伸,无意勾勒出一幅幅炊烟袅袅的山水诗卷。
至于玉石桌的原料,乃由猨翼山所产白玉而出。传闻猨翼之山在招摇山往东六百八十里、堂庭之山往东三百八十里的地方,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蝮虫,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
山中产之玉石历钧蓝真火不腐、经万钧雷霆不崩,比肩和璧隋珠,乃世间不可多得之奇珍瑰宝!
此刻,在那树凳之上,正有三名鹤发童颜、神采俊逸,颇具仙风道骨的修真道尊正襟危坐,他们均是手撍纤长竹竿,兀自临溟垂钓。
突然,只见位于左侧那名老者手中钓杆微微颤动,水面落饵之处很快泛起阵阵涟漪波痕,似是鱼儿咬钩之兆。
那名老者着一袭碧绿长袍,生就得身硕体宽,浓眉阔目鼻直口方。他原本瞌睡虫正闹得欢肆,蜷着两腿径直摇头晃脑昏昏欲睡。
未几,略觉手中的竹竿似被何物牵扯,起初微不可察的细小动作渐次变得异常活跃,倏然大梦觉醒,慌忙握紧竹竿连番相扯,口中却是喜不自胜地笑说道:“咦,输了几回,这次怎地走了狗屎运,难得有鲲主动上前来咬我的钩子。看来我长留一脉,自今日起恐要时来运转了!”
他不徐不疾地轻捋着蚕丝钓线,左右缓缓曳动,以此达到卸掉猎物体内多余气力的目的,待至它气力衰竭无处藏匿以后,长留道祖方才谨慎地拉线收网。
钓线原是经辉诸山桑蚕蚕体内的丝浆取出拉成单股粗丝,再由狄希酿造的千日醉浸泡三日,晾干后斫伐不断刀剑不折,坚韧异常。
垂钓之事,向来是几家欢喜几家忧。长留道祖这厢步骤清明地正循循诱捕眼看鲲鱼即将到手,忍辱多年的心头阴霾也一并一扫而光,兀自欣愉色舞难以自持。
另一厢,端坐于右侧的青须老者两眼睇眄,视线从长留道祖身上淡淡掠过,冷哼一声说道:“这北溟之鲲素以‘行如掣电,智若马猿’著称,可不是什么人想钓,就能钓到的。”
说话之人身着一袭华衣锦服,长得重眉低眼、唇方口正、三牙掩口髭须,似笑非笑的面颊仿若时刻透着一股子冷意,教人不寒而栗。
好似他天生就具有不怒自威的威严,便是打心眼里想跟他亲近几分的人,到最后望着他那一副与生具有的肃穆模样,也只能是悻悻地退避三舍。
此人说来也不是外人,乃是当今执掌修真界三大门派之一--“轩辕丘”四百余年的掌门仙教--莫天涵。
长留道祖则双目死死盯着那北溟中不断接踵扩散的波纹,对于莫天涵投过来的尖酸刻薄充耳不闻,一副完全置之不理的模样。
不知从何时起,每隔十年一次的“凌渊钓鲲”成为了修真界三大门派比攀修为道法、内力道行的契机,当然,这是一处完全没有硝烟,却每次都能够给九州七十二道的万千黎民带来福祉和意外惊喜的战场。
用市井上那个脍炙人口久传不息的说词,“鲲是个啥老子没见过,也不稀罕,但是它从来不耽误老子发财……好勒,福威镖局赵总镖头押昆仑虚掌教真尊--诸葛轻玄胜,纹银一百两。计,筹策百枝,赌利一赔二”。
显而易见,“赌鲲”后来渐次衍变为全民皆可参与之盛事,实乃顺应潮流不过是大势所趋罢了。其实真正关乎到切身利益的,归根结底还是要数三大修真门派内的那一群孝徒贤孙。
当今之世,人人皆心存修真之念、行修真之举,虽然世人大多愚昧懵懂,不知“修真”究竟是个啥。但是每日焚香供祭、顶礼膜拜的必行课业却是从未敢懈怠半分。天长日久,世人也渐次淡忘了“修真”的初衷,只记得祖父在世时曾依稀交待过:“修真”谨需虔诚诚心、刻苦专研,至于结果如何,那就只好留待子孙日后证道。
神州浩土,自古四海之内存有四荒,九州七十二道。除却整日隐修于遮天蔽日、水流湍急诸多恶瘴险象之处的凶灵妖兽,中原大地祖祖辈辈遵循于晨炊星饭规则的淳朴乡民以口相授代代相传的“修真”之事,随着岁月推移时光更迭,益发变得神秘莫测遥不可及。
慢慢地,也就成为了人们日常崇奉不可或缺的精神信仰。
神州沃土万千愚民仰赖于“凌渊钓鲲”这一十载难逢之机遇大肆敛利,借机大发横财者犹如过江之鲫不胜枚举。
至于引领修真界三大门派的一干人等,无不是望眼欲穿翘首以盼,纷纷虔诚叨念心存希冀,只期许于自家领袖在这一次的“凌渊钓鲲”中,能够力压其余贰雄独占鳌头,如此方能独揽一月之后“乾坤移斗”盛会的举办权。
“咕嘟嘟、咕嘟嘟……”碧绿幽暗的北溟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断往上翻涌着汩汩气泡。
水面,层叠蔓延开来的涟漪痕开始产生碰撞反应,陡然间,凝敛而结,形成了一股强而有力的波涛,像是突然刺破云霞的长枪,将绚丽镜面硬生生撕裂开一道圆形口子。
紧接着……
一个球体长毛,恍似脑袋的物体横亙在长天、碧海之间,它张着猩红大口,此刻正在噗吐噗吐地往外奋力吐着腹中积水。
细碎短发,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红齿白……空洞的瞳仁里仿若没有一丝焦距,失彩的眸子里蕴着一片迷茫。
“哎呀,无量个仙尊的!”手中撑杆的长留道祖率先反应过来,陡然全身一震,望着幽静复还的北溟海,目光凝固。
老子这是钓了个啥……人鲲?
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北溟南北苍莽,无穷尽也,自古就有“鹅毛浮不起,芦花定低沉”的说道。
北溟海几万年以来除了鲲鱼一族,时至今日,连一粒砂砾都不曾出现过。
亦不知沉溺于这万物不浮之中的荒诞少年,竟从何来?
就在长留道祖匪夷暗忖之际,另一端的莫天涵早已按捺不住。只见他左手三指曲贴剩余两指并拢伸直,嘴唇迅疾蠕动,不消片刻功夫,半篇引心诀堪堪念完。
意随心动,忽然,由周遭湿气凝敛形成的一股水蛇蓄势待发,在莫天涵剑指的指引下,速度十分迅疾的径直没入深不见底的北溟海中。
转瞬之间,水蛇竟破水而出,无数晶莹水点像是剥离龙身的金鳞甲片,在四根通体白玉雕琢形成的天龙映照下,顿时从中折射出七色光芒,盈溢苍穹。
绚丽过后,那悬空水蛇姿体妖娆的裹挟着一名昏睡少年郎缓缓挨近已然负手昂立的莫天涵,邀功般的,将那名兀自昏睡不醒的奇装少年缓缓搁置于莫天涵脚下,接着左右微微扭摆着身子,宛如邻家芳心萌动的青葱少女,似语掩羞。
啧啧啧,不成想这老家伙的“御水诀”精进如斯,多日不见,竟已攀登到了“虚空化形”之境。
长留道祖脸色一沉,露出了一闪而逝,教人不可轻察的一抹颓色。
莫天涵古井不波,微一沉吟,方才语气温和地说道:“瓮葫不及,斐然精技。”
那剔透水蛇仿佛能听懂人言一般,登时摆动着婀娜曲线,临空曳曳飘摇,款款展现出一曲曼妙舞姿。
舞讫,水蛇凭空即逝,现场再无半滴残渍可以寻觅踪迹。似若,从未出现过。
长留道祖则瞪圆了双目,气得脸红脖子粗。
“莫老鬼,你这阴人老狗,指桑骂槐忒不人道,有能耐……”原本怒发冲冠,撸胳膊挽衣袖的粗鲁动作,猛然联想起方才水柱灵蛇的妖孽之处,手下动作在顷刻间变得迟缓滞顿。
好汉不吃眼前亏。长留道祖心思玲珑,将才又逞了口舌之快,权衡再三,算得略占上风,长袖一卷,不禁喃喃自嘲道:“我又未曾食你仙邸半阙朱丹灵丸,素昔陌上客称扬我是宰相肚腹,更遑论瓮葫。别人笑我我不恼,我笑别人气上脑……嘿嘿。”
也亏得他胸襟豁达!自矜一二,登时就解了心中郁凝之气,兀自敞开心怀畅笑几声,聊作自 慰。
莫天涵不动声色,始终板着脸,深邃墨黑的眸子里浸着一缕惊奇。他假意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兀自晕厥不醒的奇异少年,呼吸平稳,面色晄白,道气……咦,怎地这装束怪异的少年内渊气海中,竟似若枯竭无物。
莫非……莫天涵心头突跳,悄无声息的祭出一丝中脉混元气,结果像是打在棉花上一般,登时又给弹射了回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孩子未曾筑基,资质更是平庸俗钝
,虽则不知得了什么机缘误入这北溟死海,但是也就仅此而已。
天赋低微、废柴一个!此子注定在修真之路难有甚作为!
轩辕丘、长留两位上尊见这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并非属可造之材范畴,彼此心照不宣地重新落座,纷纷卷拢袖袍漠然不语。
态度已然很明确:稳坐钓鱼台,事非不关己。
“既然此人二位道友已然先行甄别过了,那么我留他在昆仑虚做个洒扫爨炊的老幺,你们没有异议吧?”昆仑虚掌教真尊--诸葛轻玄从入定中缓缓睁开眼,风轻云淡的脸上挂着真假难辨的笑意:“还有,关于这一次‘凌渊钓鲲’的最终结果,我还要多谢两位老友的再一次成全相让……”
接着起竿,拢线,擎鲲…… 手中动作一气呵成。
随着诸葛轻玄回杆收网的连贯动作,莫天涵、长留道祖均是目光微微偏移几寸,最后同时将视线定格在诸葛轻玄的左掌之上。
诸葛轻玄摊开掌心,一尾三寸长短、通体乌黑的长鳍红目鱼笼罩在一片青紫色的结界之中,任它垂死挣扎肆意施为,终究还是徒劳无功。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
莫天涵二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一次的“凌渊钓鲲”之局,自己二人耗费心机,结果还是棋差半着,最终还是输给了上一任的折桂之主。
合着热闹了半天,仍旧摆脱不了“陪钓”的身份。
重蹈覆辙,失策呐!
一想到回归山门后,座下那几名不成器的弟子便会蜂拥至前,围簇着自己用阴阳怪气的妙语打趣,争先恐后道一些什么“师父,您老人家接连‘陪钓’数次,应是早已习以为常了吧”、“师父,不消说,这次定是您老人家再番高抬贵手,不屑同其余两位仙尊同台竞技”等等逗趣之词,长留道祖原本肥肉横溢的脸上不期又新添了几道横褶。
“恭贺诸葛老友蝉联凌渊钓局,老朽出来匆忙,竟一时忘了给昨日庙堂麟王呈献的菩萨兰浇水。咱们就此别过,待旬月之后的乾坤移斗盛会再来一较高低,届时鹿入谁手,咱们再各凭手段。”长留道组祖铁青着脸,有气无力地冲着诸葛轻玄拱拱手,说完也不管对方是否计较,信手祭出一柄紫气环盈的仙剑,长袍一拂,径直御剑破空飞疾而去。
菩萨兰?诸葛轻玄捻着一缕莹白胡须,眉目紧皱。似乎……菩萨兰生长于东幽州青台道,习性耐旱抗寒,并不需要濯水浇灌。
好在诸葛轻玄深谙长留道祖的脾性,任谁接连输个几百年,怕也会变得恼羞成怒的。
诸葛轻玄微微一笑,喃喃自语道:“这个丘河图,怎地每次都是如此气急败坏,你看看他猴急的模样,连天下至极的美肴佳馔‘鲲莲酿’都不屑而食。既然这个老泥鳅无福消受,那么……莫老弟,咱们何不……”
不苟言笑的莫天涵连忙摆手,深表痛惜的垂目望了一眼犹在挣力的红目鲲鱼,冷哼一声:“后会有期!”
十分干脆利落的甩甩锦袖宽袍,虚空一划,祭出自己的“琅泉剑”后,便也随着长留道祖--丘河图的残影,一骑绝尘而去。
很快,遥远的南方天际,一紫一赤两道出尘剑气,先后消失在诸葛轻玄的视野当中。
“走吧,走吧,均是一些输不起的小气鬼,老夫羞与汝等为伍!”面相清癯体量矮弱的诸葛轻玄颇是无奈的怅然一叹,回身打量着地上依旧沉睡不醒的奇异少年,端详半晌,蓦地咧嘴一乐。
“众乐乐不如独乐乐,也罢,你们不识货,老夫就自己享独食!”眉头舒展,银须飘然。
只见诸葛轻玄道袍翻卷,将地上兀自昏睡沉沉的少年夹在肋下,口中悠然念道:“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装不下,一半炙烤,一半莲酿吞下……”
陡然闻此催命歌谣,原本心如死灰的赤目鲲鱼,刹那间竟自绝气脉毅然斩断生机。
求求你,做个人吧……
……
流云涂紫的凌霄下,与海天一色的赤首瑞鹤展开丰实羽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粼粼波光的北溟水面。
就在诸葛轻玄转身离去的眨眼工夫,和三足瑞鹤蜻蜓点水般振翅而过的同一时间,数以万计的长鳍红目鲲鱼从北溟苍海之中一跃而起,它们鳞次栉比遮天蔽日,很快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朝着方才诸葛轻玄消失的方向,鞠躬作揖。
恍若,择主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