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觞奔波打听着雄虎印记的事情,可整整一天一无所获。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客栈楼梯,正要进门的时候,突然感到一身的无力。
临着她的房间就是思德的房间。她盯着那扇不会自己主动打开的门,出了神地停住了。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夜色,她昨晚从这里走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料到,此刻会只有自己孤孤单单地站在这里。
他虽有回魂八丸吊着命,但一身是伤的,走都走不动,谈何与人抗争呢?
思德,你身在何处,与何人为伍,在哪里歇息、在做着些什么呢?
问觞将冰凉的手覆在眼上,缓缓闭目。
翌日一大早,优黛就来与风泽杳拜别。
面前这个面如璧玉的俊雅男子垂眸忙活着手上的事,两人相对无言片刻,风泽杳双手朝她递去一杯沏好的茶。
优黛接过,笑道:“这是践行?排面未免太小。”
风泽杳举杯一饮而尽,淡淡道:“以茶代酒,为你送行。到了以后,要潜心修行,不可贪玩丧志。”
优黛仰头一口喝干,轻轻抹去唇上的水渍,爽朗一笑:“我走了。”
风泽杳目送她到门口,优黛即将踏出去的时候,脚步微微一滞,轻声道:“郎中给你开的药方,你还得照着喝几天,否则余毒未清,于己不利。”
风泽杳微微一愣。
那天夜里他抱着伤他一掌的黑袍人回来,眼里的担忧和柔情,她早该看出来的。
她从前总想什么样的人能被他心心念念记挂那么多年,现在终于知道,也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渴求她。
人总爱看美好的东西,当人在高处看久了,也就只能看上与自己并驾齐驱的人了。
她承认,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她从没见过比她还耀眼夺目的女子。
优黛释然一笑,背着行囊,大步迈了出去。
前路遥遥,无人作伴。
从今以后,她只能靠自己。
风泽杳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想着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了五年的姑娘,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归属,不用再陪他四处奔波游离。
风泽杳兀自轻叹了口气,走到窗边,看到她站在客栈门口回头看了许久,最终还是一个人背着行囊走了。
她的腰杆挺得直直的,脚步迈得生风,看上去坚不可摧。路过的人皆好奇地看她,不知这个姑娘怎么会以这样的姿态泪流满面。
风泽杳从前不理解为什么有人爱喝酒,辛辣得直呛嗓子。可当他站在窗边悠悠地品着一壶清酒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
人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就会借酒浇愁。
他想到自己亲手把这个爱哭的小姑娘推出去,想到她要在那样严格的地方训练,想到她也许照顾不好自己,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他对她向来没有爱意,虽然时常冷言冷语,但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时至今日才发现,她要的爱意,在他这里却只有一腔的怜悯。
而他的怜悯,束缚了她整整五年。
三日很快过去,问觞在临淮城里里外外打听数遍,却一无所获。她来到谷家取图时,二长老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目光游离。竺言擦擦眼泪,从木盒里取出图拿给问觞:“二长老为确保此图请准无误,耗尽心力,绘制过程中吐血八次,昏厥五次......已经......已经元气大伤,时日无多了。”
问觞肿怔,半晌,忍住心中的悲痛,接过了图,转身对躺在榻上双眼含泪的老人一字一句地道:“二长老,穷山恶水,地棘天棘,我也一定将他带回。”
老人布满皱纹的嘴角扬了起来,一滴浊泪从眼角缓缓流下,而后闭上了眼睛。
四遭充斥起呼唤与哭泣,嘶哑填满了人的耳膜。问觞颤抖着手,对他深深行了一礼。
她走出谷家大门,回望斑驳的牌匾。
经此一别,不知下一次归来是何时。
她背着包袱走在繁华的临淮街上,想着身边少了一个总爱红脸的人,这一路上她只剩自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门口,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临淮城,打算把这座城此刻最繁华的样子印在脑海里。
再踏一步,前路迢迢,江河滔滔,莫问归期。
她决然地转头,正要迈出去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等等!”
问觞转头,风泽杳伫立在她不远处,焦灼地看着她。
问觞便道:“阁下何事?”
风泽杳朝她走近,低头看她,微微喘着气:“要杀你的人,和尖刺莲花的组织有关,我从七年前的事情里发现......”
问觞摇了摇头,淡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已经不执著于这件事了。”
风泽杳愣然。
“谢谢你来告诉我,”问觞朝他诚恳一笑,“阁下,前方路远,归来无期。保重。”
风泽杳听她这声真诚的致谢,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他看着她毅然地转身,单薄的肩上扛着沉重的行囊,天涯孤客般踽踽独行于浩渺天地之间,这下是真觉得,这城倏忽间寂静了。
问觞一路向北边走,途径农田、河流、荒草,夜色来临的时候,独自在河流旁生了一堆火,抓了一条鱼默默地烤着。
她从前独来独往并不算稀奇,也习惯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做事。可一旦让习惯孤独的人尝试过温暖和陪伴,再回归孤独时,就显得格外落寞与渴望。
她蜷缩在篝火旁,火光将她的面容映得明暗摇曳。她定定地盯着青紫的火星,想到三昧真火在他身边,一定会保护他的。今日月光稀薄,星辰寂寥,她没了月光做棉被,只拢了拢衣袍,蜷得更小了。
深秋已至,夜风寒凉,她除了借着火光,身上聚不起一丝热气。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二长老所画之图。
图上的猛虎乍一看与虎兽并无二异,但细瞅却可见端倪。一般虎的爪子呈扇形,虎爪极为锋利,而画上的虎虽虎身强健,看似普通,但爪部却大有差池,分明是一对鹰爪。
虎身鹰爪,便是唯一的线索。
她头痛地入了眠,夜深冻得直哆嗦的时候,感觉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拥裹。她紧紧地缩进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像是坠入冰窟的人掉进了热气腾腾的暖水里,贪恋极了这份舒适。
第二日天微亮醒来时,篝火已灭,清晨的霜软软地覆在湿灭的火堆余烬上,她想这火估计是半夜烧得狠了,才会那么温暖。
赶路的第三日傍晚,她远远地望见了村庄的影子,想着去借宿一晚。敲开一扇门后,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妇将她迎了进来,在偏房给她铺上了棉被,点了一豆烛火,送了一些熟食来。
问觞躺在榻上,想着终于不是风餐露宿,但看着这一豆孤零零的烛火,难免寂寞。先前夜里寒凉磨人,但梦里总有人以怀抱相伴,她顺势享受片刻欢愉,也算是成了寒夜里唯一的期许。如今有暖衾裹体,梦里的怀抱再没出现。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万物都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时,突然偏房燃起了大火。
问觞劳累奔波,睡得极沉,直到被浓烟呛得无法呼吸的时候,她才猛咳着醒过来。
此时火势已经蔓延得极其熊烈,窜天地把茅草顶烧漏了大半。一根烧得黑焦的粗壮横梁咔嚓一声从头顶掉下来,问觞急忙一滚,滚下了榻,抱紧了包袱在浓烟里摸索着出口。可浓烟滚滚,四处皆是火星,她被困在其中,眼睛被熏得睁不开,肺里有一团火在烧,咳得人死去活来。
门外老夫妇在撕声呼喊着走火了,可人力甚微,这熊熊燃起的火焰一时半会叫人根本没辙。问觞掩住口鼻,只觉浑身充斥在热浪里,浓烟已经熏得她无法呼吸。她在屋里挣扎着走不出去,耗尽了力气,终于走不动了,胸口翻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难耐。
努力挣扎着起身,可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倒在墙边时已经神志不清,幻觉丛生。
她仿佛看到滔天烈火里缓缓走来一个仙风道骨的人,留着花白的胡子,朝她无奈地道:“小南渊,你又闯祸,为师又得给你收拾烂摊子。”
她感觉脑袋剧烈地疼起来,想努力睁眼看看那人的模样,可记忆像断了片一样,她一时回忆不起来。
可她对那和蔼可亲的人似乎极其信任,只想在一片黑烟里握住他的手。
问觞挣扎地努力朝他伸出了手,可这人却只是笑着看她,身影越飘越远,问觞挺身去够,可连他的残影都抓不住,一声哭腔终于从压抑的嗓子里爆发出来:“师父......”
恍惚之间,意识迷离,她伸出的手将要落下之时,有人披着火光踏烟而来,远远地伸出了手,将她捞进怀里。
风泽杳踏风而来,驭火而去,带着她一身狼狈地从火海滔滔的偏房里逃出来的时候,房屋在背后轰然倒塌。
他抱着不省人事的她半跪在地上,蜷着身子不住地颤抖。
若是再晚一秒,他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问觞昏迷途中,好像又感受到了那个夜夜寒凉里一样温暖的怀抱。她只顾着贪恋这份温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其紧紧纠缠,直到睁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缩在风泽杳的怀里。
她昏迷了好几个时辰,睁眼的时候眼睛里还弥漫着一层水雾,抬头定睛一看,正对上一双泛紫的双眸。
她愣愣地卡住了嗓子:“你......”
风泽杳低头看了一眼她紧紧抱住他的双手,不置一词。
问觞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了手跳开几米之远:“你这是干嘛?”
风泽杳淡声道:“我被你勒得喘不过气,这话该是我问你。”
问觞一头热血冲上了脑门,只觉得羞耻无比。
她在屋子里局促地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见风泽杳淡定地坐在小木桌旁,举起大白碗喝了口清淡的白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问觞思虑片刻,硬着头皮道:“是你救的我?”
风泽杳不置可否。
问觞道:“你又救了我一次。大恩大德......”
风泽杳道:“坐。”
问觞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坐在他对面。还想感恩的时候,风泽杳抢先开了口:“走水之事有蹊跷,你心里应该有考量。”
问觞道:“我不知。”
风泽杳抬眸看她。
问觞解释道:“若是刺莲的人还来杀我,那几日我风餐露宿,夜里以黄土、丛林为榻的时候最好下手,他们应该早来了。”
风泽杳摩挲着大白碗边缘的缺口,刚升起的晨曦透过窗微微映在他沉静的面容上,他缓缓道:“你怎知没有?”
问觞一愣,刚想细问,风泽杳已经岔开了话题:“你先前说,不再调查刺莲一事。可你不查他们,他们却不放过你。”
问觞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也没料到他们跟得这么紧。我身有要务,实在没精力花功夫在他们身上。”
风泽杳道:“只怕你还没处理完你这要事,命就没了。”
问觞一想,觉得他虽然说得扎耳,但的确在理,于是虚心道:“阁下有何高见?”
风泽杳听到这个称呼,微微皱了一下眉。问觞以为他是在思索对策,便自顾自给自己舀了一碗白水,安静地等着。等了约莫半柱香,风泽杳出声道:“还是从刺莲查。”
问觞意外道:“何因?”
风泽杳道:“过于巧合。”
前一晚问觞站在窗边遭遇暗杀,与其说是暗杀,倒不如说故意吸引她的注意力,诱使她离开客栈。第二天思德就被带走,前后时间过于紧密,那场刺杀倒像是一次摸底。
问觞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他所言之意:“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除了杀我,可能还有一种意图,就是把我引开,好去探思德?”
风泽杳颔首,末了补了一句:“只是猜测。”
问觞喃喃道:“这虎身鹰爪的组织和刺莲还有勾当。”
风泽杳抛出一个略显疑惑的眼神,问觞喝了口水润了润发紧的嗓子,觉得估计是被烟熏狠了:“这个虎身鹰爪的组织曾经也抓过思德,我怀疑这次带走思德的人和他们有关,所以往北边追查这个组织的下落。”
风泽杳道:“几成把握。”
问觞抿了抿唇,如实道:“也只是猜测。但是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如果万一和他们有关那就再好不过,如果没有......那我多多少少也能打探到一些消息。如果你的猜测属实,虎鹰和刺莲有联手之嫌,的确从刺莲查起是明举,毕竟这个虎鹰隐藏得太深,我几乎问遍了临淮城所有前辈,都不曾得到它的任何消息。”
风泽杳道:“我与你一起。”
问觞本是严肃地与他商讨此事,听他突然来这一句,不禁傻了,连忙道:“阁下助我良多,大可不必......”
风泽杳淡淡道:“不是为你,我有仇要寻。”
问觞悻悻地捧着碗喝了口热水,道:“真巧。”
风泽杳道:“我们目的不同,但过程一致,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问觞道:“好......好。”
此刻天已半亮,问觞心想老人家性情淳朴善良,对她关怀有加,此番她来借宿却招惹这么多祸事,心里多有歉疚,在桌上留了一锭银子后,趁着老人家还没醒就和风泽杳一起赶路去了。
两人顺着官道走,一路上也算安稳。路旁是一条长得不见头的绿水,水旁生长着高大碧绿的毛竹,脚下是温润养人的透白石块。若是夏日在此行走,定是凉爽生风,惬意无比,可此时既已入了深秋,走在这阴凉的小道上,还是有些寒意的。
出了官道,两人另辟蹊径从小路穿梭到时候遇到土匪打劫,顺势抢了一匹马和若干干粮,顿觉收获满满。
问觞骑在马背上优哉游哉啃着馍馍,风泽杳就在一旁拉着缰绳,平稳地走着。
问觞找他说话解闷:“我们说是追查刺莲的下落,可去哪儿找,如何找呢?”
风泽杳道:“再往北走一点,到的第一座城,有一号称知晓天下事的老翁,我们去找他问问。”
问觞来了兴致:“这样的人我只在说书话本里面见过,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奇人?”
风泽杳道:“不知。左右没辙,不如试试。”
问觞点点头,翻出一张地图,手指在上面笔画着:“往北去的第一座城。嗯,有了,合淮城。那这位就叫......合淮百晓生?”
风泽杳淡淡道:“他自称不染先生。”
问觞失笑:“有意思,有意思,还给自己取了个这么个清新脱俗的名儿。”
风泽杳道:“你不也是。”
经此提醒,问觞突然想到,她出师之时也给自己取了个名号,以“散人”自居。
成名后,世人皆称她散人南渊。
问觞笑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风泽杳看了她一眼,道:“不装了?”
问觞道:“早就不装了。我看你也没有恶意,听我徒儿说,我们年少时还是同窗,四舍五入也是旧识了。这一路上的,还是坦诚相待的好。”
风泽杳没有应话,牵着缰绳安静地走。这么一来,两人便沉默下来,问觞静静捋着这一路发生的事情,捋着捋着,想她在浓烟里看到的师父,心里难受起来。
师父德高望重,对她极尽包容。她小时候性情顽劣,总爱窜天入地,毫无分寸。观苍山上戒律严明,人人规矩本分,只有她屡屡破禁,又屡屡被原谅。师叔师伯见她越发不讲规矩,心头难免窝火,要在师父面前告上一状。可师父疼她,总是偏袒她,虽然嘴上不留情,但背地里从不叫她受一丝皮肉之苦。
世人都把师父视为观苍山上一尊神,总是恭恭敬敬的,不敢有一丝怠慢。她见过师父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的模样,也见过师父义正言辞地偏袒她的模样,那时觉得师父是她一辈子的庇荫,即便出了师,也不会有一丝一毫改变。
可时局动荡,魔火祸世,她背着一把长剑下山,在旭华殿向师父起誓要除魔卫道,匡扶正义,解救天下苍生,头也未回地离开了观苍山。
入世之后,身上的担子越发沉重,她时常四处奔波,日夜涉险,时间一久,就将回观苍山看望师父的念想耽搁了下来。数年之间,她与师父见面的次数寥寥,最后一次,她还答应了师父今年的除夕一定回观苍山过,要给他做一桌子的好菜,陪他喝观苍镇最烈的酒。
可没等到除夕,师父就永远地离开了她。
她亲眼看着师父被卷进翻涌的火舌之中,身体被烈焰烧得化成了灰,与消失的火焰余烬一样,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在烈火里狰狞肆意笑着的男人,看笑话一样看着她,好像在说,江南渊,你的至亲至爱,我都要亲手毁灭。
她恨透了魔火,恨透了自己当年救了他。她从神坛跌入谷底,她承受万人唾骂,她削骨剔肉,一桩一件,她认。
她思念师父数载,师父却从未给她托过梦。时隔多年,昨夜在火海里生死存亡的关头,她眼前竟然浮现出师父的音容笑貌。可惜师父就如当年一般,她还没来得及抓住他的手,他就消失在了火海深处。
当年拼了命地斩除魔火,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是为天下苍生,二是为至亲至爱报仇雪恨。没想到七年前那场浩劫之后,竟还有人谋划魔火出世。她要阻止这一切,她要魔火彻彻底底的死亡,将这些其心可诛的恶人送上绝路。
正出神间,就听见风泽杳淡淡的嗓音传来: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