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这天的黎明来得比平时还要晚,风路过时没能吹走这个城市太厚的灰尘,此时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同样的天光渐亮,同样的雨雾苍茫。
还在萦绕着昨晚《日落大道》悠长余韵的酒吧门前,不时有汽车飞驰而过,仿佛千头万绪都被他们带走了。
当柯博智悄悄掩上公司大门时,天刚破晓。
他轻快地把笔记本电脑扔上汽车副座,向北面出发,这时世界才开始生动起来。
“David,我要给你讲解这个创意。嗯,对……在半岛。”柯博智放下电话,黑色的别克车是他蝙蝠侠的外套,有一种出离的感觉。在翱翔,只知道向前,向前。
“有没有搞错……”David睡眼蒙胧的时候仍是港腔,他放下电话,闹钟还没响——7:00整。
“OK。没有问题,我十分钟后到。”卜铭永远像是准备冲锋的士兵。
国贸周围就有不少餐厅,但场面太正式,况且这么早还都没上班。沿三环路向北的另外一条街上,这里汇聚了众多演艺明星投资的酒吧,北京的时尚高地。半岛茶餐厅是这里一家大型的港式茶餐厅,取香港半岛酒店的名字,却没有半点联系。
David很喜欢这里的港派气氛,有一段时间,这里几乎成了柯博智、卜铭和David三个人的公共食堂。
在餐台边上就座,服务生跑过来打招呼,与夜晚的喧嚣不同,这个时辰充满欢场后的低落。
“兄弟,这么早?方案出来了?”David脸上还带着昨晚的宿醉。
“……根据策划部提供的资料,甲方的想法要给人一种学生时代的纯真感觉,所以起了个看似很单纯的名字。”
柯博智摆出电脑,开始步入正题:“可后来,我放弃了寻找纯真的定位主题……”
“你是不是对甲方的项目定位发生动摇了?”
“目标集中在25-30岁之间的小白领们。这些大学毕业不久、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其实有强烈的独立意识。这个群体对房子除了要求满足居住功能外,还要有会所服务,要酒店式的,要能彰显个性……看看这几组广告。”
柯博智继续翻着PPT:“我们需要给项目提炼出一个鲜明的差异化特征——酷热代。这是对新的生活方式和时尚的打造与建构。塑造这个市中心的白领公寓很另类的气质。
全部八篇系列平面广告,展开恰好是不同时间段不同的人这一时段的生活截面的方式——可以抽象地理解为八个精力旺盛的人在“酷热代”所构建的生活环境里可能发生的事情——,在各篇里分不同的内容将项目的各方面表现出来。”
David探过身子,说:“这是真正的广告,但它不像地产广告。你说得没错,但只对了一半。”
“你是说创意有问题?”柯博智满脸疑惑地望着他,定位如果通不过,意味着所有辛苦白费。
“不……不,创意非常好,只是……”David在寻找着恰当的词,“它们太原则。伟大的点子没人喜欢。意思就是说他们不寻常,因此令人害怕。平庸的广告可以一路过关,而伟大的点子却总是遇到一百万另一个理由不被刊登。”
David不等对方点头就继续说下去:“其实你们做广告的人和我们做营销的人啊,不必去理会什么创意,创意太虚了,在实际的市场面前一文不值,除非创意能让你在市场的营销体系里撕开一个能让产品扩展开来的缺口,你能找到这个缺口吗?”
David用修整得很整齐的指甲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
卜铭镇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柯博智记得,从认识他那天起,就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像那款标准商务型的手机:坚硬的,灵敏的,峻朗的,数字化的,多功能的,一个以冷静的头脑管理公司的人。
David确实说出了他并没有明确意识到,但他的直觉一旦引申下去必然直抵的那个结论。
鲜明的创意思想与营销策略,是同一朵花的许多花瓣,相互交叠、相互独立、不可互相替换,被整朵花固定在各自的位置上,是缺一不可的两条腿,否则是完不成一个项目的系统推广的需要的。
“想想吧:都市入夜,往往将白日里的紧张和压抑转化为万般的风花雪月,十分的骚动不安。而蛰伏其间的男男女女们,一边唱着"夜太黑",一面演绎着现代的……”
“城市爱情故事?”卜铭笑问。
“不……不,别误会! 那不是爱情,不是情调,也不是**……而是擦边球:城市的夜生活!兄弟呀……,” David把手搭在柯博智肩上,把第二个音节咬得很重,“不卖弄纯真,对“纯真年代”而言,又该卖弄什么呢?”
“开发商有时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房子卖给谁…… ”柯博智有所领悟,有所感觉。
那种不言而喻感觉的当然也包括男女之间的喜悦,它还能体现男女间的渴望和各自独立的个性,进而能创造一些在文字上甚至是相反的情愫:喜悦的无奈、幸福的苦笑......
David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每次在情绪激动时,就放弃了他平时拿腔拿调的港腔,换回了标准的京片子:
——卖弄给那群寻找纯真的白领、蓝领、金领、圆领,都行,或者说,玩的是金钱,找的是感觉。想想吧,一个项目就是为这种有意在附近发展点暧昧感觉的人而准备的,是一个以暧昧关系为奠基的“酒店式公寓”性质的东西。
因此,广告要性感。 Slolgoen:高端小户型,北京夜未央。广告语可以继续打擦边球:放大自由度,更加快感!
“这样的卖房子象叫春!”
“人家投资人投资你,图什么?人家要名要利啊,做广告,就是要忠人之事啊,完成预期内的市场效果,是你的本分,先尽本分,然后把自己想说的全说了,才是高明。”
卜铭点点头,说:“最好的创意要能卖房子。卖弄情调,或者是卖弄纯真,卖掉的都是房子。”他喜欢使问题保持简单明了。
柯博智心底苦笑:广告实际能做的其实就是树立一种价值观,广告人要坚持做一个文化进化者,而不是干活儿的匠人……而此时,广告与名利,品牌与金钱,情调与**,到底是进化?还是退化?
不得不承认David的话言之有理,总之,纯真在房地产这样一个容器里与金钱划上了等号。
总之,在这个城市里,一切可知和不可知都在扑面而来。有坚持的人,有偏执的人,有热爱的人,离不开这个城市的人,都在欲望中寻找与等待。
寻找与等待的远不止于此。
柯博智在高谈阔论的时候, 他听到远方雷声正隆隆作响。
[7]
“雨又下大啦。”安欣抬头看了看天说道。
柯博智不会想到,相隔仅一条街的朝阳路上, 安欣与表妹正站在派出所滴雨的房檐下,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发呆,外墙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颜色参差不齐,像是包扎拙劣的伤口。
安欣和表妹文文在派出所打探消息,值班的民警已经颇不耐烦:又是来问狗的事儿吧?
这些日子,天天有人到派出所来闹,掰扯着有关养狗的条例。警察们脸上睛转多云,表情近于厌恶,劝解的口气也变得如同呵斥,不再有一点同情和怜悯。
文文打着伞等在雨里,屋里传来各种语调。她贴着窗缝,雨水裹着她朝屋门口迈了两步,随之而来的传来里面的高音。
所有的声音在狭小的走廊里回荡着。
“早干吗来的?已经送到朝阳限养办了!”
“养狗有什么好呀?啊?这儿还有一被咬伤的呢!你看看!这到哪儿说去啊,你还呆在这儿干嘛!”
没有希望!表妹已经有点灰心,全仗安欣执著地追问:能让我再看看吗?我喂点儿吃的,然后就走……行么?在我家两年了,从来不咬人……!它死了难道也不管吗?
安欣最后的语调已经接近尖锐。
民警正帮另一个人打电话,头都不抬地回答:昨天夜里就送走一批,我们这儿不留,早算他们的了。那儿少说也几百条狗,全不让外人进,上哪儿找去呀?就算能找着也不能再让你拿回来。
还有安欣的声音,哭喊着,悲伤的,痛苦的,愤怒的,求饶的,喊着:“你们赔我——”
表妹文文等在雨里,太阳穴像针刺着一样疼。
“赔你?让谁赔你呀!你违章养犬还没补交罚款,还得处理你呢!”
安欣眼泪长长地挂在脸上,已经憔悴得眉目失形。
周围安静下去。
还有更多的悲伤的事情么?不如就一起来吧。
当安欣和表妹走出派出所的大门时,天空灰的像哭过,头顶落下茫茫的大雨。 酸酸的空气,嗅出无奈的感觉。
大雨像是放大了千百倍的眼泪,再也藏不住任何悲伤。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出什么。
安欣加快了脚下的速度,脚在泥地上打滑,歪歪斜斜地朝家走回去。
“要不……我陪你再去限养办看看?”
安欣停了一下,两只手都揣进兜里,空空的……没有一点钱。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但是一定很脏。
雨伞丢落在街口,朝家门口跑过去。
落下的伞在周围灰沉沉的泥地上发出刺眼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