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澜枚意料的是,他的父母并没有来直接棒打鸳鸯,也没有整天盯梢,母亲对桑吉的事闭口不谈,父亲偶尔会提起问候一声,但是做贼心虚的心理让澜枚总是感到不安。于是她把和桑吉视频聊天的时间分散到了每天不固定的时间段,唯一的缺憾就是,不能每次都和扎西拉珍说话了。双休日,澜枚在家无法“脱身”的时候,他们的联系甚至还用上“地下接头员”——次仁。万一像上次一样,被澜枚妈妈杀个措手不及的话,次仁就假扮是和澜枚工作关系的嘉宾,临时“客串”出场来做个挡箭牌。当然,这套脚本从来没有被用过,只是辛苦了次仁,常常成了有备无患的一贴放心药。
实际上澜枚并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商定好的计策是,静观其变。他们早就料定这样的分居两地绝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不解决这一问题,女儿迟早会幡然醒悟,回头是岸。到时候不需要他们大打出手,一切就可自然而然地结束。母亲听了父亲的劝说,觉得确有道理,于是配合着假装这样听之任之的态度。这倒是让澜枚慢慢放心下来,以为父母应该也是面对了现实,一点点地接受了桑吉。他们的关系渐渐缓和了些,只是她不敢直接提想和桑吉见面的事儿。
眼见着春节又将到来,澜枚当然还是想和桑吉再见一面的,只是她知道再去云南已是不可能,那个地名已经进了父母的黑名单,于是她和萧筱商量,能否再配合她一次,目的地改为其他地方。萧筱原本断然拒绝,她本就站在澜枚父母这边,强烈反对她和桑吉的事,只是出于好朋友的立场,几次在澜枚妈妈的追问下都坚守了底线,没有出卖闺蜜。但是叫她继续替她说谎,去换一段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她觉得这不是在帮澜枚,而是在害她。可是澜枚眼中深深的失落又让她心疼不已,也许目前,不让她见桑吉才是她最疼痛的,萧筱这样说服自己。
最终,澜枚和萧筱商定,今年的春节前,她还是会跟父母说,她们俩一起出行。只是她不提云南二字,当然,她也不去云南了。她和桑吉约定好,去北方。俩人订了机票,直接飞武汉,落地碰面。行程定在春节前一周,时间绰绰有余。澜枚在晚餐时跟父母提起出行计划时,两人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便默许了,她离开餐桌时松了一口气,
一月中旬的那天,澜枚一早就按原计划出门了。想着中午就能在武汉机场见到近一年没见的桑吉,她不禁激动起来。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满心欢喜地出门了。可是不想一走到电梯间,只见电梯门上贴着一张纸,赫然几个红字:维修中,暂停使用。好在澜枚家在五楼,没有电梯也无不可。于是她拖着箱子走入消防通道。箱子在平地上还可以靠滑轮前行,可是在楼梯上就完全要靠臂力了。澜枚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也低估了了箱子的重量,一个重心不稳,箱子歪倒向楼梯下滚去。理智告诉她应该撒手,可是本能却让她紧紧捏着箱子的手柄,于是她被箱子一同带向楼梯下方。等到澜枚反应过来,已是脚腕上传来的剧痛。她看见箱子压在自己的右脚上,而她根本无法挪动。疼痛让她无法自己站起来,一边大声呼救一边掏出压在包里的手机,打了电话向父亲求救。父母第一时间冲到澜枚摔倒的楼梯,小心翼翼地搬开箱子,抬起她的脚,即刻送去了医院。
医生对着灯光看着澜枚的X光片,轻松地说了一句:“没什么大事,就是骨裂了。”
澜枚和父母三人面面相觑,“那我多久不能走动?”澜枚不死心地问。
“伤筋动骨一百天!”医生若无其事地边提笔写字边说道,“要尽量少动,好好休息。”
“好好,我们一定好好歇着。”父母频频对医生点头。
澜枚无助地看向自己的X光片中那团白乎乎的类似于骨头的形状。
桑吉的电话是关机的,澜枚知道此时他正在飞机上。她想给他留言,可是让他一下飞机就看到这样的消息,她心疼他即将面临的失望。
中午时分,桑吉回拨了电话。他用的是视频电话。澜枚看到他身处机场,情绪激动,连连问她在哪里。当他发现她身后的房间墙壁,脸上写着难以置信。澜枚怀着自责又后悔的心情将自己绑着石膏的脚拍给他看,他的眼中,心疼又失落。这让澜枚的心里,也心疼又失落。
“对不起,桑吉。”澜枚流着眼泪。
“没关系的。”桑吉用不易察觉的叹息回答,“我代替你玩,会把漂亮的风景拍给你的!”他故作轻松道。看到澜枚的脚,桑吉心里痛极了,既痛恨老天爷剥夺了他们好不容易相聚一次的机会,又怨恨自己在爱人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不能守在身边。但是既然人都已经到了武汉,也就既来之则安之吧,至少做个全权代表,让澜枚哪怕在镜头里看看这座英雄之城,也算不虚此行了。
之后的几天,澜枚从手机里看到了具有“天下江山第一楼”之美誉的黄鹤楼,绿荫环绕,曲径通幽,令她想起了那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看到了古建精美,风光独特的木兰山,姹紫嫣红的奇花异草,萦绕如带的清溪碧流,苍茫浩渺的云涛雾海,让她感慨不已;看到了山清水秀,森林密布的木兰天池,视频中只见桑吉穿行在林中,或乘坐游船、或水边漫步。“这里和泸沽湖哪个更美?”桑吉问她。“当然是泸沽湖。”澜枚回答,羞涩一笑。
令桑吉和澜枚都纳闷的是,春节前明明是旅游旺季,不知为何武汉街头的人烟却日益稀少了起来。
答案很快便被揭晓了——一月下旬的那天,武汉宣布封城,新冠肺炎肆虐了那座城市。
桑吉的机票恰是那日晚上的,插翅难飞的他在视频中看到澜枚担忧的泪水,反过来安慰她道:“不用担心,非典那年不也没事?要相信咱们国家控制疫情的能力!”澜枚只能使劲儿点着头。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此次疫情来势汹汹,严重程度是他们没法预计到的。眼看着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问题了,澜枚开始担心桑吉的回程遥遥无期。可是没想到,桑吉面对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倒比她坦然得多。
几天后,桑吉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中他穿着隔离服,配着一段文字:“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了,我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报名在医院里做了志愿者。你不知道这边的医院都忙成一锅粥了!医务人员几乎连轴转,真是伟大,我啥也不会,只会干体力活儿,也算是为国家出点力了。”末尾加上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包。澜枚看了却禁不住泪流满面,既担感动又担忧。
“你也很伟大,我为你骄傲。但你自己一定要万分小心!”她回复,边流泪边微笑。如果知道那是桑吉最后的表情包,她肯定不会答应他去冒险!
那一个月里,桑吉每天会跟澜枚报个平安,视频里他常常只露出两只眼睛,若不是那灿若星辰的眼睛,她几乎认不出这是桑吉。每天他向她诉说这里病毒如何凶猛,向她诉说这里医务人员如何忙碌,也向她诉说着志愿者们如何辛苦。全副武装的他虽然无法把自己的笑展现给澜枚,但是声音中充斥的却是无比充实的快乐。如果撇开他会否被感染的担心,澜枚很自豪自己有这样一位恋人。她有几次故意在客厅里接听了桑吉的电话,父亲和母亲也悄悄侧头瞄了她的手机屏幕几眼,澜枚看到他们表情中的惊喜和赞许,这些细微的变化让澜枚非常高兴,她料定熬过这次疫情,父母一定不会再反对她和桑吉的事。
一个月后,澜枚意识到桑吉已经有三天没有和她视频了。她感到了隐隐的不安,拨过去,永远是无人接听。她拨去桑吉给她留下的医院的总机,也没有接通。澜枚开始有不详的预感。她问次仁,对方表示他们失联的时间都差不多。茫茫武汉,疫情爆发的初期,那么多留滞的外地人和志愿者,想找到桑吉,如同大海捞针。澜枚一筹莫展,只能心急如焚地等待。
又过了一周,她接到桑吉工作医院的来电。027的区号让她心里咯噔疼了一下,她鼓起勇气接听。
“请问您是方澜枚吗?”对方问。
“是的。”
“您认识一位叫桑吉的人吗?”
“认识。他是我男朋友。”
“哦,方小姐。对不起,我是来通知您的,那个......”对方吞吞吐吐的语气让澜枚心坠下了深渊,她不敢再听,可是又本能地把听筒贴紧了耳朵。只听得对方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桑吉在我们这儿做志愿者时,不幸感染了新冠肺炎,他现在已经......离开了。他留给我们的紧急联系人是您,说您可以联系到他的家人朋友。”这一刻,应是澜枚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了,她感觉有人把她世界里的灯全部关了,还用利剑刺穿了她的心,一团漆黑中她只能闭上双眼,让疼痛在全身蔓延。
“喂,喂!方小姐,您没事吧?您在听吗?”对方急切地问道。
“在。”澜枚胸腔中发出沉闷的本能的回复。
“哦,麻烦您联系下他的家人。新冠肺炎病逝的病人,遗体并不能由家人接走,我们都得做统一的处理。请您也节哀顺变!”对方说完后,好像再给了几句安慰,这一切让澜枚觉得自己在做梦,麻木而迟钝。她多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多希望一个激灵就醒了,多希望被电话惊醒,多希望手机的来电显示是桑吉,多希望按下接听键还能看到他听到他。可是,直到对方挂了电话,她都没有等到噩梦醒来后的庆幸。
澜枚半天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直到她恍惚拨通了次仁的电话,听到他“喂”的那声,她嚎啕大哭起来。
次仁在电话那头听着澜枚,父母在房间门口看着澜枚,而她自己,就只能肆无忌惮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