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这年生日刚过,澜枚就请了年假,和闺蜜萧筱一起,去了云南旅游。
萧筱和澜枚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大学才分开,分别考入了A市的师范大学和传媒大学,学了不同的专业,进入了不同的工作领域。萧筱做了一名中学老师,而澜枚就当了DJ。两人认识了十几年,联系紧密,无话不谈,亲如姐妹。个性上萧筱成熟理性,澜枚幼稚感性,恰也成了一种互补,让两个人的相处越发融洽。每年的旅游,澜枚都会为了配合萧筱的时间,把年假安排在暑期。这也是两个女孩每年可以再度朝夕相处的时光,令两人都非常向往和珍惜。
这一年暑假,澜枚和萧筱在某旅游网上提前预定了一个旅行团,俩人直飞昆明后,便找到了大部队。俩女孩跟着大巴上一行人,欣赏了怪石嶙峋的石林,在楚雄闭着眼睛泛着恶心尝了油炸蟋蟀,又去到了大理,洱海上泛舟赏景,打卡了网红的拍照地点,一路直至丽江。
她们遇到的第一位导游,是一个顶着爆炸头的年轻人,有个很有趣的名字,叫雷大,据说是家中排行老大,所以父母草率给起了这么个名字。有意思的不仅仅是他的发型和名字,更是装着一肚子的当地传奇故事,一路上眉飞色舞地传神讲述,倒也引得满车游客津津有味,驱逐了困意,增添了旅程的欢乐,却没有减轻大多数乘客的高原反应。
萧筱就是其中之一,她的高反出人意外的有些厉害,车子刚进入丽江,她便开始感到了不适,头晕呕吐感向她袭来,只能一路靠在澜枚的肩上喘息。让她吃惊的是澜枚,看着一向弱不禁风的她,倒是毫无高原反应,令萧筱羡慕不已。“可能我肺活量小吧!谁要你每天跑步机上一跑几小时,现在需求量大了,就供不应求了呗!”澜枚的这一套歪理邪说,倒是让萧筱无言以对,平日里运动锻炼此时倒成了坏习惯了,萧筱苦笑不已。行至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可是云南这一地名在萧筱心里只能划入黑名单了,她心里暗暗发誓,往后再不去海拔高于地平面的景区,花钱找罪受!
和萧筱恰恰相反的是,澜枚对此行的享受程度,超出了预计。美景美食当然是首要,最终令澜枚对此次出行念念不忘的,恐怕不止云南的蓝天白云,更多的是蓝天白云下的那个身影了——
桑吉的出现很是突然。在大家适应了雷大趣味横生的故事后,他的出现显得很不适时。
在到达丽江的第二天,中午用餐后一车的游客在景点门口集合,登上了熟悉的大巴。雷大和大家约定的时间是12:30,可是大伙儿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时针已经快要指向一点,大家有些不耐烦起来。下午还要赶路去玉龙雪山,这是行程上安排好的,“导游啥时候来?”有人开始大声问司机。正七嘴八舌着,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子轻盈地一跃上车,大家吃了一惊,以为有人上错了车。只见他把自己大大的黑色背包随之扔在了澜枚的前排位子上,拿过导游的专用话筒,老练地把靠背掰开,靠在上面,声音极其洪亮地对他们吼了句“扎西德勒”!没有人回答他,大家都愣了,他接着说:“这是藏语中吉祥如意的意思,也是互相的问候,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你们也该回应我这句,懂不?”他的强势让大家不得不唯唯诺诺着回应。
“我是藏族人,生活在丽江,你们可以叫我桑吉。我是你们的新导游,在丽江,我带你们玩儿!如果我们相处融洽,我一定会让你们尽兴而归!”新导游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着,在大伙儿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澜枚仔细打量起这个站在她左侧口气强硬的男子。他黝黑的皮肤,留着一撮小胡子,发型倒是A市男孩子们最流行的,干净规整地梳理在他头顶。他的五官,谈不上清秀,却是轮廓分明,线条刚毅。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他的好看,只是心想着,原来黑黑的皮肤也可以有另一种帅气,和A市那些与她相过亲的白白净净柔声细语的男孩们,那么的不同。
可能是团友们小心翼翼的表情和声音逗乐了他,他笑了,那是澜枚第一次看到他的笑,也是日后无数次让她着迷的笑,那上扬的嘴角的弧度,是那么恰到好处。他本来一直看着车厢后方的团友们说话,就在这笑的时候,他撇了一眼前方专注盯着他脸的澜枚和被高反折磨得有气无力的萧筱。四目相对得猝不及防,他突然扫射过来的目光竟然令澜枚瞬间石化一般,小鹿乱撞,这奇怪的反应是好些年都没有过的了。
与此同时,澜枚清秀干净的脸庞让桑吉刚扫过的眼睛又不由得折回来,在她脸上稍作停留了一会儿。出乎她意料的是,他看着她的第二眼自己却不安了。澜枚察觉到,他慌张地避开她的直视,用说话掩饰着自己的不安。见桑吉不敢正视自己了,澜枚反而大着胆子静静地注视着他完美的侧脸,耳边聆听着他对目的地玉龙雪山的描述,不知不觉,大巴已到了雪山脚下。
上雪山之前,桑吉带着他们租羽绒服买氧气瓶,一路上嘱咐着注意事项,鼓舞着团友。澜枚总能看到他给她的眼神特别温柔,总能在某个路段转角时,他停下等他们,直到她走到他身边,他会有意无意地拍拍她的肩,说“大家加油啊”!澜枚起初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可是越到后来,越觉得他看似无意的举动和眼色,都能让她接到某种信号,每一个信号都令她心跳加速。特别是他替她拆开氧气瓶时的宠爱的微笑,让澜枚沉醉。他每一次手一扬大喊“桑吉的人跟上来!”都会给她无比的安全感。一个初相识的人竟会给自己安全感,澜枚当时对自己的感觉嗤之以鼻。
从雪山上下来时已是傍晚时分,澜枚在雪山上走马观花,心急火燎想下来也许不止因为萧筱有高反,有更多说不出口的原因。好在萧筱只顾得上自己生理的不适,还没从澜枚的表情和举动中看出反常。
从索道上下来,桑吉远远看见澜枚扶着萧筱走来,赶紧走向她们,关切地问:“你朋友没事吧?”
“她这几天有点不适应,时好时坏。应该没大问题。”澜枚说着,把自己一口没吸过的氧气瓶递到萧筱手里。
“那你自己呢?你难受吗?”桑吉手中拨弄着一串菩提,仿佛带着些期待的眼神看着澜枚。真奇怪,那眼神,更多的让她感觉到他难道是希望自己也有高反?
“我没事啊。”她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更奇怪的是,她说这话时,怎么突然看到他眼里有些失落,淡淡地走开了。桑吉的失望,是因为曾经多少人借着高反的借口,向他撒娇,谁知他主动来问澜枚,这姑娘却如此不以为然。
看着他走向别的团友,她开始在远处细细打量这个藏族男人。欣赏他的帅气,也欣赏他的直爽。高高的他,手里始终攥着一串菩提,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在拨数。他的左耳,戴着一个小小的银耳环,左手手指上,有一个镶嵌着蜜蜡的银戒指,右手的手腕上,有一个宽宽粗粗的银手镯,浓浓的藏风装扮。好像他的所有,都长在了她欣赏的点上……澜枚觉得自己应不是个以貌取人,会对人一见钟情的。可是在和桑吉的缘分中,她低估了他。她任由自己的眼睛在不被人发觉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停留在他身上,却没有想过这有多‘危险’——几眼注视,就此把他的影子刻在自己的脑中。
“上车去干饭了!”是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在他的挥手下,他们又出发了。
晚饭在束河古镇吃的,那也是当晚他们下榻的客栈之所在。饭店楼下有一个很大的停车场,只停着两三辆大巴士。吃完饭,团里的孩子们都在广场上奔跑着玩耍。萧筱的高反似乎好一些了,她天生孩子王,只三四天功夫,这几个孩子就和她熟络起来。他们奔跑着,绕着她,和她躲猫猫。她拉上澜枚一起和他们玩儿,澜枚倒也不讨厌孩子,若不是当初爸爸特别喜欢她做一名电台主持,成为幼儿园老师也曾是她的梦想。和小孩子在一起,总会令人忘却自己的年龄,快乐起来。
突然有个孩子指着天空说:“看!好多星星!”澜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深蓝色的夜空中,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一颗颗亮闪闪的星星,令人惊叹!城市里的人儿哪里见过这么清朗的星空,她和孩子们一起兴奋得蹦跳呼喊起来。正想回头招呼萧筱一起看,竟发现桑吉正在巴士旁看着她,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而他的眼睛,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眼睛有多亮。这么说吧,比起他的眼睛,那些星星瞬间黯然失色了……被发现了正在偷看澜枚的桑吉,很尴尬地别过脸,尽管天色那么暗,她竟能隐约看到他红了脸的羞涩。那腼腆的表情,瞬间融化了澜枚的心,她竟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极了他那难为情的模样,那想表达又说不出口的羞涩。
第二天,澜枚醒得很早,找出了箱子里还没穿过的最喜欢的外套,一向素颜懒得装扮的她,精心地描眉,甚至还抹了一点口红,萧筱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打扮,她只能尴尬地笑笑。
早餐毕,他们出发了,今天的目的地是拉市海。一路上,跟团友们已经熟络起来的桑吉开始拉家常,可是内容却令澜枚心情低落不已。原来桑吉比她小两岁,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他的谈话中提到他已经有一个7岁的女儿和3岁不到的儿子了。这令团友们咋舌,感慨着少数民族的早婚早育。这中间听到他提到他的妻子,虽然就一句,而澜枚的心,却莫名沉到谷底。原来他是有家室的人,她开始警告自己,有些不切实际的感觉必须要被扼杀在摇篮里。
下午的行程是去丽江古城,桑吉的职责是送这群团友到达古城。他走的步子很快,团友们几乎是奋力大步走才能赶上他的速度,高原地区稀薄的空气让澜枚气喘吁吁起来,萧筱更是拖着灌了铅的步伐有气无力,好在还有团里的小朋友围着她,像是搀扶伤病员似的左右各一拉着萧筱。
桑吉关心了萧筱,确认没事后,走到澜枚身边调侃道:“你倒是适合在我们这里生活,一般平时不爱锻炼的体虚者都不太高反。是不是工作都是坐办公室?”
“嗯,是的。不是坐在电脑跟前,就是坐在话筒跟前。”自从知道了桑吉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后,澜枚反而觉得和他的交流变得自然了,没有了脸红,也没有了害羞。
“你是......主持人?”桑吉好奇道。
“对,我是广播电台的DJ,的确也算是电台主持人。”澜枚坦然回答。
“这职业真好,每天听听音乐,说说话就行,比咱们这走断腿的活儿省力。”桑吉哈哈笑着自嘲。
“哪儿呀!也有写不完的方案和总结,我还羡慕你整天游山玩水呢!做一行恨一行呗!”澜枚轻松地笑说。
“说的也是。对了,你是什么电台的,几点播音?”桑吉问。
澜枚报出了调频名字,她竟看他拿出手机,记在了手机备忘录上。
“回头让我闺女带弟弟的时候听,这样就省得他们休息日我上班,电话打个不停了。”桑吉说着,脸上浮现了温柔的笑。
“我这节目,怕小朋友听久了乏味,还不如让妈妈带着他们跟你的团友一起溜达呢!”澜枚提了桑吉的妻子,自己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孩子们没有妈妈,我丈母娘和老丈人现在带着的。”桑吉的声音突然黯淡了。
“额......”这个回答让澜枚震惊了,她不知道改怎么接桑吉的话,但又那么好奇他所说的话。“对不起,桑吉,我......不知道。”她好像只能用道歉来圆自己的冒昧。
“没关系的,”他轻笑了一下,“她是生儿子时候走的。如果早知会让她把命搭进去,我才不生儿子呢!你知道的,咱们这种小地方,家家户户都想生个儿子。谁知道她在生儿子的时候突然羊水栓塞,咱们这儿不如你们A市,医疗条件没那么好,抢救没及时,所以就......”桑吉不自知地说了许多,眼眶竟然有些泛红。对着澜枚这样一个几乎是陌生的人,他突如其来的掏心掏肺令自己也惊讶了,于是赶紧住嘴,缓了下情绪,继续给了她一个微笑,风轻云淡地说:“嗨!都过去了,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澜枚是第一次听到别人亲口向她述说亲人的离世,她被他的哀痛感染,也被他的坚强感动,一个单身父亲,带着两个孩子,承受丧妻之痛,还要独自抚养孩子们,这个男人该有多难!想着想着,澜枚眼睛微微湿润起来。“想说就说,我愿意听。”她都没有预计地脱口而出这句安慰,“以后任何时候都可以找我诉说,也欢迎来听我的节目,听音乐很减压。”澜枚强忍住眼神中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心疼,故作轻松地说。
很快就到了古城。在入口处的大水车那儿,桑吉很快回复到了工作状态,向大伙儿介绍着景区门口壁上题词的来历。突然听得他说:“好了,我就送大伙儿到这里了!记得8点前回大巴士,要送你们去机场。祝你们一路平安。扎西德勒!”他双手合十,面带微笑。
大伙儿兴高采烈地打算走进古城,而澜枚只能默默走在他们中间,心里的那份落寞,无以言表。她很想再和桑吉走一段路,再和他多说几句话,可是她除了和他挥手告别,仿佛别无他选。
“嘿!那个,方澜枚!咱们合张影吧!”澜枚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可是回头一看,桑吉站在原地,嘴角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墨镜遮住了他羞涩的眼神,朝她招着手。全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她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地响得厉害。她不自觉地走向他,把手机递给萧筱,然后和他并肩站在大水车前的桥上,毫无距离地手臂挨着手臂。相机记录了桑吉嘴角迷人的笑和澜枚紧张尴尬的笑。
桑吉离开后,萧筱指着手机里澜枚的表情,大笑不止,质问她为什么这么紧张?澜枚却只能红着脸打马虎眼。而在她心里,相机里的那一刻竟成了永恒,她默默在心里给这张照片取名为——“人生若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