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爱幻想,因此大多失眠。
杜师弘这几十年来对此算是深有体会,自打出了娘胎接触这世界起,他就再也没体验过所谓深度睡眠的快感。
秋分,北京的夕阳慵懒得一如往常,费力地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射在办公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橙黄的光面如同平而薄的地毯,褪色的边角斜折着粘贴在办公桌的桌腿上。杜师弘趴在这桌案的中央,半掩着的面庞映着电脑待机壁纸那蓝紫色的光。他是这家广告公司的一位普通过度的小职员,月薪三四千,无奖金、无假期,却不无加班、不无拖扣。
他为公司的年终考核拼上了自己几宿的睡眠,提早赶完了经理布置的任务,同时也分摊了同事的一部分。“不过是用上几天本来就不多的睡觉时间去多做些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起初这样单纯的想着,只可惜囤积过头的困意还是迫使他轻而易举地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而无法自拔。
于是乎,闲来无事的同事们都开始聚在一旁窃声指责起他的不是来,貌似全然忘记了自己手下骤减的工作量是谁的功劳,所谓的不是,也无非是些聚会冷场、衣品差劲、为人冷僻的无聊小事,却被无限放大成一种近乎歪曲畸形的道德绑架观。这话语中充斥着戾气般的敌意,如乱舞利刃般间歇着戳进他的心间。浅层睡眠最大的弊端,就是能听见他人在自己背后的评头论足,而他敢听、敢怒、却不敢有所辩驳。
很显然,周遭之人并不待见他,尽管他曾是一名高校毕业的傲气高材生,尽管他尽心尽力地为大家做出过再多的贡献,只因那寻常无奇的家境以及一份自命清高不落世俗的雅趣,迫使所有的这些都做不成他在社交生活中的绿卡。他长期深处于冷嘲热讽的冰火夹击之下,在不断的恶性循环中,正被一点一点地消磨掉最后的尊严和期许......
就像有一种人,花上毕生的时间去追求内心的高尚与真理,却因不懂生活的门道,最终仍是跌入那一洋翻涌的惘然里。他们可悲到没有值得依靠的精神寄托,只能活生生地被不完满的生活围困在重重桎梏之中;
但也有一种人,能够将生活剪裁成千千万万的碎片,只知伸手摸索出其中最缤纷最醒目的那些,去换取自己毫无杂念的欣喜,哪怕在自己身后的,是万千洪水猛兽。
酉时方过,渐入黑夜。紫禁城如迷宫一般幽深的走廊在宝蓝天空的覆盖下一派死气,零星的赤红灯笼光如只只萤虫般若隐若现。
一行宫人的身影穿梭在长廊中,领头太监提着灯笼,微微照明了些前路,经一拐角,那些个身影便不见了,长廊重陷一片漆黑…一行人踏进慈宁宫的大门,却绕过正殿前的一片灯火通明,抄了间道通往偏殿的方向......
“吱呀——”一声,就像是慎刑司时常传出的犀利惨叫,撕扯着众人的耳膜,惊得那金色屋檐上排列有致的乌鸦齐齐蹿向空中。那扇年久失修的红木门就这样被众奴才们合力推开了。
跨过门槛的一刻,芹滟抢先踏进,蹿到太监身前,摘下赭色斗篷的帽子环顾一番,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嬷嬷被这天井里的一番狼藉给激得报怨连天,用她那纯正的北京腔喷吐着一句又一句刺耳的脏话。
一行宫人捧着为数不多的衣物床被匆匆送进偏殿狭小的寝宫里,
一旁的芹滟却独自提着小灯笼在小院内四处转悠,忽然,她在满是灰尘的院墙墙角停步,缓缓蹲下将灯光照亮墙角几株娇小畸形的粉白野花,露出了无比明媚灿烂的笑容,哪怕是泛白墙根下的一朵野菊,都会令她满心欢喜。
入宫五年,被封为那答应的芹滟因年纪尚小而未曾侍寝,芳龄十九便早早地跻身于丧去帝王夫君的太妃太嫔之列,和后宫一干过气儿的老人搬进那死寂的慈宁宫里。依照位分,她被发配到最偏僻的东南角。
她有一位极为美丽的堂姐,名叫艺傛,大出自己十余岁,为先皇道光帝的顺常在,虽品级尚低却已是先皇逝世前的独宠,也是这诸多旧人中唯一孕有先皇龙胎的奇女子。
芹滟一直想要成为艺傛那样端庄优秀的女子,但她却是个自幼丧母,在家中无人教养、胡打海摔的庶出格格。还在自家府邸时,限于嫡庶之别,她与艺傛几乎没有交集,直到二人相继踏入宫门,才真正开始脱离疏远,变得亲密无间、形影不离。虽说是姐妹,却竟也情同母女。
同样是自幼丧母的新帝咸丰刚登基不久,尚且未脱稚气,便让其养母——干练的静皇贵太妃打理操办着后宫中的大小事务。然而国事动荡、家事繁杂,她根本无暇顾及艺傛腹中的孩子。
“静大姐是一个和傛姐姐完全不同的女子呢。”芹滟疑惑于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门第不同,命运自然就不同,你得明白这世道。”艺傛不想损伤芹滟那些许惹人怜爱的无知,但每每论及命运、谈及腹中的胎儿,她总会不禁婉叹。
“又是世道长世道短的,才不想懂这不讨喜的玩意儿呢。我只想着能早日见到姐姐肚子里的小贝子。到时候,我会日日牵着他去御花园里头耍,横竖是不会叫他去明白何为世道的!”芹滟将侧脸贴附在艺傛的小腹之上,笑意正浓......
次日。
艺傛坐在步辇上,神色不安,不时回头顾一顾身后芹滟坐着的那架,偏要望见她刻意做出鬼脸才肯安心地看向前方。
辇子在宁寿宫大门不远处放落下,芹滟像一只小兔一样蹦跳着蹿到艺傛面前,搀着她的身子,还不忘轻触一下她隆起的肚子,二人宛若母女般亲密谈笑着踱进宁寿宫门前黑压压、闹哄哄的太妃嫔行列里。
人群骤然安静了下来,自发疏散出一条道路,一位端庄大气的中年女人笑容可掬地走向艺傛姊妹,没让艺傛欠身,便已热情地携过她的手,笑着微躬身子抚了抚她的胎腹,随即拉着姐妹二人径直穿过人群,人群里倏尔闪出了两位衣着不凡的太妃忙紧随其后,太妃们见状便也跟着一齐走向宁寿宫…
宁寿宫门内,这些曾经的后宫佳丽仍是个个环肥燕瘦,风韵未减,却皆身着老气的黑底寡妇旗装、梳着简易旗头或戴半钿、装点着些朴素的银饰,叽叽喳喳地踏进通向畅音阁大戏台的林荫小道......
大戏台上,一群衣着华丽的戏子太监粉墨登场,唱念做打皆是卯足了力气,他们这般的刻意用力,不过是为了唱好这《鸣凤记》里静皇贵太妃最喜听的《吃茶》一折,好讨得头彩,殊不知早已忽视了原本正当的唱腔。
可皇贵太妃却意识不到,她面带平和的笑容,满意痴醉地随着曲调轻晃着脑袋,黑白珠玉串就的流苏在她耳畔轻摆。她的两只手都戴着长长的银制与景泰蓝护甲,右手拈来几颗身侧小方桌上摆着的蜜饯放入嘴里,左手则扯过绣着金凤图样的帕巾如蜻蜓点水般潦潦拭嘴,生怕沾去了暗玫色的精致咬唇。
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缓缓回头眯起眼睛望向最末排艺傛身后那把空椅子,随即回转目光与一脸歉意的艺傛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