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梦,仿佛又过了千年,他在黑暗中独自行走,直到望见那个女孩,在阳光明媚而熟悉的地方。他飞奔而去,那熟悉的面孔微笑着望着他,开着玩笑。空气清新的仿佛甜到了心里,让他在村旁玩耍的草地上,忍不住自由的打滚,尽情欢笑。
天地忽然暗了,黑云压顶低的象天塌了下来,周围的人突然全部消失了,所有温暖的场景突然也不见了,黑暗降临大地,只有幽幽一束光,照着那惊惶而无助的孩子……
这一睡去,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其间安陵醒过数次,但无不是片刻清醒之后又立刻昏睡过去。
恍恍忽忽中,他看到了许多人,年幼时的父母,无忧无虑的自己,还有许多许多人,都一一在身前闪烁而过。
他那时苦笑了一下,但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这个苦笑,脸上能够表现出来,或许,终究也只是一场梦幻罢了。
就像是,这一场颠倒的人生,如梦如幻!
惊雷,闪电,狂风,暴雨,似乎一直都在耳边呼啸不停,脑海中那般的混乱,浑浑噩噩,似乎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只是在剧烈的痛楚中,感觉着一阵阵风雨从身旁掠过,向着某个未知的地方而去。
一阵轰鸣,把他从无意识的情况下唤醒,第一个反应,他以为那还是天际炸响的惊雷。只是不知怎么,虽然人有些清醒过来,眼前却仍是一片黑暗,他拼命想睁眼看看四周,却愕然发现,自己的眼皮竟还是闭合着,睁不开眼。
随后,一阵剧痛传来,却不是从他重伤的胸口,而是从喉咙间,他下意识动了动嘴,嘶哑而轻微地叫了一声:
“水……”
周围仿佛没有人,只剩他独自一人无助地躺在地上,喉咙中的干渴感觉越来越厉害,就如火烧一般。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身体中竟不知哪来的力气,微微移动了身子,而脑海中的意识,似也更清醒了一些。
“啊!”突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与往常不同,却仿佛似一个女子,说话声调中带着几分惊喜,道:“他醒了,爹,快过来,他醒了……”
周围猛然安静了一下,片刻之后立刻有个脚步声迅速接近过来,走到安陵面前。安陵挣扎着再次想要睁开眼睛,但不知怎么,这一次,他全身的气力都完全消失了,只模模糊糊望见了两个人影蹲在自己身旁,而在人影的背后,似乎黑乎乎的还有几个黑影。至于这些人的面容,他却是一个也看不清楚。
水……”他再一次地低声说着。
脚步匆匆,来往奔走,须臾之后即有人跑来,随即一个冰凉的小手将他的头小心扶起,一个碗沿般的东西靠在了他的唇边。
清凉的水,接触到他干裂的嘴唇,安陵脸上肌肉动了动,费力地张开口,将水一口一口喝了进去。那清水进入喉咙,如甘泉洒入旱地,立刻缓解了那火燎一般的痛楚。
安陵心头一松,立时一阵倦意上来,竟是再度又昏睡了过去。
旁边的人都吃了一惊,立刻有人过来给安陵按脉,片刻之后方松了口气,道:“不碍事的,他是伤势太重,又兼发烧,体力消耗殆尽所致,眼下并无性命之忧。”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两天,记不清了,默然,叹息……
一个简简单单的茅草屋,没有雕梁画栋,一切都显得这么朴素,平常。
“吱……吱……吱……”
清脆的鸟鸣回荡在身边,悠悠传来,将他从深深梦魇中唤醒,那欢快、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缓缓的,竟似乎进入了他的心底。
多久了,他竟是第一次这般心无挂碍地躺着。
有谁知道,背负多少重担的日子,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只是,这个小小天地,终究也是不能持久了,一阵脚步从远及近,向他处身之地走来,打乱了他的思路。
他缓缓的,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汗流浃背,喘息不止。
也就在这个时候,这间屋子的门“吱呀”一声,仿佛有人在门外停顿了一下,深深呼吸,然后,走了进来。一身粗布麻衣,黝黑脸庞,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但是他的眼睛,安陵只不过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了日月沧桑,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房间的气氛,一时有一些异样,片刻之后,中年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小兄弟,你醒来了?”
安陵直视他的双眼,道:“是你们救了我?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世界尽头的炽天界还有其他人?”
那中年人一愣,没想到安陵会问出这样的话,摇了摇头,道:“你问的太多了,放心吧,要害你的话,何必要等到现在呢?”
安陵木然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房间一时间安静下来。
“这里是彼岸,曾经是神在根据炽天界开辟出来的地方。”中年人在房间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聚居在这里,生活简单而朴素。关于族人祖先的记载在文献中偶有保存,也只是只言片语。除了少数人之外,多数人并不清楚族人的祖先究竟从哪里来,曾经在哪里居住。只知道我们世代的目的就是看守‘破军遗物’”
“根据炽天界开辟出来的?”安陵一脸震惊。
“就是你想的这样,这里不是炽天界,只是一个跟炽天界一模一样的地方。”中年人仿佛能猜到安陵心中所想。
“可是为什么?”
“破军太过强大,无法彻底灭杀,只能用封印之法将其封印。”中年人淡淡的叹了口气,“神这么做,只是为了避免让人闯入炽天界,唤醒破军。”
“破军遗物’又是什么?”
“呵呵,莫说是你了。即便是我们也不知道,况且都这么久了,现在很多族人都不相信了,大部分人都举家迁徙,只有我们留了下来。”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中年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安陵深深吸气,道:“为什么?”
中年人道:“你也不必着急,等过几日你伤势大好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安陵一时怔住了,片刻之后,他看中年人那张脸庞,料知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干脆长出了一口气,埋头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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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木门一下子被推开了,中年人单独一人走了进来,向屋内扫了一眼,随即落到躺在床上的安陵身上。安陵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他微微一笑,转身合上门扉,向安陵道:“今日觉得怎样,胸口还疼痛么?”
安陵身子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向他看了一眼,淡淡道:“多谢挂念。”
中年人沉默许久,道:“我看你今日气色不错,而且最近身体也大致恢复了,不过我们出去罢。”
安陵闻言倒是一怔,道:“出去,去哪里?”
中年人也不在言语,他头前领路,当先走到门边,开了门走了出去,安陵也随即跟上。
走出庭院,漫漫悠悠,苍翠的竹林被风吹的哗哗作响,安陵也不多言,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面,两炷香的时间,带着安陵来到了山半腰的一座坟墓前停了下来。
安陵面带疑惑,还没等发问,中年人转过身,看着他道:“坐下吧!”
安陵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哪里可以坐下,也不矫情,就在这大地上盘膝而坐。
半晌过后,两个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沉默了许久,只有微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中年人淡淡问道。
“为什么?”
“因为不一样,现在的你和当初的我,一点都不一样。”中年人的脸上,忽然出现很复杂的神情,有那么几分追忆,几分痛楚,还有几分隐约的迷茫,面对着这个不过眼前的少年,他却似乎竟能完全放开了心怀,全然没有在其他人面前的那种漠然自闭,接着说道:“当初我与你一般年纪的时候,我自诩神的使者,但我的族人们却想要逃离这里。所以,当所有人都选择离开这里,只有我留了下来。”
安陵盯着他,追问道:“可是?”
中年人脸上的迷茫之色更重,缓缓道:“我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她母亲难产,性命不保,我跪在神像前,不知祈求了诸天神佛多少次,都不见他们发过慈悲。我毕生心愿,原只是想好好平凡过一辈子罢了。”
他漠然一笑,慢慢抬头仰望上空,他道:“我不知道我现在究竟在干什么,在那个所谓的守护者倒下的一刹那,我在他的身上居然看到了魔的痕迹。这就是我救你的原因,我想知道真相,即便……。这两天我也在想,或许能够回到十多年之前。又或许,我梦想干脆回到儿时,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只是,”他低低苦笑一声。”
安陵脑袋中轰的一声大响,人竟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就像是被人在面上生生打了一拳一般。同时,他仿佛觉得,在深心处,隐隐有什么东西,却又抓不住。
阳光灿烂,从大树顶上照下,透过茂密的树叶,变做点点小小的碎阳,落在地上,随着树叶的不停晃动,就像调皮的小孩,轻轻跳动一般。偶而有几点阳光,落在了少年身上。
夜色渐临,天空里乌云层层,压的很低,看着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这种情况下,无星无月,没有半点灯火,只有安陵的房间点亮着几点灯火,好像黑暗世界中的唯一的希望了。
“砰!砰!砰!”
“进来吧”
“我来向您辞行的,打扰了这么久的时日,抱歉。”
“走了吗?也罢,你的身体已无大碍。去吧!不要再妄图去那个假的炽天界了,那里可是有着真正的妖!”
“真正的妖?”安陵大吃一惊,“这?”
中年人顿了一下,没有理会安陵,接着说道:“真正的炽天界,世上已无人知晓其在何方,出门向北,有一座古神遗迹,那里或许有你想要的。”
“您救我一命,这个恩情,我会记得的。”安陵向着这间简陋的茅草屋跪了下来,端端正正的扣了三个响头,起身,略微辨认了一下方向,缓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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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破败的小庙,安静伫立在春阳之下,庙中神像,木然呆坐,不知人间岁月。周围几许乌石,散落山头,早不见了当日繁华,在一条若隐若现横贯山头地面的血痕,似乎还透出几分森然。
一个身影走上了乌石山头,缓缓站定,看向四周。这人一身破旧衣服,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只怕城中乞丐的妆容都比他要好。
“叶大哥,你真的在这里吗?” 徐畔低声说道,血痕已淡,气息亦散,他的目光落在地面那道血痕间,缓步走去。
没过多久,他终于走到了那座小庙之前,然后停住了脚步。
密林深处。
幽幽鸟鸣,似在头顶上方的某处叫唤着,光线变幻地从树梢枝头的缝隙中照下,变得光影交错,黑白摇曳。古藤老树,青苔绿草,层层叠叠似无边际,悄无声息,落叶徐徐,枝梢轻摆,这林间之景便如同一副幽美的画卷。
前头乃是一座小山,山下有一个洞口至少有五丈余宽的大山洞,以那山洞为中心,周围七八丈方圆的地界上,只有杂草,却是一根树木也无。
一丝血腥的气息,似乎隐隐约约地从那个巨大山洞中飘了出来。
那是一个中年人,四十出头的样子,此人剑眉星目,相貌俊逸,只是容貌神色间略带了几分冷淡。一身青衣却也被鲜血染红,印堂血红,他全身猛地颤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奇怪的感觉从他的身体各处传了过来,先是微微灼痛,然后似火苗遇油,轰然而起,瞬间化作滔天烈焰,如狂野火海,铺天盖地,将这个小小身躯完全吞没。那是战栗的火焰,在每一寸肌肤上都熊熊燃烧,犹如无数把锋锐的刀刃,切进了每一寸肌肤,反复的割裂撕扯,胜过了天下所有最可怕的伤痛刑罚。
“啊!”
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在这片幽暗的林间喊了出来,他像是发疯一般,然而那诡异的犹如火焰般炽热残忍的力量,转眼间便摧毁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他无力站起,无力躲开,只能全身发抖着战栗着,任凭那身体中不断肆虐的可怖的灼热,灼烧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
燃烧,燃烧,燃烧!
烧尽了所有肌肤皮肉,烧进了五脏六腑,烧光了所有血液经脉,烧掉了所有的意志却依然无法死去,只能无助地在这片血泊中颤抖着,惨叫着,嘶吼着……
“啊……啊……啊……”
惨烈的嘶嚎声,在这片逐渐沉沦于黑暗的森林里,不停地回荡着,很久,很久。
清晨的第一道晨光,从树枝梢头滑落下来,照在林间空地上,淡淡薄雾如纱,轻飘在树木花草间。叽叽喳喳细细的鸟鸣声,从远处枝头上传了来,清脆而悦耳,慢慢唤醒了这沉睡了一晚的山林。
几滴露珠,晶莹剔透,落在青草细长的叶片上,随着微风吹过,缓缓颤动着滑过青绿叶尖,滴落于土地上,也滴在一只伸在草丛里的手指尖。
淡淡的凉意,让这只手指颤了颤,缓缓蜷曲起来。
有些艰难地收回了手臂,躺在草丛中的中年人撑起了身子,目光掠过自己的周围,很快看到了不远处那个血坑。经过一个晚上的时间,这坑中鲜血依然粘稠,然而颜色则已从鲜红变暗,带了几分深沉的黑色。
风,狠狠地吹着,仿佛又大了些,树枝摇摆,如风中波涛,他随风飘荡,面色漠然,只有一双眼睛望着远方,也不知道心中在想着些什么。
跳下一块大石,枝叶掩盖的密林深处,隐隐透出了某个倾倒石像的一角,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忽然他全身一震,身不由己地停住脚步,那神秘人忽地身子一震,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随后,他的目光似有几分诧异,带着一丝复杂的惘然,望向前方那一处黑暗之中。
一丝淡淡却又熟悉的味道从黑暗之中传来,依然是他曾熟悉的面孔。
站定,
凝望。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良久无言。
气氛有些诡异,夜风吹来,远处树枝摇曳,黑影晃动,便如鬼魅轻舞。幽暗夜色里,寂寂冷风中,徐畔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到了最后,终究像是千言万语都化为乌有,面色肃然,几分迷惘茫然,都压入深心,轻叹了一声,静静地道:“好久不见,叶大哥。”
神秘人淡然地看着徐畔,缓缓看向这个曾经的孩子,然后,他笑了一下,话语声中似有几分惆怅的欣慰,道:“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徐畔沉默片刻,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那个神秘人一眼,道:“你练了血煞术?”
那个神秘人嘴角扯动了一下,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只是那看似讽刺的容色中,仿佛也有片刻的黯然,随后,他淡淡地道:“怎么,你想斩了我麽?”
徐畔左手的长剑忽地发出一声清脆低啸,耀眼的光芒陡然升起又徐徐落下,似一只怒龙偶尔回顾,睥睨四方,只有那只握剑的手,在幽光中依然稳定。徐畔抬眼看着他,仔细地看着,看着他那张脸上横生的皱纹,看着两鬓不知何时已出现的斑白。
“你现在还有一点仙剑叶无极的样子吗?”他一字一字地说,咬着牙,仿佛每个字都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很辛苦。
叶无极看着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份怜悯,但随即烟消云散,冷笑了一声。
徐畔脸上神情变幻,似激动,又带着几分痛苦,叶无极摇了摇头“算了罢,从当年我修炼这功法开始,我就没想过回头了。”
徐畔默然无语,脸上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片刻后,他忽然道:“看了这么久,还不打算出来吗?”
“在这荒凉之地,我们三人又一次重逢,实乃幸事。”
徐畔哼了一声,神色间渐渐变得冷峻,手中长剑缓缓举起,耀眼的剑芒如同觉醒的怪兽一般,一分一分地缓缓向外开始膨胀起来。
夜风忽起,渐渐呼啸加快,化作无形的漩涡,吹拂尘土,发出低沉的怒吼声。
一时大盛,如一轮皎洁明月在这片渐渐昏暗天空升起,将叶无极高大魁梧的身躯映衬得格外醒目,然而,就在这光芒万丈明亮耀眼的时候,徐畔叹了口气,长剑缓缓收了回来,光辉也随之安静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