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和煦的春风懒懒地吹在每个人脸上。
对于西京这座几乎捕捉不到春秋两季风韵的城市,这样的时节更显得弥足珍贵。青龙寺内聚集了众多前来观赏樱花的民众,在有效的防控措施下,人们终于可以出门到户外透透气。虽然大多数人在户外都带着口罩,依然遮挡不住游客发自内心的欣喜。大家尽情地驻足拍照,似乎想把这样的景致,通过相机镜头,永远定格在春光里。
“玫,起风了。那棵樱树的花瓣正在飘落,你赶紧过去,我帮你拍个‘秒速5厘米’的既视感。”一名青年男子面对恋人,扬了扬手中的单反相机,冲一株盛开的樱树方向努努嘴巴。
欣赏春日美景的恋人们随处可见,但这对情侣却很难不令人心生羡慕。
两人年纪相仿,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
男子身材高大健硕,一袭阳光大男孩的装束。下身穿墨蓝色运动裤,脚蹬斯凯奇复古熊猫鞋,上身的白色紧身T恤将饱满的肌肉和倒三角身材展现地淋漓尽致。随身的外套被随意地系在腰间。
这样的穿搭绝不会让人联想到“邋遢”这个词,在不经意间,反倒显露出一种独特的随性和悠然自得。
遒劲的身躯搭配一张国字型方脸,灵动的眼睛反射着炯炯神光;加上短短的口字型胡茬,往往给大多数女性一种莫可名状的安全感。
那位被称为“玫”的女子,五官端正,神态娇美,一双大眼睛似一湾秋水,闪烁着自信的微光;一头乌黑的过肩长发随风飘舞,却因发质很好未曾被风肆意吹乱。
女子身着由白到紫的渐变色连衣裙,脚穿米黄色漆皮高跟鞋,随风轻摆的裙角让鞋面若隐若现。
“可是这种掉落的量,拍出来也只是零星的几片花瓣而已吧?”女子抬头看了看,似乎有些不满地说到。
“没关系,如果拍出来效果不满意,我可以帮你人工造势。”
看着男子一脸坏笑,女子大概心里有了底,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你得了吧,这可是公共场所。那么细的树被你这样的大块头狠狠踹一脚,樱花倒是漫天飞舞了,你的公德心不会痛吗?那些大妈大婶们把树摇得像不倒翁一样就够没品了,我可不想也成为那样的人。”
被如此数落一通,男子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嘿嘿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哈哈,被你识破了。不好意思,还是你考虑的比较得体,我没有考虑到那么多。”
“没关系,景色是用来欣赏的。如果用那种方法,反而是对景致和心情的破坏。”女子莞尔一笑,嘴上责备,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带你去空海大师纪念碑看看吧。你记得‘妖猫传’里那个日本和尚吗?历史上确有其人哟。”男子转移话题,想缓解一时的尴尬。
“嗯。”女子点点头,朝男子手指的方向走去,踱着悠然的步伐前行。她想细细品味带着淡淡花香的春风,伴随着飞舞的粉色樱花瓣,她联想到香奈儿那款“邂逅柔情”的淡香水。
男子从身后轻轻牵过她的手,也随着她的步调,不紧不慢地并肩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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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光西垂,天色渐暗。撩人的夜风褪去了白天的暑气,带来一阵清凉。
西式餐厅的四人桌上,一面并排坐着一对年轻恋人,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年龄约四十岁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体型虽然偏胖,却不显得臃肿。从微微隆起的小腹和头顶略显不足的发量来看,也许会被现在的年轻人称之为中年油腻大叔。
大多数人谈事情,或是增进人际关系,亦或友情也好亲情也罢,都喜欢边吃边聊。时常会出现吃饭时大声喧哗的食客,他们不断提高自己的嗓门,彰显吹捧他人的技巧,本应优雅柔和的觥筹交错之声往往被彻底淹没,没有一丝生还的余地。
这三人却不在此类人之列。每个人安安静静地吃着自己盘内的主餐,就算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大多数时间,只会听到餐具之间清脆的触碰之声。
“天赐,你今天和白玫到青龙寺玩的还好吗?”开口打破沉默的,是那位中年男子。
“还挺不错的。”萧天赐喝了口百香果果汁,压了压嘴里的食物,轻声回答到。
“在我印象中,小时候去过的青龙寺都算不是景点,甚至周围连围墙都没有,就只有光秃秃的几处建筑,孤零零的杵在那里。我和小玫今天去的时候人挺多。现在都在开发旅游资源,四周新增了不少配套建筑,园区内还建了一个仿古结构的博物馆,周边环境也有很大的改观。我俩很享受这种古风和花海的乐趣。”萧天赐声音不大,语速却很快。
“你光顾着像打机关枪一样自己说,别人都没机会说话了。”中年男子把目光转移到对面的女孩身上。
“萧叔叔,我们玩得挺开心的。不管去哪,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就会变得特别有情趣。天赐很会照顾人,去哪玩都是种享受。”边说着,女孩嘴角向上挑了挑,同时用肘部轻轻捅了捅旁边的天赐。
“好好好,你们开心就好,叔叔也就放心了。我看呐,你们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吧?我记得你们原来打算2月2号去领证的,刚好赶上今年的2020……02……02……”中年男子将一个一个数字逐一清晰地数着,“你们管那天叫什么来着……?”
“完全对称日”,萧天赐抢先一步回答。
“对对,你们年轻人,花样真多。”中年男子低头笑道,笑容憨态可掬,“可是呢,天不遂人愿,赶上今年的新冠病毒疫情,国家把婚姻登记处的业务都暂停了。好不容易现在疫情得到了控制,你们也该抓紧时间领证,顺便商量一下办婚礼的时间。白玫这边没什么问题吧?”
“嗯,”女孩扬起头,撩了一下垂下的刘海儿,笑盈盈的回答说,“我家离那么远,爸妈说就在天赐的户籍所在地领证吧。回头婚礼定了日子,他们再提前几天和重要的亲朋好友赶过来就好。”
“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就和天赐提。这孩子太老实,有时候考虑不了那么周全,还要你这个细心人多提醒他。把他交给你,叔叔也安心。”中年男子看着白玫,也许是认为儿子终身大事将定,情不自禁地眉开眼笑,嘴巴也咧开一条长长的缝。
“爸,我看你倒是挺着急的,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定下来呢,我得和小玫慢慢商量。”萧天赐担心父亲将那种期盼表达的太过直白,无形中给白玫一种压力,急忙打住父亲的话题。
“嗯,我知道,我就是这么一提,你们的事还是你们自己做主。有时候,老人的思想观念不仅和你们不合,也容易和社会脱节。我不会给你们定这样那样的条条框框,你打小就独立,我相信你能把一切都打点的井井有条!”
“萧叔叔,您放心吧,不管我们定下什么事,都会和您知会一声的,这也是我们做小辈的对您的尊重。您要是觉得我们哪里定的不妥帖,就请您直接告诉我们。如果您觉得不好当面开口,您就和天赐私下里直接说。”聊到这个时候,女孩盘中的主餐基本已经用毕,接下来准备吃些甜点。
“还是白玫懂事。”中年男子微笑着,顺便呼唤服务员撤盘,开始上甜点。
在等待甜点的时候,中年男子眼中略过一丝不安,思考片刻后说:“对了,白玫,我听天赐说你们家是回族,你们结婚以后生活习惯上会不会有冲突?”
“萧叔叔,这个您放心。我父母去北疆支援建设那么多年,很多生活习惯已经被同化了。而且大家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嫁给天赐,生活习惯也是可以改的。我不想委屈天赐,我比他虚长三岁,很多事情我该让着他,迁就他。更何况这件事又不是他的问题,如果我太较真,痛苦的会是他。我可舍不得让这样一个好孩子受委屈。”说罢,白玫偷偷在桌子下面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天赐结实的大腿面。
“诶呦,”萧天赐叫了一声,白玫以为是刚才的动作刺激到他,一时间,耳根有些发烧。“什么鸡啊狗啊的,有点文化好不好,人家说的是‘嫁乞随乞,嫁叟随叟’。”
萧天赐突如其来的叫声引来了隔壁餐桌众人的侧目,为了掩饰尴尬,其他二人都选择将注意力放在各自面前的甜食上。一份黑森林蛋糕和一份提拉米苏,竟被两个人几口就分别解决掉了。
萧天赐也觉得自己行为欠妥,他考虑继续说点什么以打破此时的僵局。
“对了,爸,最近天气越来越暖和,我和小玫打算搬去田伯伯的小别墅住。到时候结婚的婚房就暂定那里吧,您看行吗?”
看到对方没有立即回答,继而说到,“那我自己打电话和田伯伯说吧。”
“不用不用!”天赐的父亲慌忙摆手示意,“那房子本来就是你田伯伯留给你们结婚用的。他早和我提过,去年还没过年的时候他就把大门钥匙留给我了。哪知道那边暖气换管网,去年冬天没有对接完,我担心你们住那个房子会冷,才建议你们先住在你单位附近那套还没退租的房子里。”
说罢,他将一把钥匙从一串钥匙中单独摘下,用指尖推到萧天赐面前。“房门电子锁密码早改成你生日了。”
“嗯,我知道你是为我俩好。”天赐把头转向白玫,露出一脸坏笑,“那么大的面积,冬天又没有暖气,估计我和你这个准儿媳妇要被冻成冰雕了,哈哈……咱俩可以一起楚楚‘冻’人。”
边说着,天赐把双手拢在自己胸前,带着浮夸的表情,做了一个发抖的姿势。
“你整天也没个正形,难怪萧叔叔说你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在白玫眼里,那动作像极了动画片里的蜡笔小新,惹得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到这样的场景,中年男子内心扩散着一股暖流。看着孩子们斗嘴打趣,也是算是一种亲子时间的享受,令他如沐春风。
在他看来,这些半生不熟的西式餐品倒不如一碗油泼扯面来得实在。但能被包裹在浓浓的亲情氛围中,这些形式差异已变得微不足道了。
用餐结束前,趁白玫去洗手间的功夫,萧天赐在父亲耳旁低语了几声。
“爸……”
“那事……田家……尽快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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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万家灯火。
遥望家的方向,一盏盏窗中即便闪烁着不够明亮的灯火,对于晚归的人来说,也是种温暖的情怀。即使身负疲惫,想到有家人留下一盏灯为自己守候,心中总会涌起一阵暖流。
春季的气候,早晚温差大,中午单穿件薄衬衫仍觉得炎热,可等到太阳西沉,晚风吹起时,套件外套也会感到一阵微凉。
田雨用力把西装裹了裹,顺手扣上中间的西服扣,好让身体暖和些。他那消瘦的身形,无法提供用于御寒的脂肪。
今晚朋友约他谈生意上的事小酌了两杯,接到催促他回家的电话时,应酬已接近尾声。为了不让对方担心,同时能早点回家与心爱的人相聚,他没有请代驾,急忙打了车赶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区门口。
下了电梯,边走边从手提包里翻找家门钥匙,刚走到门口,不等他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门“吱”地一声开了。
门后那张亲切的脸,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也未曾让他产生过审美疲劳。那微笑的样子,总会让他内心安稳,变得恬然。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在楼上偷瞄我了吧?”
“算时间你也该回来了,我一直等着你呢。你那总有点拖着地的脚步声,化成灰我都认得。”
田雨还没来得及换鞋,就把门后的男子一把搂了过来。胳膊紧紧环着对方结实的身躯,相互轻轻地碰了下嘴唇,看上去倒像是一种礼节之吻。
“喝酒了?”男子对田雨口中的酒气似乎并不介意,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的样子。
“嗯,和朋友喝了点儿。放心吧,没醉。你电话里不是说有重要的事和我商量吗?你先等一下,我换身衣服。”
“好,那我去沏壶茶,顺便给你醒醒酒。”说罢男子走回屋内。
这是一间约50平米的小户型复式loft公寓。
进门过了玄关,一侧是开放式厨房,另一侧是干湿分离的洗浴间。一楼依次并列着面积不大的餐厅和客厅,家具和装修风格浑然一体,在水晶吊灯的照射下尽显简洁的欧式风格。
二楼是一片仅仅可以放下一张大号双人床的空间,床边的三面墙体上加装了各种壁柜,以增加储物空间。房屋层高超过4米,虽分上下两层也并不感到局促。
入户门正对的高大落地窗可以在空间感上将房屋面积有利地延展,住户并不会因为建筑面积小而觉得拥挤和压抑。
这样的房屋布局,适合独自居住,两口之家已是房屋居住功能可承受的极限。
田雨当初购买这套房子时并未做长期居住的打算,只是提供一个遇到亲戚、朋友需要留宿时的备选方案。除了自己,还给恋人留了一把钥匙。虽然经常出差不常在这里居住,说这里是他俩爱的小窝,也未尝不可。
田雨这么多年来相知相守的恋人,正是萧天赐的父亲——萧后。
他们是一对“同志”。
“同性恋”这个词,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多地曝露在大众面前。如今这类群体已不像旧时那样让人闻之色变,被世人诟病,甚至遭受到法律的制裁;但在中国这个传统观念深植世人骨髓的国度,终究是见不得光的。
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视其为一种心理疾病,冠以“变态”、“恶心”、“伤风败俗”的恶名。同性之间的情感不以传宗接代为目的,是一种简单而纯粹的感情诉求。即便被称为“没有社会责任感的一类人”,但至少在追求自身幸福的道路上,是无害和无可厚非的。这类人群因遭受到社会歧视或因不理解而带来的伤害,使他们背负着更多的痛苦和压力。大多数这样的人在社会的洪流中无力挣扎,苟延残喘。
他们二人同样没有选择的余地。唯一能做的,就是隐忍于世。
不能贸然出柜(出柜,即向熟识的亲友透露自己是同性恋的身份),担心家里的长辈和朋友们接受不了;也从不奢望别人能祝福自己,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身边的亲情和友情,避免因身份暴露而引发关系僵化。
两人都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本职的事,各自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抚养孩子长大成人。
就像见不得光的两只鼹鼠,躲藏在阴暗的地下,冒着被世人迫害的危险,偷偷地卿卿我我。即便是这样辛苦,也不会消磨他们对真爱炽热的渴望。
萧后是出身于农村,文化程度仅仅是初中毕业。因为家里穷,虽然成绩优异,也只能被迫在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后选择终止学业,很早就为了养家糊口去城里打工。但他从来不曾抱怨过生活艰辛,总是笑着说:“苦是苦了点,这样的生活才更有滋味,苦日子总有熬到头的时候。有时候,得对往后的生活多点盼头。”
田雨则出身于书香门第,家境殷实,似乎从小到大从来没为生计犯过愁。父亲是一名老资辈的建筑师,子承父业,他也拿到一级建筑师的资质,成为了一名优秀的结构工程师。按理说他应该找个和自己门当户对的人喜结联姻,自从遇到萧后之后,他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萧后是个能实打实过日子的人,田雨则对二人的感情有着极强的责任心。一路风风雨雨携手与共,厮守了二十多个年头。两人相识之时都还是稚嫩的青年,如今两人的儿子都已过了独立成人的年龄。特别是萧天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关键时期。
今天萧后来找田雨,就是想好好商量商量孩子的婚礼该怎么张罗。
“来,先坐下来喝口茶吧。”萧后将田雨的茶碗添满刚泡好的普洱茶。
“让你费心了。”田雨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靠着沙发坐在地垫上。
“小心凉!”
“没事,这还不是跟你学的。经常吃饭的时候,有凳子不坐要蹲着。”田雨粲齿一笑,透出些许与年龄不符的顽皮。“你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现在说吧。”
萧后默默地看了田雨几秒钟,轻轻抿了一口茶,思考该如何说起。
时间飞快地流逝着,天色已经黑透。经过二人一通推心置腹的商议,萧后总算为心中最为困扰的问题找到了最佳解决方案。正当他想搂过眼前这位善解人意的恋人亲昵一番,手机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萧后急忙从裤兜掏出智能手机。
接听之前匆忙看一了眼来电人,随之带着喜悦之情滑动了手机接听键。
怡然的表情仅仅在萧后脸上停留了几秒,他的面部便立即扭曲起来,眉头深深地拧在一起。
“什么?!怎么回事?!……你先不要哭,慢慢说清楚!”萧后想尽量稳住对方的情绪,自己接电话的手却已开始微微颤抖。
田雨隐约听到电话的那头传来一阵男子的哭声。
这个声音,似乎有些耳熟。