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十五,满月,在城南的树林里,一行人正在缓慢的前进,月色照在这稀疏的树枝上有些惨白。
“爹爹,救我。”一声声哀求在大红色的棺材中传来,那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抬着棺材的六个男人全部穿着白衣,像是在送葬,但是胸前却挂着血色沾染过的白花。在棺材的前面行走的一个男子,约摸四十多岁的年纪,跟抬棺材的人穿不同,他穿着传统的送嫁的喜服,手里拿着两个灵牌,上写道“故儿柳林之牌位”和“故女陆婉之牌位”。
“爹爹,放女儿出来好不好?让女儿自此远走,永不相见。”棺材里的声音还在哀叫,那声音一句比一句绝望。
“你莫要念了,这路已经走上了,回不了头了,你走好就好。”这拿灵牌的人低头说了起来,这夜色太深,看不清楚表情。
“你犯下的错误要让我来承担嘛?我可是你女儿啊!你可忍心?”棺材里的女子用尽了声音哭喊。
“我犯下错?!我犯下什么错?!我矜矜业业为这个家,我何错之有?倒是你这妖女,你毁了我们全家啊!”那男子像是在生很大的气,声音很大,很暴躁。棺材里黑暗中的陆婉听到了这爹爹的这句话以后,闭上了眼睛好像认了这命,再无一请求的话,她想起了最开始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姐,阿娘也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她时常会在府邸的花园里跟着阿娘抚琴,刺绣,爹爹会在午后的时候上朝回来,给她带上爱吃的果子。
在陆婉的记忆里,阿娘是个眼里有星星,笑起来有酒窝的女人,经常穿着湖绿色的罗裙漫步在这花园里。轻声的唤着陆婉;“婉儿,婉儿。”她教婉儿认字,画画,抚琴,棋艺,从来不会因为婉儿的笨拙而迁怒于她。她告诉婉儿,这些都是女孩子家以后安身立命的东西,要好好学会。
她还记得那年的冬日,她同阿娘和爹爹在暖房练书法,阿娘坐在旁边的斜榻上吃着糕点。爹爹在手把手的教婉儿写字,那个字念“霖”。爹爹问;“婉儿,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字?”
“爹爹可别逗婉儿了,婉儿怎么能认识这么难的字。”
“婉儿,你要记住,这字念做lin,是你弟弟的名字啊!”爹爹说着笑着指了指阿娘的肚子,“这里面,有你的弟弟呢!”
“弟弟吗?弟弟吗?阿娘要给婉儿生弟弟了,真好啊!”婉儿开心的跑到阿娘跟前,轻轻抚着阿娘的肚子,“希望阿娘和弟弟都要平安。”
“可是阿娘,你们有了弟弟之后会不会就不爱婉儿了?”婉儿抬起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问。
“怎么会呢?婉儿可是我们掌上明珠啊!”爹爹带着笑声讲出这句话。
对啊,她是掌上明珠啊,可掌上明珠,一翻手,就会轻轻的掉地上了。
就在那年的春节,府上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红色的灯笼,绸子,花园的梅花也开的香气袭人,婉儿还在偷吃着厨房新做出来的红薯丸子,就听到有人喊着“娘子快生了,接生婆子快过去。”
婉儿也跟着跑过去,她身子小,跟着接生婆子混了进去,站在门头呆呆的看着被汗水浸湿的阿娘,痛苦的青筋都出来的表情,有点吓呆了。往日和蔼可亲的阿娘,生孩子咋变成这副模样。
“哎呀,小姐,你怎么进来了,快跟青鸢一同出去。”语罢,那个叫青鸢的小丫鬟就牵着木木的林婉出去了。
“青鸢姐姐,我阿娘会不会有事啊?”婉儿轻声的问着。
“怎么会有事呢,婉儿你在这门后坐着,待太阳落山前,你就会有个弟弟了。”青鸢摸了摸婉儿的额头,“乖哦,我要去忙了。”
婉儿就这样在阿娘的房门口待着,里面的人慌张的进进出出,直到太阳快落山了,爹爹回来了,阿娘还是没有出来,而且叫声好像越来越小了。
“爹爹爹爹,阿娘她怎么还不出来......”婉儿拽着爹爹的袖子使劲的晃悠,希望能得到爹爹的回答,可爹爹此时也没有心情回复婉儿,只说了声“管家,带小姐去休息。”
“好的,老爷,小姐来,这边走。”
“我不,我要在这等着阿娘。”婉儿噙着眼里的泪花,倔强的不愿离开。
“小姐,你看天气这么冷,还是回去吧。”
“我不,我就不。”爹爹见婉儿不愿出去,挥挥手示意管家作罢。“既要留下,就莫要闹。”
“好的爹爹,婉儿静静等阿娘。”婉儿轻轻的走到门边,老老实实的等着。
夜色一点点厚重了起来,屋外开始飘起了小雪,屋外的人焦急的等着,屋内的人忙着。阿娘的声音也慢慢没了力气,连喘息声都断断续续。婉儿不知是什么时间睡着的,那一夜的记忆只留在漫天的雪花和爹爹凝重的表情。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婉儿鞋都来不及穿,要赶着去见阿娘和弟弟。她的丫鬟青鸢想要拉住她,但是没有拉住,让她溜跑了。她一路小跑,跑到阿娘的房间,看见只有仆人在收拾杂乱的房间,阿娘不在。
那就在偏房了吗?是不是昨天晚上太晚了,房间来不及打扫,就去偏房休息了,婉儿提脚便要向那偏房跑去,却不成想被青鸢撞了满怀。青鸢一把抱起婉儿,说着天冷要去穿衣服的话。就是这么一抱,婉儿看到了昨天还挂在上面的大红灯笼今天就变成白色的了。
“灯笼,灯笼!青鸢,灯笼怎么变白了?!”她着急的拍了拍青鸢的肩旁,却发现青鸢头发上的发饰也是白色的。可是婉儿才十岁啊,她还不知道白色的意义,只是觉得这个颜色挂在这里有些不对劲,就一股脑的大声的追问;“青鸢姐姐,你为什么要戴白色的发饰?!为什么他们也是白色的衣服?我阿娘怎么了?你们把我阿娘怎么了?我要找我阿娘。”
“小姐小姐别喊了,你同我一起穿好这衣裳,我带你去找你阿娘。”说着,青鸢拿着衣服就要给她穿上。婉儿一看自己的衣服是白色的,就开始闹腾。“我不要,我不要穿这破衣裳!放开我,我要找我阿娘!”
“你们放开她!”是爹爹的声音。
“爹爹爹爹,她们拉着我不让我看阿娘,你带我去看好不好?”
爹爹从青鸢的手上拿过婉儿的衣物,一声不吭的帮她穿上,然后拉着她的手到了前厅。
“看看你阿娘最后一面吧。”爹爹把她带到了一副还未关的棺材前,婉儿看着棺材里那个小小的母亲,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猛地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阿娘,阿娘,阿娘你不要婉儿了吗?阿娘,阿娘你快醒醒啊,阿娘,阿娘... ...”
那一日后,陆婉哭的撕心裂肺,原本小小的身体在知道失去母亲的那一刻,显得更小了。
在送走母亲后,奶妈带着陆婉来到了后院的一间偏房里,里面有一个小婴儿,那么那么小,他们说这是陆婉的弟弟,唤做陆霖。
陆婉端详了一眼问道:"这就是害死我母亲的弟弟吗?“她是小,但她不是傻,母亲守灵的这几日,她大概听得明白,母亲是难产而死,可为什么难产?不是为了这个没见过一眼的陌生人么?她小,但她什么都懂。所以往后的日子里,她再也不愿意来见他。
可是阿娘刚走半月有余,爹爹就带回了一个婀娜身姿的年轻女人,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岁,父亲跟陆婉讲这是过来照顾婉儿和霖儿的阿娘。
这个新阿娘从来都不会跟陆婉多讲话,也更不会跟陆霖多接触,陆婉其实也乐得清闲,既然新阿娘不来找她,她便跟着后院的婆婆们学习一些女工字画的,倒也是安安静静的生长。至于父亲的长子陆霖,自然是好吃好喝的供着。
后来次年,这个新阿娘就生了一个儿子,父亲取名安儿,还高兴的在城门发了一个月的救济粮。
再后来,三岁的陆霖就去了,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不吃不喝,新阿娘抱着两岁的安儿在门外轻声的唤着“爹爹,爹爹”这才让父亲肯出门吃饭。那天的父亲,破天荒的来到后院看了陆婉,后院的景色有些荒凉,两个人就着这荒凉的夜色坐在一起久久无言。
“父亲,你会时常想起阿娘吗?“林婉还是先开了口,她已经十三岁了,刚刚懂得是非的年纪。
“你阿娘,是个温婉的女人。”
“那父亲,阿娘为何当年会提前生产您还记得吗?不是您抛下她的吗?”
“你.......你说什么?我抛下你阿娘?”陆婉看着自己唤着爹爹多年的男子,这个害死母亲的元凶。
“陆元景!母亲那天早上是与你争吵过的!那个你让我叫阿娘的年轻女人!你就是为了她!你想给她名分,母亲不答应,你便打了她不是吗?打了她你还扬长而去,那母亲入殓时脸上遮都遮不住的伤痕,你真狠啊!母亲去不过一月,你就迫不及待的将她带进府中。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陆婉这声声有力的样子,是啊,她什么都知道,这几年自己看到的,仆人们口中传的,她什么都知道了。
“啪~”一声耳光打在了陆婉脸上,被打的地方先是白色,后慢慢转为红色。
“怎么了?被我说中了吗?啊!陆元景!”陆婉此时有些不管不顾。
“逆子!”陆元景甩了甩袖子,留下两个字就走了。
半晌,陆婉眼里的泪缓缓的落下来,“看来是说中了呢。”
至此之后,再也没有掌上明珠的婉儿,也再没有当年爱护有加的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